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人創造了以雅典和斯巴達為代表的城邦制度,但希臘的國土如同世界所有早熟的文明土地一樣,從遠古時期就不斷遭遇入侵,從邁錫尼人到多利安人,之后則有馬其頓人、羅馬人、哥特人、拜占庭人、斯拉夫人、法蘭克人、奧斯曼土耳其人……然而無論歷經多少外來“客人”的拜訪,到今天,我們一提起雅典和斯巴達,浮現在腦海的仍然是古希臘時期的那兩座著名城邦。
雅典得名于女神雅典娜
雖然古希臘幾乎所有的城邦都有衛城,因為“衛城”本身就是各個城邦最為雄奇險峻之地,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守護之地,但一提起衛城,我們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雅典的衛城。
雅典衛城厄瑞克特翁神廟著名的女像柱
雅典衛城建于一座石灰巖的山上,這山的平均值看起來不大也不高,海拔156.2米,比四周平地只高出七八十米,但卻是整個雅典戰略上的要地。從公元前1400年左右的邁錫尼文明時期,這里就已經有了人工建筑,到了公元前5世紀的所謂雅典黃金時代,衛城幾乎集中了全希臘最高的建筑和藝術成就。祭祀雅典娜女神的帕特農神廟從公元前447年開始建造,用了11年完成整體建筑,其細部雕刻在公元前431年最終完成。作為衛城的主題建筑,帕特農神廟既是雅典守護神雅典娜的神廟,也是戰勝波斯入侵的紀念碑,同時也是以雅典為首的提洛同盟的金庫和雅典城邦的檔案館。
雅典人的一切,無論是政治、軍事、生活、娛樂、思想、學習等各個方面,都圍繞著衛城進行。從伯里克利時代之前開始,這里就是雅典城邦的中心。人們在公共廣場辯論,在劇院看悲喜劇,在雅典娜神廟周圍慶祝泛雅典娜節,也在戰神山進行公民大會的審判。而哲學,這門今天社會科學中最為深奧可能也最不為人所重視的學科,在雅典卻是顯學。那時的哲學沒有分什么學院派,也沒有真正專職的所謂哲學家,雅典人在祭神日的頌歌、大劇場里的悲喜劇乃至行走在衛城的道路上都能體會到哲學的存在,每一個人都是哲學家,每一個人都能享受獨自思考和與人爭論的樂趣。而在其中,成就了雅典乃至整個古希臘哲學威名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三個人。
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在戰神山被雅典的公民投票定罪,他被冠以“瀆神”和“腐化年輕人”的罪名——哲學家被最具哲學精神的城邦判處了死刑。
蘇格拉底之死 法國 雅克·達維特
蘇格拉底之前,古希臘的哲學家們在思考宇宙的本源是什么,世界是由什么構成的,這些被后人稱為“自然哲學”。而蘇格拉底則認為,研究這些問題沒有什么現實意義。他轉而研究人類本身:什么是正義?什么是非正義?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怯懦?什么是誠實?什么是虛偽?什么是智慧?什么是愚蠢?……乃至什么是國家?什么樣的人才能治理好國家?等等等等,關乎人類這個種族生存生活的各個層面。在后人對他的評價中,有一句話可以概括——蘇格拉底使哲學“從天上回到了人間”。
然而就是因為哲學家的思考回到了人間的緣故,蘇格拉底才得罪了全雅典。
當初雅典與斯巴達可以聯手,那是因為波斯帝國的入侵,而當波斯帝國的“大王”放棄了直接統治希臘本土以及它們在小亞細亞的殖民地城市的時候,雅典與斯巴達這兩個截然不同而又皆具實力的城邦,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在希臘本土爭霸的路子——這路子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實在是再熟悉不過的了——這就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公元前431年,就在帕特農神廟完成最后的細部雕刻的時候,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經過20多年的混戰,最終斯巴達領導的伯羅奔尼撒聯盟在戰爭中取得了勝利,打敗了雅典領導的提洛聯盟。公元前404年,雅典接受了斯巴達提出的苛刻合約,解散了提洛同盟,幾乎銷毀了所有海軍設施,并服從斯巴達的統治——雅典的黃金時代還沒過一代人就迅速消失了,輝煌的希臘古典文明也從此刻開始走向衰弱。
伯里克利頭像
雅典引以為豪的民主制度,其基礎在于公民大會,每一個公民都有資格在大會上發言,而這種發言有時可以改變整個城邦的最終決策。于是修辭學,或者直接說是詭辯術,成了雅典人最趨之若鶩的學科。公民們熱衷于依靠高超的詭辯術擾亂、改變對方的思路,當衛城的廣場成了“意見的世界”之時,蘇格拉底看到了雅典的墮落。
蘇格拉底也與人爭辯,但他對于詭辯術并不認同,在他看來,雅典修個船塢、砌一段城墻和關乎整體道德的事情都拿到大會上辯論,讓所有人發表意見,最后精由于詭辯術的人說服公民,這種做法,使得雅典效率低下,而雅典人則陷入了詭辯的怪圈。
蘇格拉底成年后的大部分時間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度過,他甚至還作為雅典的戰士上過戰場。但他沒有死在戰場上,最終,他的生命終止于祖國人民的民主。雅典城里有頭有臉的人幾乎都被蘇格拉底罵過,他們對于蘇格拉底的言論極為厭惡,因此一力鼓動公民們判處蘇格拉底死刑。
蘇格拉底不是非死不可,他有許多朋友和學生,有機會活著離開雅典,但他選擇了遵守公民大會的決定。這是一個入世的哲學家對于法律的尊重,也是極端狀態下民主的陰暗面。
和中國的孔子類似,蘇格拉底一生述而不作,后人有關他的大部分思想的了解,來自他的學生柏拉圖。
蘇格拉底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柏拉圖28歲。作為蘇格拉底的學生,在柏拉圖眼里,雅典已經沒有了值得他尊重的理由。在蘇格拉底死后,柏拉圖開始了12年的自我放逐,他一路游歷,從小亞到北非,足跡幾乎遍及當時希臘人的已知世界。也正是在這12年中,柏拉圖整理了蘇格拉底的學說。
40歲的時候,柏拉圖回到雅典。他沒有進入雅典城,而是在雅典西北城郊的阿卡德摩建立了一所學園。蘇格拉底是入世的,他在雅典城邦里的各個地方與各種人交談,親身參與了政治。而柏拉圖卻在老師死后選擇了出世,他的出世類似于中國古代隱士,雖然隱逸山林卻胸懷天下,何況柏拉圖并非隱于深山,他的落腳點離雅典城只有一步之遙,猶如唐時長安城外的終南山。柏拉圖和孔子一樣,是想參與政治的,他認為雅典已經不是理想的國度,于是多次跑到位于西西里島上的敘拉古,想實踐自己的政治理想,但都歸于失敗,甚至有一次還因為得罪敘拉古的狄奧尼西一世,被賣為奴隸……現實中的處處碰壁,使得哲學家只好選擇出世了。從敘拉古回到學園后,柏拉圖一邊潛心教學,一邊堅持寫作,到他于公元前347年去世的時候,他為后世留下了最重要的遺產,一為其著作《理想國》,一為其高足亞里士多德。
《理想國》是柏拉圖自我放逐歸來后用了大半生的時間完成的著作。在《理想國》中,柏拉圖設計了一幅正義之邦的圖景:國家的規模很小,站在城中高處就能將全國盡收眼底,國人彼此相識,起碼也得臉熟;國中的公民分為治國者、武士、勞動者3個等級,分別代表智慧、勇敢和欲望;治國者是哲學家,因為只有哲學家才能具有完美的德行和高超的智慧,并明了正義之所在。事實上,我們都知道,讓政治家變成哲學家,或者讓哲學家成為政治家只能是奇跡——有人會想到后來的羅馬帝國,出現過一位哲學家皇帝馬可·奧勒留,的確,他可稱得上是一個有腦子的哲學家,但卻不是個合格的政治家,羅馬帝國在哲學家的手里仍然向著衰落的深淵滑落。
于是,《理想國》畢竟只是個理想罷了。
亞里士多德
而亞里士多德,則可以說是柏拉圖創辦的學園的最大也是最豐碩的果實。
亞里士多德生活的時代,正值極富創造力的古典希臘的末葉,他師從柏拉圖20年,后來也像老師一樣游歷各地,充實自己的學問,并且也在雅典創辦了一所名為呂克昂(Lyceum)的學園。呂克昂學園比之柏拉圖的學園面積廣大,擁有自己的運動場、圖書館,甚至還有自己的動物園和植物園。也就是在這所學園里,亞里士多德寫下了大量著作,涉及的范圍極廣,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幾乎無所不包,邏輯學、修辭學、物理學、生物學、教育學、心理學、政治學、經濟學、美學……各個方面亞里士多德都有論著存世,據說總量有近千部之多,可稱得上是古代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了。
若從哲學而言,從亞里士多德死后一直到17世紀,將近2000年的時間中,經過改造的亞里士多德成為基督教經院哲學的基礎,他本人的權威性和教會的權威性疊加在一起,不容任何人有任何置疑。而亞里士多德的多才多藝和他在科學方面的奇思妙想也和哲學方面一樣,直到17世紀,幾乎每一種科學的進步都是以攻擊某種亞里士多德的學說作為開端的。
蘇格拉底并非富人,他行走在雅典的廣場走廊上與人交談,在言語中啟發學生,畢生樹敵無數;柏拉圖拿出畢生積蓄創辦的學園只教授4門課,數學、天文、音樂和哲學,并不需要多大的場地,而且政治理念到處碰壁;亞里士多德和師傅、師祖相比可排場多了,不但政治上在雅典有超然而尊貴的地位,而且經濟上不斷得到遠近城邦的各級官僚的資助,甚至遠至亞細亞都有人時時惦記著他的動植物標本。于是,亞里士多德可以不用操心那么多身外事,他帶著學生們在學園的花園里散步,順便討論各種科學問題,而后命人將其整理記錄下來,這樣逍遙的生活是他的老師和師祖無法享受的,而他和他的學生也由此被稱為“逍遙學派”。
這樣的生活從公元前334年開始一共持續了11年,到公元前323年,一切美好戛然而止,東方傳來了不祥的消息——馬其頓的亞歷山大死了。
雅典人歡欣鼓舞,對他們而言,馬其頓是外來的入侵者和壓迫者,更是民主制度的踐踏者,而今暴君死去,雅典正可以擺脫侵略者的陰影。反攻倒算開始了,矛頭之一正指向學園中的亞里士多德。
“瀆神”的罪名與70多年前的蘇格拉底如出一轍,亞里士多德卻不想做師祖第二,雖然他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但他沒有給雅典再次“殺害哲學”的機會,他選擇了自我流亡,第二年他就去世了——死也絕對不死在雅典。
雅典學院 拉斐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