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個饑腸轆轆的春天,我從學?;厝ゼ依锉臣Z食。
都說好過正月,難過二月,死活就在三月。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從學?;丶依锉臣Z食,那年,我上高中一年級。
學校在鎮上,和家里相距二十多里,我獨自走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太陽象一個慌張的老人,急匆匆走進了后山,下弦月早早地出來,掛在天邊,輕淡的月光灑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上,投下濃重的暗影。我回到家時,小村里的人都已入睡,陣陣汪汪的狗叫聲此起彼伏。
第二天,爺爺指著老椿木床下的一只瓦罐說:“那里還有些麥余,你拿出來擱石舂里搗了,我們家只剩這點細糧了。”我知道爺爺說的是真的,他們在家里一天能喝上三頓紅薯稀飯,就算是不錯的了,可學校從來不收粗糧。
所謂麥余,就是收麥子脫離不凈的麥子,帶糠的秕麥。
我從床下搬出瓦罐,將里面泛黃的麥余小心地倒進門前的石舂里,象是倒進我的生命。我用了整整一個昫午,舂了箥,箥了舂,才將那點麥余弄干凈,裝進一條棉布袋子,背著又返回了學校。
翌日清晨,我又將布袋里的麥子背到鎮上的面粉廠,過秤,開條子,回去將條子交給事務長,就能換取相應的糧票。
在回往學校的路上,我步履沉重,思緒萬千。望著攥在手里的那張麥條,覺得它輕飄飄的,因為那上面只有20斤麥子。忽然又覺得它沉甸甸的,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因為它將是我一整個春天的口糧,就算我再勒緊褲帶,也只能將就20天。
我心里一遍遍的思量,我該如何去度過這個漫長的春天,這個饑腸轆轆的春天。同時,讓我再一次體會到窮人家孩子求學的艱難與無奈。我發奮圖強,孜孜不倦地學習,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能有出息,好出人頭地,以報答我那雖已年過七旬,卻依然冒著嚴寒酷暑仍在田間勞作的爺爺??磥砦夷沁b遠而美麗的夢想就要斷送在這個春天了。
當我快走到學校門口,打算再看一眼那張麥條,把它裝進口袋時,心里一陣竊喜。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星期一第二節課是體育,我偷偷一個人溜進了寢室,拿出紙和筆,照著麥條上數字的大小寫,在一旁練了又練,直到分不清真偽。又將一張預先準備好的藍色復寫紙,小心準確地鋪在上面,在阿拉伯數字20前面加了一個1,又在大寫貳拾前面添了兩個字“壹佰”。就這樣,我一個偉大的杰作完成了,一個春天的口糧有了著落。
可我立刻就后悔不已,私自篡改憑條,要讓學校知道,是會立馬被開除學的。我似乎看到為給我交學費,爺爺狠心賣掉的那口獨底獨幫的柏木棺材,還有爺爺那張飽經風霜的臉。
可事已至此,不可挽回。我又暗自釋然道,我亦是山窮水盡,逼上梁山,只此一回。
直到一個星期以后,我的糧票用完時,我才把那張麥條交給學校的候事務長,遞給他時,我都不敢正眼看他。
一個月過去了,一個學期過去了,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漸漸的,隨著日子的流逝,這件事情也慢慢被我淡忘在風里。
我不曾想到,紙終究包不住火。一天晚自習時,我被傳到校長辦公室。展示在校長辦公桌上的是兩張麥條,一張存根是20斤麥子,一張是被我改過的120斤麥子。大胡子校長只說了一句話:“你被開除了,我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上面怎么處理,我們不管”。
我無話可說,等同學們都離開教室,便匆匆收拾了,連夜離開了學校。
回到家里,我對爺爺撒荒說學校要搞建設,臨時放假,等通知開學,爺爺信以為真。
可我的心里總是忐忑不安,那120斤麥子上面總會來查的,我從哪把這個窟窿給補上呢?
我跟爺爺干農活也心不在焉,夜里更是睡不著覺。我心中未來的夢想徹底化為泡影,我覺得對不起老師,對不起學校,更對不起爺爺。
我沒想到事情后來還有轉機。一個秋天的午后,我正在田間邊給牛割草,爺爺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他說一個女老師來家了,她說是你的班主任,學校開學了,叫你明天就去上學,等會趕緊回家收拾收拾。還說,那女老師說是坐隊長的牛車到大隊,走過來的。說罷,爺爺還遞給我一張字條。
字條上是兩行娟秀的鋼筆字:小山同學,那張麥條的事是面粉廠弄錯了,與你無關,望明天速回學校上課。爺爺不識字,忙問我上面說的什么,我說學校建設好了,叫開學。爺爺說,捎個信就行,害的讓那個女老師親自跑來咱這大山里,我看她臉上出了好多汗呢?
是呀,我也想,老師咋不捎個信呢,非得她親自來一趟。她不知道她來這一趟是多么的不容易,縱使坐牛車到大隊,離我們這里也還有十幾里羊腸小道,我那個四十多歲,平時言語不多,卻平易近人,從未走過山路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晉玉春老師是怎么獨自來回翻越二十多里山路的。更讓我疑惑不解的,還是那張麥條,明明是我涂改過的,真的是面粉廠弄錯了嗎?
我帶著一團疑云又回到了學校,晉老師又給了我三十斤糧票,說是學校照顧貧困學生的,我去過你家,你算一個。
從那以后,我學習更加刻苦努力,有多篇作文被當作范文在作文課上閱讀和評論,還有兩篇印成鉛字被登在作文選上。晉老師不止一次給我說過,考不上大學,你可以嘗試寫作這條路。她還送我幾本學習文學創作的書籍,直到現在我還保存著。后來想想,她這是寄我于厚望,可我卻辜負了她,雖然始終沒有忘記勤于筆耕,但終究沒能成才。
直到后來,晉老師調回城里,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來,晉老師那次翻山越嶺去我家是為了進一步了解我,了解她的一個學生,一個各方面都微不足道的學生。那120麥子是晉老師補給面粉廠的,面粉廠才不予追究。她這是一個老師對她的學生負責,盡管這個學生很不起眼,也是一個前輩看見后生在路上跌倒,拉他起來,重新寄于他希望,鼓勵他走向光明。那三十斤糧票也是她在家里拿出給我的,學校那時根本沒有照顧貧困生這一項??梢韵胂?,在當時那個物質極其匱乏,糧食尤其緊張的時期,那120斤麥子和三十斤糧票,對于她們一個四口之家是多么重要,可她卻給了一個不給她爭氣,不值得給的學生,而且不露聲色。
晉老師是我的最后一位老師,卻是最善解人意,最令人尊敬的老師。
幾年以后,我長大成人,曾多次在城里打聽,尋找晉老師的下落,我要把我欠她的那120斤麥子加倍,加十倍,加百倍的還她,但始終沒有她的消息。
茫茫人海,恩師難尋。晉老師啊,我欠你的,不是120斤麥子的債,而是良心債,是我今生永遠償還不起的債。
晉老師,善解人意的好老師,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