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歌』 作者：月下星前
01
我是一只鯨魚，很喜歡陽光。
02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只知道自己大概是條魚，畢竟生活在水里。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朋友，總是孤零零的呆在暗界。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我記得有人囑咐我不要離開此地。
于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懶懶的躺在我殘破的城堡里，靜默的思考魚生。
某個平淡無奇的早上，一束陌生的光不辭辛勞的穿越厚厚的水層召喚我前去，我便將那囑咐拋之腦后，甩著尾巴潛了上去。
那是誰的囑咐，我忘記了。
魚的記性一向不大好，大約是暗界的水壓讓我的腦子沒法發育，記不清許多雜事。
總之,我是憑著本能追尋著那道光去的。
03
與暗界不同，海面上很暖，陽光打磨成細碎的金光灑在海面上，讓魚頭腦發昏。我暢游了數十里，遇到一艘小船，船上的一只雌性兩腳動物指著我，用極歡快的語氣同她的伙伴說：
嘿，是鯨魚。
立刻，他們的目光圍了過來，并且不遺余力的贊美我，我爽快的翻了幾個身，他們更雀躍了。
此后，我常到海面上來。
04
我的記性不大好，每次潛上去,我總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片藍海實在太大了,遼闊、無邊。
不過因此，我反而交到很多朋友，因為總需要問路，然后就是順其自然的一起同行。
對于新奇的事物，我總會有很多疑問，同伴會耐著性子一一解答，我想他們應當是猜到我是一只沒見過世面的鯨魚，因而對我諸多寬容。琪寶是只見多識廣的海鳥，他教會我很多東西，我很崇拜他。
比如兩腳動物叫人類,雌性叫女人，雄性叫男人。
他還告訴我，我的城堡其實是一艘沉沒的游艇。
他們自以為是最高級、最頂層的動物，琪寶說，其實海鷗才是最高級的，只不過我們族類十分低調，不愿聲張罷了。
我問為什么?
琪寶洋洋得意的說，人類有翅膀嗎?能像我一樣翱翔海上嗎?這是.顯而易見的，我更崇拜他了。
吹牛，吹牛，路路的聲音從海的另- -邊傳過來。
等她游過來，立即與琪寶展開辯論。
路路氣勢洶洶的說，有翅膀又怎么樣?你這個低級的蛋生動物,你會游泳嗎，能像鯨魚-樣潛到暗界去嗎?
琪寶氣的盤旋了兩周，那你說誰才是最高級的?
當然是我們海豚了，路路底氣十足。
兩位就此事爭辯了一路，最后吵得面紅脖子粗也沒分出到底誰才是最高級的，琪寶傲然的飛走了。
我私心希望路路能贏得勝利，前不久，她告訴我原來我并不是一條魚，跟人類一樣是哺乳動物，并且海豚和鯨魚竟然是一家人。
我想如果海豚是最高級的動物，作為高級動物的一家人也是與有榮焉的。
一個蛋生的還想跟我們哺乳動物爭高下，也不看看自己珍珠那么大點的腦容量,路路絮絮叨叨的。
路路喜歡說別人的壞話。
她說海豚都愛說別人的壞話，由于海豚的聽覺很發達，如果要說同族的壞話，就得游得遠遠的，不然很容易發生爭斗。
我很羨慕她，她的族群很大，每天都熱熱鬧鬧的。
05
你的族群呢?
我倆并肩觀賞落日，路路問道。
整個天空燒得通紅，連著海面也燃起來了。
我不知道，我睜眼便是一個人，我淡淡的回她。
路路安慰我，一個人也挺好，多自在啊。她是真心實意的，因為她的媽媽每天都會叫她回家，她總說，很煩。
我想，這大概就是家人，只有家人才會不厭其煩的規勸，始于愛。顏色逐漸暗紅，光芒微弱，月亮從另一邊升起，到了離別的時刻。路路跟她媽媽回家前悄悄同我說，聽說城市夜景很美，改天我們偷偷去看。
她媽媽在五米外，裝作聽不見的樣子。
于是我決定自己去。
06
城市，是人類的生存的地方。
我不知道在哪里，夜晚也沒有魚可以問路，我只好憑著直覺游，游的無聊了，就一邊想路路和琪寶，一邊百無聊賴的翻身旋轉。
水花濺起來，終于令我暢快了些。
這時，一束光照在我的身上，沒有陽光的溫度，我詫異之際，一艘巨大的游艇向我駛來。這艘游艇比我的城堡還大，船上高揚著一面鮮紅的旗子。
當它與我擦身而過，我想這艘游艇去的地方會不會正好叫做城市，那里是否擁有美麗的夜景。
我甩著巨大的尾巴跟了.上去，浪花與我同行。
07
運氣很不好，游艇沒有到達城市。
運氣很好，我在那里見到了陽光。
08
游了一整夜,我很累，游艇為什么不累。
它靠岸時，我沮喪的發現那只是一座小島，我想琪寶大概也不知道這座小島的名字，畢竟蔚藍的大海實在有太多這樣寂寂無名的小島。我抬頭注視著天邊，魚肚白一-樣的亮光，天亮了夜景不再，運氣這玩意果真與我無緣。
我灰撲撲的掉轉頭，無意掀起一片兩米多高的巨浪，準備上岸的人類再一次齊刷刷的行起了注目禮。
在一片驚嘆之中，我看見了陽光。
我見過許多人類，形形色色，但我還是一眼就從人群中看見了他。
他身穿藍衣，輕飄飄的站在礁石上，他身邊的人和他站的那么近，?卻感覺又很遠。天光大亮,陽光為他鍍上一層金箔。
我想，他便是陽光。
我曾經為了那一兩句贊嘆在人前賣力的跳躍旋轉,在那個當下，我神采奕奕的表演了無數個完美的翻騰，浪花為我鼓掌，人們為我歡心，他仍舊是孤零零的站在礁石上。
浪花大作，悉數潑在他身上，他未動.....
人群熙熙攘攘的散去，他未動....
我乘浪而去，他未動....
鬼使神差，我回頭看他，我讀不懂他的眼神，但在陽光斑駁之中，我依稀瞥見了他眼底的光芒。
很久以前，琪寶講了一個關于美人魚的故事:美人魚愛上了人類世界的一位王子，為了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她懇請海底巫師給了她一雙腿，不過代價是她再也不能回家，上岸以后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美人魚上岸了，但是沒有如愿與王子相愛相守，于是在王子婚后的第二天清晨,她化成了海上的泡沫，永遠消失了。
他是我的王子嗎?
可是海底并沒有能給魚雙腿的巫婆。我躺在城堡里，環視周遭，死亡一般的寂靜與黑暗，我想我需要陽光。
我開始常往小島跑。
路路和琪寶時常打趣我迷戀小島，見到他后，就不再提了，只是風雨無阻的陪著我同行。
琪寶說，怕你這頭傻鯨迷路，高級動物是有保護低級動物的責任。路路說，只有跟你在一起，我媽媽才不管我，因為跟你在一起很安全。
我說，前面該往哪邊游?
很遺憾，去十次只能見到他一兩面，琪寶說他是駐守海島的軍人，軍人有槍。槍很危險。它能打穿我的身體，會死亡。
我問什么是死亡。
他說死亡就是變成泡沫消失了。
他還叮囑我，我不能太靠近岸邊，那里的水太淺，容易擱淺。我也不知道擱淺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很聽話，于是每次都遠遠地看一眼他。
隨著我越來越胖，離岸也越來越遠，他在我眼里也越來越小。路路和琪寶只好撇下我游得近一點，再把見聞告訴我。
鯨魚，我得到一個天大的消息，你一定要拿十條魚跟我換，琪寶興沖沖的跟我說。
什么消息?我說。
他的名字，鯨魚，剛才我聽見他的同伴叫他的名字，你想知道嗎?琪寶故作玄虛的說。
我二話不說地潛下去捉了十條小魚給他。
現在漲價了,是二十條哦。琪寶壞笑。
我又欲下潛，路路攔住我，傻瓜，他逗你的，急上急下你的身體;吃不消的，聽我說，那個男人的名字叫江同。
江同。
我的腦袋忽然暈乎乎的。
09
這天夜里，我很想他。
我獨自潛上去，雖然看不見他，但是看看他住的小島也挺美的。我圍著島轉了一圈又-圈，細心的打量他居住的地方，這里雖然沒有城市的夜景，可是抬頭有星星，低頭有大海，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還有我。
倏然間，有落水聲，整座小島嘈雜起來，有人落水啦，江同.....江同?
未待多想，尾巴已經帶著我奔赴目的地。
他就像一條死去的魚,慢慢地沉入海底,一瞬間，我的心很痛。我用力的潛到他身下，輕柔的將他托上海面，我的背能感受到他的溫度，他還活著。夜晚的大海很冷，他在我的背上冷的打顫，可我的身體沒有溫度，沒辦法溫暖他。
我很難過。
他的狀態很不好，我必須盡快將他送上岸，我急速前進卻被淺灘困住，這時我才明白擱淺的含義。可我顧不了許多了，我拼命地甩尾巴，一點一點蹭到沙灘上去，等他的同伴發現我們時，我與他都奄奄一息了。
他們驚訝，是那只貪玩的鯨魚。
他們將他帶走時,喚他，常樂。
我一定要找琪寶討回那十條小魚。
我休養了很多天，終于有了可以潛到海面上的力氣。
我躺在海面上懶懶的曬著太陽，琪寶拍著翅膀過來，他叼了一張照片給我，大紅色的背景好似刺眼的太陽，兩個人相互依靠，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與幸福。
其中一個是常樂。
另一個女人，叫林歌。
那天晚上，常樂趴在我的背上，迷糊地，反復地叫著一個名字:林歌。
海風夾著這個名字，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他說，照片弄丟了，他在海里找了很久都沒能找到，那是他唯一的念想。
說完，他像個孩子一樣無能為力的嚎啕大哭。
他說了關于林歌的很多事，比如她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一樣是9月15日，她愛笑脾氣很大，牙口不好卻愛吃糖，陽光明媚的時候會唱歌，陰雨連綿時會罵人，她記性不大好，但會記得他喜歡的食物
后來他說，林歌，你回來了?
她沒來，我也不會再去。
我忽然頓悟，他不是王子，我也不是美人魚，美人魚還能拋棄一切到岸上去，只為與心愛的人共舞，而我連為他流淚的權利都沒有。
10
我和琪寶吵了一架。
起因是魚好吃還是蝦好吃。
他說魚肉鮮嫩。
我說蝦肉酥脆。
我倆各持己見，互不相讓。
隨后，他說我固執。
我不知道固執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一個好詞。我很生氣，我愛吃蝦難道有錯嗎?琪寶愛吃的魚大部分都是我給他抓的， 我擁有自己的想法竟然不是一件好事?我并沒有影響到任何族類，為什么想法不一樣，我就變成錯的了?
藍海這么大，卻容納不下一只覺得蝦好吃的鯨魚嗎?
這次爭執過后，我們沒再見面。
我回到暗界躺在城堡身邊，與它相對而眠，我睡不著，腦袋沉甸甸的裝了很多事。
比如暗界為什么會有一艘游艇?我為什么會以為那是我的城堡?鯨魚為什么不是魚?我為什么這么胖?
再比如，我為什么不是美人魚。
我想我失去琪寶了。
路路說能在一起游到頭的同伴想法必定是一致的，當琪寶發現我與他相悖，會不會也選擇離開，畢竟我愛吃蝦，沒辦法和他討論哪種魚更好吃。
可是為什么他愛吃魚,我愛吃蝦，我們就必須分開呢?
在翻身第一百二十九次后，我捕了幾只小魚決定去找琪寶。我要告訴他，我可以幫他捕鮮嫩的魚,他不必幫我捉酥脆的蝦。月亮已經爬得很高，暗藍色的海面上空蕩蕩的，琪寶和他的魚也許一起回家了。我茫然地轉了一圈，鬼使神差中到了小島。
海平面上出現了一顆星星，一艘軍艇緩慢的從小島駛出，我看見常樂和軍艇一起離去，本能促使我與之同行。
我已經很胖，跟得太近會引起波濤，我只能遠遠跟著。我輕柔的甩著尾巴，海面起了一層薄霧，煙雨蒙蒙好似云朵一般，背上忽然有些癢,竟是琪寶停在我的背上。
琪寶，我開心的幾乎躍起來。
琪寶拍拍翅膀，嘴里叼著兩只蝦，仍是一臉傲然。
我潛入海里用力翻滾，驚起陣陣飛魚，平靜的海面被打碎，水花四濺又迅速跌下，一層接著一層泛起波浪。
吃飽喝足后，他趴在我的背上休息，我帶著他一起追尋我的陽光。鯨魚，冬天快到了。琪寶說。
我平靜的回他，路路已經和我約好了，我們一起走。
琪寶答，好。
隨后他沉沉地睡去。
驚雷般的槍聲陡然響起，天空到處都是慌不擇路的驚鳥，琪寶大叫:是槍，快跑。
軍艇迎著炮火英勇前去，我亦甩開琪寶沖著前方急行，我的常樂，在我不知道的日子里究竟經歷了多少這樣的突發事件。
海盜船挾持郵輪與軍艇對峙，槍聲不斷，哭喊聲震天，隨時都有中槍的人類掉進海里，鮮血染紅了一大片海域。憤怒涌上大腦，我沖了上去，拼命舞動我巨大的尾巴，巨浪砸向強盜的大船，一下又一下。混亂之中，我看見海底噩夢鯊魚群， 還有失足掉入海的常 樂。刺耳的尖叫使我腦海轟鳴，嗡嗡作響。
披著彈雨的我縱身躍入鯊魚群與他們殊死搏斗，力竭之時，海底深處傳來聲聲鯨歌，接著從暗界涌出成片的鯨魚，還未戰便嚇跑了鯊魚群。
路路將常樂送到我身邊，路路只說了一句話，琪寶叫她來。
嘴里腥甜，我說不出話，常樂身上的血已被海水洗掉大半，他的臉上寫滿了痛苦。
海上的戰斗已經停止，天空重新歸于平靜，像那天晚上一樣，我用背將常樂托出海面，緩慢地游向小島。琪寶和路路同往常一樣陪我同行，為我指路。
我的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暗紅色的尾巴。
11
我再也沒力氣爬上淺灘，常樂的同伴使船把他帶走了，臨行前,那名叫江同的戰士撫摸了我的臉，告訴我，他很好，傷得不重，只是失血過多。
我看著常樂被抬上岸，送上車，一切塵埃落定，我今天大干了一場，很累很累。
我的記性很不好，這一刻卻想起來很多事:我的生日是9月15日;我愛吃糖所以有很多蛀牙，每次牙疼，我都會罵常樂;我記得我愛吃榴蓮，常樂愛吃草莓;我愛吃扇貝，常樂愛吃蝦;常樂喜歡下雨，我很喜歡陽光.....
我想像詩上寫的那樣，出門見一見陽光，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走在大街上。
可是在我決意化成鯨魚時，這樣的生活便離我遠去了。
生前，我與常樂總是分離兩地，死后，我想陪著他。
哪怕我只是一只鯨魚，哪怕他再也聽不見我的歌聲。
可我從未想過我的不肯離去，成了他的不解脫，現在.我們都可解脫。
我的常樂，愿你一生常樂。
12
我是一只很喜歡陽光的鯨魚。
我不是美人魚，卻終將和美人魚一樣化作海上泡沫，琪寶，童話故事里忘記說，化成泡沫會很疼很疼....
漸漸的，這具肥胖的身體不再受我控制，我感受到自己緩緩下沉，我微弱的聽到琪寶的悲鳴和路路的哭喊。
我的朋友，請不必悲傷:
鯨魚的死亡名為鯨落,鯨落則化為輔料,哺暗界十五年。
一? 完? 一
向著空谷吶喊，也要等一會兒，才能聽見那綿長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