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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薩迦寺里尋帝蹤》 發出后,有人問我趙顯因言獲罪的那首詩,究竟有什么瑕疵,被人抓住痛腳。今天我們干脆就來把趙顯身上,這兩條老梗一起扒了。先說“詩文賈禍”,再說說誰才是元順帝的親爹。
趙顯這首詩,最早見于恕中無慍禪師所著《山庵雜錄》。無慍禪師是元明相交時期的遁世學者,對于元朝事務的記載,年代間隔不遠,歷來被學者所重。
書中對趙顯的記載如下:“瀛國公為僧后,至英宗朝,適興吟詩,云‘寄語林和靖,梅開幾度花?黃金臺上客,無復得還家’。諜者以其意在諷動江南人心,聞之于上,收斬之。既而上悔,出內帑黃金,詔江南善書僧儒,集燕京,書大藏經云。”
無慍禪師對趙顯人生經歷的記述,與《佛祖歷代通載》的說法基本相符,可以認為記載為實。至于詩文賈禍由“諜者”上奏之類,應該是作者的推斷,畢竟無慍禪師處江湖之遠,并不能得到朝廷的第一手資料。
同時期文學家、史學家陶宗儀在所著《南村輟耕錄》里也記載了這首詩,但詩文稍有不同。“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合下客,應是不歸來。”其后,作者引注“此宋幼主在京師所作也:始終二十字,含蓄無限凄戚意思,讀之而不興感者幾希”!
清初筆記《宋稗類鈔》在涉及此事時,所錄的詩文與《南村輟耕錄》全同,但另附一段說明:
“少帝在燕京,凄涼無賴,時,汪水云以黃冠放還,少帝作詩送之”。云云。
縱觀此詩,有兩處可能被人口實,其一、“黃金臺”的典故;其二、“林和靖”所指。
黃金臺據考證為春秋戰國時期燕昭王,有感于“千金買骨”的故事,高筑“黃金臺"以招賢納士,以致名將樂毅、劇辛先后投奔燕國。其遺址位于河北定興,但燕京城東也有一處號稱“黃金臺”的遺址。
據明人蔣一葵:《長安客話》“皇都雜記”記載:“都城黃金臺,出朝陽門循壕而南,至東南角,巋然一土阜是也。日薄魄磁,茫茫落落,吊古之士,登斯合者,輒低回騰顧,有千秋靈氣之想。京師八景有曰‘金臺夕照’即此”。同條又云:“臺故燕昭王所筑,置千金于上以延天下士,后人因以名臺”。
作為曾在大都居住的趙顯,詩中“黃金臺下客”可以理解為大都的代稱,并自以為“客”。不過要是人人都這么理解,那就不會出事了。這世界上有一種很另類的生物名叫“小人”,是屬于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在他們眼里,你趙顯作為前朝皇帝,詩文里寫上“黃金臺下客”,這是要效法燕昭王呀,你還招賢納士,你想干啥?!
另一個關鍵點是林和靖,林和靖本名林逋(967一1028),字君復,后人稱為和靖先生,北宋著名的隱士。
這位自帶著“神之蔑視”光環的大神,幾乎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觸,在西湖孤山隱居時,號稱“梅妻鶴子鹿家人”。
縱觀林和靖的詩文,說好聽點叫清冷幽靜,閑淡渾遠,俗點說就一個字,“冷”!雖然有點冷,但詩品是極高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號稱詠梅詩中的逸品。注意呀,比神品還牛!
趙顯寺中“寄語林和靖”一句,可以認為是對杭州的懷念,不過作為一個前朝皇帝,你老懷念故國,那這事兒就有點不好辦了。
我們老說沒文化真可怕,其實有文化也可怕,沒事兒老瞎琢磨。還是人家劉禪想得明白,我就高興,我就不思蜀,咋地吧!
另外,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按照元末筆記的引注,“此宋幼主在京師所作也”。也就是說,當時趙顯還沒去上都、甘肅“宜居”,更談不上去薩迦學佛了。
等到他因詩被殺時,已經過去了幾十年,趙顯已經從一個少年變成了垂垂老者。所謂,“詩文賈禍”根本就是文人的臆斷,要想賈禍,趙顯墳頭早就長滿大樹了,還用等著老了再殺?!
說實話,蒙古人雖然殺人如麻,但“文字獄”還真沒怎么干過。大概是因為懂漢文的少,個別幾個懂漢字的想要弄明白詩文中,那些拐彎抹角的隱喻還真有點費勁。
元曲能夠在元朝如此繁盛,也算有賴于此,要不然誰敢寫戲呀!寫著寫著腦袋沒了。這一點他們不如滿族,滿族倒是把漢文學的一溜透,文字獄也跟割韭菜似的。
南宋詩人汪元量(字水云)長期陪伴少帝左右,那首疑似導致趙顯殞命的詩作,便是二人別離時,趙顯贈與他的。
他曾有詩揭露元朝的橫征暴斂,“云棧遙遙馬不前,風吹紅樹帶青煙。城因兵破慳歌舞,民為官差失井田。巖谷收羅追獵戶,江湖刻剝及漁船。酒邊父老猶能說,五十年前好四川。”
這首詩寫的比趙顯那首可直白多了,但他可是啥事也沒有,沒病沒災的一直活到死。就連有些明清文人,也認為“詩文賈禍”似乎有點牽強,但他們覺得,趙顯身上肯定得有點別的事。
于是,別的事兒就來了,也不知道這彎兒咋拐的,他就成了元順帝的親爹了,這就是他身上的另外一條老梗。
首先得說說這個元順帝,順帝之名是明朝朱皇帝給上的尊號,大概是表揚他在明軍進攻大都時,挺順溜的就去北方放馬去了。順帝本名孛兒只斤·妥懽帖睦爾,蒙語意為“鐵鍋”。這就能看出,鐵鍋在蒙古人心中是個挺重要的東東。
順帝是死后明朝尊的,惠宗的廟號也是死后尊的,這兩名字“鐵鍋皇帝”自己都不知道。他生前,朝野稱其為“至正帝”或“庚申帝”。“至正”是他的年號,沒什么好說的,“庚申帝”是他出生那年的紀年(公元1320年),這點很重要,我們以后還要用到。
關于給順帝找爹這件事,當然不可能見諸《元史》,所有的記述都是文士筆記。其中,最早的是元末明初隱士權衡的《庚申外史》。
書中是這么記載的:“國初,宋江南歸附時,瀛國公幼君也,入都,自愿為僧白塔寺中,號合尊大師。已而奉詔居甘州(甘肅張掖)山寺。有趙王者,因嬉游至其寺,憐國公年老且孤,留一回回女子與之。延佑七年(1320)年,女子有妊,四月十六夜,生一男子。
明宗適自北方來,早行,見其寺上有龍文五采氣,即物色得之,乃瀛國公所居室也。因問:“之子所居,得無有重寶乎?瀛國公曰:“無有。”固問之,則曰:“今早五更后,舍下生一男子耳。”明宗大喜,因求為子,并其母載以歸。”
我先不說這條記載中別的問題,延佑七年(1320年),孛兒只斤·和世?(元明宗,順帝他真爹)年紀剛滿弱冠,而趙顯已經年滿五十。身為元朝皇子,年紀輕輕見到一個老僧便管人家要兒子,是不是精神有點不正常?!
隨后在《庚申外史》的基礎上,各種幻化愈演愈烈。回回女子變成了察合臺汗國的貴族(也就是元順帝的正牌老媽),趙顯變成了忽必烈的乘龍快婿。
甚至明永樂年間,還有一個占星師寫了這么一段,忽必烈偶發一夢,見金龍纏繞殿柱。明日,瀛國公來朝,正好站在那根柱前。元帝心里不爽,要殺趙顯。趙顯苦求,最終出家得脫。行至甘肅,周王(即以后的元明宗)看上了瀛國公的老婆,“愛而納之,末幾生妥懽帖睦爾,明為遺腹也。”這故事編到這兒,基本上算是說圓了。
之后明清文士談及此事時,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凡是參與修正史的學者都反對這一觀點,而民間士人則堅定的認為趙顯就是“鐵鍋皇帝”的親爹。到了民國爭論依舊在繼續,就連王國維這樣的大家都參與到其中,不過似乎他也認為是趙顯的遺腹子。
說實話作為一個漢族人,我心里也希望這是真的,這樣的話威名赫赫的蒙古黃金家族就被漢人混血了,想想都覺得很牛逼。可惜呀,不是就是不是,別老干不過,就在人種上弄你。
我們先來看看,“鐵鍋皇帝”正牌老爸孛兒只斤·和世?(周王 元明宗)的經歷。延佑初年,和世?與時任皇帝元仁宗關系極為緊張,延佑三年(1316 年),和世?出巡西北,走到延安干脆舉兵造反。
但叛亂不久便被平息,和世?無奈西逃,一行人“于雷雨盈滿之際,盤桓屯難,草行露宿”,穿過大漠到達金山(阿爾泰山)的察合臺汗國。此后十余年間,他一直生活在北疆,直到1329年才得以東返。
如果說,1316年(延佑三年)和世?與趙顯在河西相遇,搶了他的老婆帶去北疆。那這個“遺腹子”四年后(1320年)才出生,莫非“鐵鍋皇帝”是哪吒?
如果和世?是在1329年東返時,路過河西納了趙顯的老婆,可趙顯1323年5月就被賜死,想見都見不著了。另外,和世?的老二(孛兒只斤·懿璘質班、元寧宗)是1326出生的,“鐵鍋皇帝”的這老大是怎么算出來的?!
我覺得這道數學題不算復雜,大家就別鬧了。“鐵鍋皇帝”該是蒙古族就是蒙古族,別沒事就給找個漢族爹。
趙顯確實有一個兒子,但肯定不是“鐵鍋”,他的兒子名叫趙完普,這點《元史·順帝本紀》是有記載的:“〔至正十二年(1352年)〕五月,監察御史徹徹帖木兒等言:‘河南諸處群盜,輒引亡宋故號以為口實。宜以瀛國公子和尚趙完普及親屬徒沙州安置,禁勿與人交通’”。另有記:“〔至正十三年(1353年)十二月〕癸丑,脫脫請以趙完普家產田地,賜知樞密院事桑哥失里。”
不過實話實說,大家似乎都有類似的癖好。我在內蒙生活期間,就曾聽說朱棣有個蒙古媽。
據說,明軍占據大都后,朱皇帝閑著沒事兒在皇宮瞎轉悠,結果發現了一個“鐵鍋皇帝”沒帶走的后妃,就把她收。不成想,這個后妃已經胎珠暗結,生了個娃名叫朱棣。
故事的最后,還信誓旦旦的說,“靖難之役”時,為啥蒙古朵顏三衛這么幫忙呀!朱棣是我們黃金家族的后裔,懂了吧!
呃!好吧!朱棣是1360年生的,朱皇帝在皇宮轉悠是在1368年,生娃這事兒,不帶往回倒著算的好嗎?!
漢族、蒙古族都是偉大的民族,至少在一段時間內都曾牛逼到沒朋友的地步。雖然歷史上曾經有過血海深仇,不過那都過去了,現在祥和的生活在一起,這不是挺好嘛!至少,我作為一個有蒙古族血統的漢族人,在內蒙生活時,沒覺得自己是個異類。
參考書目:
《南宋少帝趙顯遺事考辨》王堯;
《瀛國公史事再考_兼與王堯_南宋少帝趙顯遺事考辨_一文商榷》李勤璞;
《南宋少帝趙顯遺事》程亦軍;
《元順帝為宋裔考》魏青铓;
《元順帝非宋恭帝之子考辨》任崇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