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 ? ? ? ? ? ? ? ? ——清平調·其一
看完《沙門空海》,除卻那些詭譎的巫術,大抵就是已然垂暮的楊貴妃月光下翩翩起舞,和著樂聲中詠唱的清平調。空海是這樣評價李白的《清平調詞》:“你看這首詩的辭藻多么華麗!到了這種地步,簡直可以說是浪費才華(為應酬玄宗而做)。不過,再怎么浪費也不會枯竭,這也是一種才華?!币蝗缈蘸5脑u價,這歌詞乃是才情之作,詞句中大概沒有所謂的深刻思想,甚至沒有任何感動,只是存在著基于才情所編織而成的詞句。只有耀眼生輝的詞句,淙淙流動而已?!霸葡胍律鸦ㄏ肴荨?,橘逸勢說這一句是太美妙,因為自己也是詩人,所以能確實地感覺到,它不是“衣裳想云容想花”,而是看到天空飄過的白云就想到你舞動的霓裳,見著嬌艷的牡丹就想起你妍麗的容貌,仿佛這世間的美物不過是從你身上掉落的吉光片羽,連美遇見了你都忘了自己為何一般。醉仙的一首才情之作,卻寫盡了貴妃的美,玄宗、白龍、丹龍甚至借著皇上身體愛著她的高力士的情。
坦白來說,初看《沙門空?!?,總以為這是夢枕貘的另一個陰陽師系列,空海對應晴明,橘逸勢對應源博雅,而互成鏡像的丹龍白龍像極了蘆屋道滿的光明及黑化版本。然而這個寫了十七年、了不起的故事注定不會是《陰陽師之生成姬篇》的一個長安版本,橘逸勢也不如源博雅那般吃重的篇幅,僅僅是作為一代儒生,從不語怪力亂神到親歷怪力亂神,目睹了那個凄美愛情故事的全貌。誠然,空海是智慧的,果敢的,打從一開始就為了兩年內傳承密宗而逐漸卷入楊貴妃之謎。逸勢不是雅音之祖源博雅,也不是福爾摩斯身邊的華生,僅僅是一個未見過高山的而有些自大的年輕人,親歷過盛世大唐的繁榮、品讀過白樂天的詩作之后漸感慚愧。正當他苦惱不已的時候,空海只是淡淡地說道“不必苦惱,因為逸勢就是逸勢啊?!边@個多情且敏感的年輕人,也為虛名所累,想著留學長安二十年回到日本成為大儒,卻不曾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這樣子的年輕人,不正是如今的你我嗎?空海說,咒,只是作用于人心的一種法術。名望,恐懼……這些都是施加在橘逸勢身上的咒啊,只有跟空海在一起的時候,橘逸勢才會感覺不一樣,空海跟逸勢在一起的時候,正是在渡化啊。
丹龍的咒,空海的咒,都在于心的念力,人心所想即為所見,而人心畢竟是脆弱的東西,僅僅用語言就可以擾亂。還有更多的咒,是無需言語的,月下翩翩起舞的貴妃,不經意間就向宴席上的白龍丹龍,晁衡大人,唐玄宗,高力士,種下了無心卻又厲害的咒,誰能說那糾纏了六十多年的是非不是這些男人中下的咒力所為呢?
即使綿亙了數十年,已無人能在睹見貴妃芳容,這樣的咒依然通過那些華麗的詩作散播開來。為詩情所困的白樂天,當他陷入那段舊事的遐想,苦思長恨歌而不得時,那副愁結滿腸的模樣比起身受惡咒的順宗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白樂天說“情感太濃烈了……就像是吸盡廚房污水而晾在一旁的破布。好像早日洗凈,這樣才能快活些吧……我本來以為,將心里的東西都做成詩,或許可以輕松下來……不行,再怎么寫,也不會減少,完全輕松不下來。只能飲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與酒滲透的破布了。”所以他寫道:
兩鬢千莖新似雪,十分一盞欲如泥。
酒狂又引詩魔發,日午悲吟到日西。
華清池夜宴之后,白樂天終于寫成了《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他寫下的不再是玄宗與貴妃之間的凄美愛情,而是那個天人一般絕美的貴妃綿長的孤寂。
所謂的咒啊,不過是一種迷惑人心的東西。中了咒的那些人,白龍,玄宗,已非男人的高力士,漸起私心的晁衡,甚至作為父親的黃鶴,他們哪一個可曾真心愛著貴妃?被迷惑的心,還能奏出純粹的、干凈的愛情嗎?
也許不能。只是,傷重臥在丹龍臂間的貴妃,雙目不再是比月光還冷的空寂,潺潺流下的是久別重逢的淚水,她與丹龍走過的垂暮之年,多多少少也將那些孤獨與恨意滌蕩干凈了一些。
若情迷是咒的一種,那愛情該是一種力吧,一種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天地之法,是人心才有的清凈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