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曬干的花朵如果放進溫水里，就會舒展開來，重新綻放。
被風干的往事大概亦如此。
有時候，一些不再聯系的老朋友會毫無征兆地浮現在腦海里。我時常想起一個人，無關風月，無關愛情。有時真想把他從回憶里拽出來，真真切切地抱一回。這個人，剛剛巧和我最酣暢淋漓的歲月重合在一起。
01
下雪了。
雪花飄飄灑灑地落下來，沒有遺忘任何一個角落。不過北方也很少下雪了，等雪的心情支撐人們度過寒冷又漫長的冬季。
烘烤著暖氣，我蜷縮在座位上昏昏欲睡。后背突然襲來一陣刺骨的涼意，我轉過頭，是我的同桌江海。
江海有個習慣，他喜歡在姑娘們的衣領里暖手，尤其是冬天。有一次還故意把那位女生后背的內衣扣都解開了。打罵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是沒有人會真的討厭江海。他確實有一副好皮相，一雙眼睛自帶煙熏妝效果，又懂得用深邃的眼神撩人，他還很會收拾自己的頭發，一頭亂蓬蓬的碎發，在當時一堆平頭和殺馬特發廊造型中脫穎而出。不過，我最欣賞他的地方，是他說話真的很幽默，不同于那種膚淺的幽默，他骨子里就是很有趣的人。
江海和好多姑娘談過戀愛，但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愛。后來我才知道，有些人就是這樣的，他們愛過很多人，每一個都很用心。
02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江海在我耳邊把這首詩念得抑揚頓挫又陰陽怪氣的。突然他打了個響指，跟我說：“嘿，商量件事兒?！?/p>
“什么事啊？”我詫異。
“你先答應?！?/p>
“你總得讓我知道是什么事吧?！?/p>
他停頓了一下：“隔壁班的阿颯，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好像聽說過。”阿颯和江海一樣，是體育特長生。
江海挑了一下眉：“他很中意你。”
“??？”
他眨了眨那雙桃花眼，作為肯定的回應。
阿颯這個人成績非常差，不過是我們?；@球隊的主力。而我知道他，是因為他是學校最出名的混混。
我呢，則是所謂的好學生，成績優異，更是一班之長。
可是他拍打著籃球路過我的時候，會吹好聽的口哨，帶起一陣風，令我心笙搖曳。其實心里是有一點點驕傲的吧，能被這樣的男生喜歡。
03
我喜歡走在凋零的枯葉上，同樣也喜歡走在潔白的積雪上。
咯吱咯吱。
于是所有的心事都會變得很柔軟。
那段時間，阿颯每天中午都會來我們班，和江海還有他們那群人玩玩鬧鬧。都是一些我眼熟但不認識的人，其中有一個叫音音的女孩。她有著漂亮的臉蛋和遠比同齡人豐滿的乳房，即使在最寒冷的時節，她也只是穿了一件桃色的毛呢風衣，裸露出精致的鎖骨。她是初夏池塘里一朵妖艷的紅蓮，盛開在我們這些青澀的花骨朵中間。
他們吆喝得最激烈的時候，我正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即使戴著耳機，也無法抵御他們劣質低音炮制造出的異國搖滾。
張牙舞爪的音符。我不屑地想。
幾年后，我居然愛上了那個組合，算一下時間，當時他們放的可能就是《一天一天》吧。歡快的節奏，悲傷的情節。
04
那年春天，冰雪消融，暖風吹開了大片大片的花朵。
我不知道那些小小的種子里究竟蘊藏著什么秘密，居然可以捧出如此盛大美妙的錦簇花團。
是不是有人說過，春暖花開的時候，人的心會隨著萬物復蘇而蠢蠢欲動起來，總以為要發生什么大事。
走出校門的時候，夕陽剛好在我面前灑下最后一片余暉。阿颯就站在不遠處。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相貌，五官并不出眾，眉宇間卻蟄伏著一股凜冽的英氣。
05
當我和阿颯牽著手明目張膽地穿越學校大門的時候，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萬千目光的焦點。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絲毫沒有要放開的打算。
我感覺心臟快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
太刺激了！
那些目光，無論是羨慕還是嫉妒，無論是祝福還是厭惡，都來吧！盡情地洗禮我們吧！
那一刻，我居然感覺到心底張狂的大笑聲，像極了電影里的反派神功大成時的那種笑聲。那一刻我才明白，其實我和他們一樣，渴望自由，渴望放肆，渴望耀眼的青春，渴望不朽的愛情。
06
有一天早上，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同學們正在議論黑板上多出來的一個觸目驚心的大窟窿。原來是阿颯干的。
我問江海為什么，他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其實也沒有追問下去的興趣，反正他們的江湖每天都有故事發生。
“誰干的？”班主任指著后黑板塌下去的窟窿，兩只眼睛像機關槍一樣掃射過教室里的每個人，“沒人承認我可要調監控了?！?/p>
“不用查了。”江海站起來，故作輕松地吸了吸鼻子，“是我?！?/p>
“收拾東西回家！馬上！”我看到她的唾沫星子濺到了前排同學的臉上。
07
江海走了之后，我和阿颯分手了。具體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大概是我覺得他沒擔當或者是答應我要戒煙沒有做到，其實都是借口。說實話這兩件事我都不在意，我甚至覺得男生抽煙很有魅力?？赡晟俚臅r候總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沖動，總是愛小題大做。就像那些男生每天都有不同的理由去干群架一樣。
我和阿颯剛分手，江海就回來了。
班主任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江海每次犯錯誤，她都會狠狠教訓，但從來沒有上報過，像江海這樣的男生，有誰不喜歡呢。
08
一年一度的運動會。彩旗飄飄。
一百米，風馳電掣。我只記得阿颯和江海幾乎同時穿過了終點線。最后裁判把冠軍判給了江海。當他帶著自信的笑容走回來的時候，我看到那個叫音音的女孩迎上去，摟住江海的脖子，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后來阿颯和江海打了一架，也許為了百米冠軍，也許為了音音的一個吻，也許為別的，我就不曾得知了。
我又何嘗不想成為音音那樣的女孩呢。她不耍婊子的手段，不會刻意去把握跟異性說話的語氣，不懂什么勾引男神的戰術，她就是漂亮，漂亮地做自己，隨心所欲，放縱感情。
江海是喜歡音音的，這是他畢業之后才告訴我的。他追過那么多女孩，沒有追過音音。
我從小到大都是很自信的女孩子，在那個時候，當我看著自己平坦的尚未發育的胸部的時候，音音給了我最初的自卑。
09
每一片梧桐樹葉都綠遍的時候，我們畢業了。
白花花的試卷從整棟教學樓的每一扇窗口往外翻，落在炙熱的地面上，落在翠綠的樹枝上，也落在了禿頭校長的腦袋上。
他走進我們班，氣得鼻孔都大了：“誰是班長？！”
我心里暗罵了一句，正要站起來時，聽到了熟悉的江海的聲音----“班長啊，早走了?！?/p>
然后在場的同學們一呼百應。
“嗯，放學就走了唄?！?/p>
“是啊，早走了呢?！?/p>
我突然很想哭。人的一生那么長，可這樣的感動能有幾次呢？
可是從今往后，我們終將沿著命運為我們畫好的軌跡去奔赴不同的遠方。我和江海和所有可愛的同學們。
拍畢業照的那天下雨了，我特別清楚的記得那一天。而且有照片為證----每個人的頭發都被雨水濡濕了。于是多年后的老照片也添了一層迷蒙的霧氣，覆蓋著每一張發黃的臉，纏繞出絲絲縷縷的離別的悲傷。
10
櫻桃紅了，芭蕉綠了。流光唯獨把人拋。
其實遠去的人并沒有遠去，春秋冬夏，如影隨形。
你可以在陽光明媚的時候抬頭，透過參差的樹葉，去看蔚藍的天空。也可以在秋天來臨的時候，去樹林子坐一坐，等著翻山越嶺從遠方吹過來的風。
11
又一輪冬季如約而至，白茫茫的天空籠罩著灰蒙蒙的大地。
我想起之前每年除夕，江海都會把我們叫到廣場上，放煙花給我們看。
這年除夕，我回到母校，我們的教學樓被拆了，廢磚棄瓦還沒清理，枯枝敗葉在其中扭曲著生長。
我一步一步地走，曾經的歲月又重新鮮活起來。一張張清晰又模糊的畫面，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我看到空曠的校園里游蕩著一個人影，他似乎也看到了我。
江海。他又長高了，發型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你也來了？”我們同時發問，每一個音調都重合在一起。
他歪了頭，沖我笑：“嗯，回來看看?！?/p>
時過境遷，有好多話要說；時過境遷，沒什么話好說。
你看，沒有你，我還好好的；沒有我，你也好好的。
所有人都好好的。
“過年了，想看煙花嗎？”一片潔白的雪花落在他肩上。沒有化。
下雪了。
12
我看著眼前這個身姿愈加挺括的男生，反問我自己，當年的朝夕相處，何嘗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心呢？當他的手放在我的脖頸，傳來微癢的涼意時;當他在我耳邊，一字一頓地吟詠著《關雎》時;當他穿著田徑服甩動著有力的臂膀，馳騁在紅色跑道上時;當我受委屈趴在桌子上哭泣，他輕輕地攬過我的肩時，我怎么會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心呢？
那次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也沒有聯系過。聽說他去當兵了。具體的我也不知道，也沒打聽。
驀然想起馮雪峰的一首詩：
有水下山來 ?道經你家田里
它必留下浮來的紅葉 ?然后它流去
有人下山來 ?道經你們家里
他必贈送你一把山花 ?然后他歸去
青春作伴，老來各散。
原來如此。
我還是常常會想起那時候，那是一個慵懶的午后，四十七位同學整整齊齊地坐在同一間教室里，老師在講臺上拉扯著沙啞的嗓音，而你，正趴在我的右手邊酣然入睡。微風吹開一頁頁的紙張，沙沙作響，明媚的陽光剛好照耀在你微微顫動的睫毛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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