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人】
這是一個灰蒙蒙的雨天，對于六點四十五分出門上學的我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日子。
站在樓下屋檐邊，嘴里咬著早飯的袋子，右手手臂夾著文件袋和牛奶，艱難地撐開雨傘。
天是灰色的，雨也是灰色的，因為是入冬，衣服很厚被浸濕了也感知不到，然而幾滴打在面頰上確實寒冷。
我轉頭看著樓前的白色大理石長椅。因為是冬天，它的周圍沒有環繞著雜草，看起來有些寂寞。被雨水打濕，每一絲粗糙的石縫見都滲透著雨水。
仿佛在哭泣一樣。
讓我不得不離開。
冬天的這種厚實的笨拙讓我十分不舒服，但無可奈何，總歸是要去學校的。
我改變了一下拿東西的姿勢，撕開包裝袋開始吃面包。用微波爐熱過，包裝袋上有一層水霧。
還沒有走出小區的大門，鞋和襪子就濕了一半。我不禁十分后悔穿了一雙幾乎無底的洞孔球鞋。
我看到幾只毛色雜亂的貓濕漉漉地躲到車子底下，那幾只貓真是難看到了一定的境界，瘦、掉毛。
不過我現在沒時間想這種事了，反正小區里經常有幾個老年人去喂他們，我現在也無需把過多的同情心和精力浪費在這些貓身上。
【貓】
今天又是下雨天。
貓趴在車身底下干燥的地方，只把頭和胡須探出去。
它在看天，看那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來的水滴，仰起頭以后，雨的形狀也會發生變化，鋪天蓋地。
貓很瘦，特別是淋了雨，毛全部粘在皮膚上，突出了它頭骨的輪廓，讓那雙大眼睛向外凸地非常明顯，側看就像是透明的玻璃球，還可以看到眼球后扭曲成一條綠色的香樟樹，以及一抹灰色的輪胎。
貓不喜歡冬天，因為太冷了。雖然聽老輩說過，而且自己活著的這兩年中，這個城市并沒有下過很多次的暴雪，但是雨也會把是濕漉漉地寒氣滲透到它原本就不多的皮毛里。
貓是雜種貓，它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一只漂亮的帶有波斯血統的白貓，但是爸爸是一只雜種貓。
母親只是生完他們養到大就離開了，它也不知道母親的故事。
它的毛是白色的，是稍長的，但是卻有些稀疏，因為小時候生過病，因為沒有好的生活環境；它也不好看，長不勻稱身體，就算吃多了也只是胖在肚子上，四條腿依然瘦骨嶙峋，看上去就有搖搖欲墜的不和諧感。
而且因為貓種的緣故，它的速度和抵抗能力都不及繁衍了幾代的雜種貓。
這波斯貓的血統沒有給予它任何好處，而是讓它活得更加辛苦。
而且它也知道自己很久沒有洗澡，很臟了。有幾塊灰斑洗不掉，有幾塊灰斑是天生的。
下午雨停了，貓在固定的綠化帶邊上舔毛。它也希望自己可以好看一點，因為它有自己喜歡的家伙，希望至少讓它覺得整齊一些。
不過是誰呢？
雖然討厭冬天，但是貓明白這里的冬天已經很好了。
它一直住在這個小區里，這個小區也一直有一群很善良的人每天早晨傍晚給它們喂貓食。雖然不是多么好吃的東西，但是營養豐富。
這是一個不錯的早晨，冬天越來越冷，陽光亦而感覺越來越暖和，就算是刺眼也不那么明晃晃的了。
一大早貓們就趴在有陽光曬著的車庫外頭來回晃動著尾巴，總算來也就三五只，全部是稀稀拉拉的毛發。
一個老太太彎下腰從塑料袋里拿出幾個食盒。一面有些擔憂地操著方言讓身后牽著狗的老太太走遠一點，“管好你們家的狗呦，咬到貓兒就不好了啊……”
“小琥不會這樣的，對吧？”站著的老太太一邊對狗微笑著詢問，一邊也有些下意識地栓緊了一些狗繩。
狗輕聲叫了一聲表示應允，琥珀色的眼睛依然看著那幾只撲在食盒里吃食的貓。
“哎呦，就是怕嘛，貓咪呀狗呀一輩子都是和不了的啦……”
老太太兀自咕噥著，把掉出去的貓食撿回食盒里。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會管好它的。是吧，小琥？”
狗依然只是輕聲喚了一聲。
那只狗在第一天見到它們的時候也曾經非常兇狠地齜牙咆哮。
經過老太太的幾次斥罵，如今已經習以為常，只是用琥珀色的眼睛看著它們。
貓不太理解狗的眼神。
不過那只狗的眼神總是非常的安靜，或許還有幸福。
因為它脊背上毛色健康柔軟，是淺淺的棕色，腹部的白毛又潔白如雪，看得出它的主人有精心地在照顧它。
貓想它在狗們中，應該算是漂亮的，雖然它是一只貓，不太懂。
等待的時間里有時狗會坐下來，伸出爪子清理耳朵后面的毛。
瞇起眼睛折著耳朵，有些可愛，這個動作和貓一模一樣。但是隨即它張開嘴舔了舔嘴角，露出的牙齒長而堅硬，并且十分完整，貓又有些怕了。
更多的時候它只是凝視著他們的行動，偶爾跺腳踢走一些灰塵。
貓伏在陽光下，看到狗的皮毛逆光翻起一層淺金色。
貓們吃飽了，老太太就一邊捶著腰一邊站起來，和牽著狗的老太太聊著聊著走遠。
貓滿足地舔著爪子和胡須，看著老太太和狗的背影。
陽光明媚，投下一片溫暖的樹蔭。冬天里它最喜歡的就是松開毛發，躺在陽光下面。它跳到白色的大理石椅上，用耳側磨搓女孩的衣擺，發出“喵嗚喵嗚”地撒嬌聲。
女孩用手輕輕地撫摸它，輕聲說，“你又來了……”
貓靠在女孩腿邊沐浴著陽光，舒服的瞇起眼睛——你為什么不去上學呢？我看到很多穿著你這樣的衣服的女孩子都去上學了呢。這棟樓里也有一個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能看到。
女孩笑著低頭看它，黑色的長發從耳際垂下來，女孩有非常漂亮水潤的長發和淺淺的笑容，而且女孩會回答它，“那個人是我的朋友。不過我現在不能去上學了。”
女孩又抬起頭對著陽光，“去學校的話，也沒有什么意思了。不過，偶爾也可以陪她一起上下學。”
它覺得很奇怪，女孩不管初夏秋冬，總是坐在這個長椅上。而且只是安靜的坐著，有時候會站起來跟著一個女孩一起出門，不過只是跟著。
女孩身邊總是非常的安靜，在女孩的周圍連陽光和風都會安靜。
但是在暴風雨的天氣，它也依然看到女孩坐在石椅上，明明有地方躲雨啊，可是她從來不去。就算漂亮的黑色頭發弄濕了也不去，就算是冬天刮西風的日子也不去。
“因為我是死人了。”
可是為什么死了就不可以了呢？貓問。
貓分不清楚幽靈和人。貓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它只知道有的時候同伴會突然一動不動了，有時又會很痛苦的掙扎，然后再也不站起來。
“死亡是很痛苦的。”女孩回答，但是依然在笑。貓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過覺得人也是不太可以理解貓的吧。
女孩把另一手從寬大的校服里伸出來，撫摸另一只縮在她邊上的野貓。
女孩這么年輕，是怎么死的呢？這個問題貓曾經問過女孩。
“啊，那已經不重要了。”女孩依然只是淺淺的笑。
那么女孩為什么要一直坐在這里，到別的地方去不好嗎？為什么不回家呢？
“因為我有一個愛著的人，我只想看看她。”女孩的笑容包括身體都是空虛的，貓覺得她好像缺少了什么，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貓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它想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明白，畢竟的貓的壽命也就這么幾年。然而女孩仿佛是會永遠坐在這里了。
這一天，貓有些興奮地來找女孩。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初春的早晨，風依然充滿涼意，但是草色卻漸綠。
女孩果然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長椅邊上的薔薇已經抽芽。女孩身后的桂樹葉子也在隨著冬天的腳步離去悄悄地掉落。
女孩睜著黑色的眼睛，掛著淺淺的一抹笑容，似乎在想著一些過往。
不過女孩哪里也不去，恐怕只有一些過往了吧。
貓竄上女孩的膝頭，把頭擠進女孩的衣擺里。女孩絲毫不在意它的臟，輕輕地笑，“怎么了？今天看上去有些高興呢。”
貓愛上了狗。
貓說——我好像愛上了一只狗，那只琥珀色眼睛的狗。
“是么……”女孩有些失神地摸著它，“是那條漂亮的狗嗎……”
女孩的聲音輕得仿佛快要落下的葉子，“貓的話，不是只要生下一堆小寶寶就可以了嗎？為什么會愛上狗呢。”
貓覺得疑惑——只是愛上而已，并不會妨礙生寶寶啊。
“這樣啊，”女孩的發絲落在肩上，“你們的愛，是這樣的啊……真好呢。不過，就怕你也會分不清楚愛和愛。”
貓決定自己愛上了狗的那一天，也是一個雨天。
雖然是雨天，但是狗依然出來散步。
毛被雨潤濕了，一滴一滴從腹部的白毛尖端落下。
狗的皮毛很厚，似乎并不怕冷。只是有些厭煩似的一次又一次甩動身子。
老太太是到小區專門的信箱處拿報紙的，“小琥，乖乖的在外面等著呦，我拿完報紙就出來。”
狗坐在屋檐下干燥的地方，水在地上流淌蔓延了一地，狗半合著眼睛，胡須和睫毛上都粘著晶瑩的雨水。
貓看到狗的主人，那個老太太，正在里面和管信箱的老人聊天。老年人總是聊著聊著就忘了時間。
貓鬼使神差地從地下室溫暖的窗戶里走出去，接著小跑了過去。
它慢慢放輕腳步，但是它也知道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狗一定會馬上聞到它的貓腥味。
狗只是掃了它一眼，狗還認得出這只野貓。
貓又走得更近一些，在快要碰到狗的時候。狗咧起嘴低吼，露出一排鋒利的牙齒。但也只是發出了威脅的聲音。
貓提了提膽子，伸出小小的舌頭舔去了狗身上的一滴水珠。冰涼的雨水流過狗的毛發，變得有些溫暖。
它感覺到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濺起的水花把也它弄濕了——雖然它在跑過來的時候原本就很濕。
但是狗沒有撲過來咬它，也沒有再叫，只是伸出收起指甲的爪子把它推遠一些。狗的主人出來了，它趕緊溜掉。
鉆進車底下的時候，貓還可以感覺到背后狗的視線，從琥珀色漂亮的眼眸里投射出的視線，正在凝視著它。
“愛情……”女孩的聲音打斷了它屬于濕漉漉的雨的回憶，“我因為情被強迫性的轉了學……我也因為愛做了一些傻事……”
陽光穿過女孩頭發的空隙。貓咪用鼻子去聞女孩子從肩頭一直滑到椅上的黑發，有一股淡淡的陽光的味道。
女孩看著貓，光線讓貓的眼睛如同一顆玻璃球一樣漂亮，女孩緩緩閉起眼睛，感受著模糊的溫暖和觸感，“愛會讓人痛苦的，就像死亡很痛苦一樣。我不希望你的愛也和我的一樣……我讓我愛的人痛苦了。”
女孩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貓的眼睛里折射出小區灌木叢的一片綠意和女孩黑色的發絲。
它覺得女孩很漂亮，它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漂亮的女孩會得不到她口中的愛情，它更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漂亮的女孩會死，它也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漂亮的女孩會永遠坐在這里，只是日復一日看著穿著校服的另一個女孩走出家門、走入家門。
“這個女孩是我的朋友。”她微笑著對貓說，“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算術題是全班做得最快的，還會煲好喝的蘑菇燉雞。”
女孩輕聲地說，“她有點膽小，又喜歡逞強……不，她其實很堅強。我們都害怕死掉的小動物。喜歡貓。”
女孩一邊笑，一邊說，一邊笑，一邊哭。
這是一個雨天。
狗不見了。
實際上，貓已經有三天沒有見到狗了。
這一天貓循著味道爬到屬于狗的家里。
它在窗臺上焦躁扭身偏頭，尾巴在雨水里不停地晃動，甩落下一顆又一顆沉重的雨水。
老太太咳嗽著，端著一只食盆，里面是被牛奶浸泡地十分松軟的幼狗狗糧。
老奶奶彎下腰，敲了敲一個看起來十分暖和的箱子，嘴里悼念著，“琥琥呦，開飯了呦……”
一只小狗從一堆棉布中鉆出來。真的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狗，和貓一樣大小的小狗，奶聲奶氣地撒著嬌。
但是貓看得出來這是狗的孩子。琥珀色的眼睛，漂亮的淺棕色毛發，優美的顎骨。
狗當爸爸了……貓想。
但是狗呢，狗到哪里去了？為什么看不見狗，為什么這里沒有了狗的味道？
它好像總算明白了什么。
狗肯定是送人了，因為有了更可愛的，種族更加優秀的小狗。那么完成了配種任務的狗一定是送人了，或許是賣了。
誰說的準呢？人類這種動物主宰著它們的性命。
反正是不在這里了……
而且貓明白，狗不可能回來，永遠不可能的回來了。也許在城市的盡頭，也許已經不在這個城市里了。第二天的早晨再也不會有琥珀色的平靜的目光，第三天也不會有，第四天也不會有。
貓安慰自己，狗還好好地活著就好。
可是……誰知道呢？
實在是太突然了。
畢竟本來就不在一個世界里。離去顯得如此的突兀。
它跳下窗臺，在覆滿了雨水的路上緩慢地走。貓仰起頭看著天空。灰色的雨，不停的落下去，墜下去……
貓的眼睛側看是透明的玻璃球，布滿了灰色的烏云，還有被水洗刷著的臺階、緊緊上鎖的車庫的卷門。
女孩說過，雨是天空的眼淚。
貓有些茫然地走著，長長的綠草擦過身子，碰到掉毛的皮膚，有些癢，有些疼。
貓看到女孩依然坐在白色大理石的石凳上，任憑雨水打濕她好看的頭發。安靜地坐著，眼眸靜靜地垂著，看著地上的雨水匯成細細的河流，穿過地磚的縫隙，流入黝黑的下水道。
貓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女孩為什么不躲雨。
已經是夏天，雨水粘稠濕涼，而且比春雨劇烈了許多，敲在身上有些疼痛。
薔薇快要開敗了，黃色的花瓣和粉色的花瓣被雨水一起打在濕潤的土地上。又被風吹到女孩腳邊。
——狗不見了。
“不見了？生病了嗎？”女孩說話的同時，雨水劃過她蒼白的嘴唇，她竭力想為貓遮雨，但是女孩的手是那么小。
實際上，有很多雨水直接穿透女孩落到了椅子上，只有一部分停留在女孩的身上。
貓說，狗有了可愛的小孩。
“狗的品種很好，而且也還年輕，不會出事的。”女孩撫摸它，企圖安撫它，“狗只不過換了一個主人，它依然可以好好的活下去的。就像我愛的人那樣，還是會很幸福。”
可是貓離不開狗了，它要去找狗。
女孩的聲音很輕，雨水幾乎可以蓋過去，“很難找的吧。而且你呢，不是也剛生好了三只小貓嗎？雖然我記不太清楚時間了。”
貓說，那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小貓都已經長大離開了它。
雨水淅淅瀝瀝，聽著無端生出寂靜，讓人寒冷。
一個女孩的身影撐著傘快步走近，站在屋檐下收起雨傘，水珠撒了一地，在干燥的地面上落下痕跡。
貓想起它為狗舔去水珠的那一天。
活著的女孩掏出鑰匙走進單元門，腳步聲慢慢走遠，最后消失。整個過程死去的女孩一直仔細地看著，以一種甚至接近于神圣的態度感受著，仿佛那是屬于女孩的一種幸福。
那是守望。
時間很快匆匆地跨過一個月。
這一天，貓來向女孩告別。
薔薇已經敗落，四季桂的花苞卻在孕育著芳香。
傍晚，陽光不再那么刺眼，染紅了天邊的云朵。蟬鳴聲已經結束了屬于白晝的最后一波。女孩正用平靜的眼光看著站在不遠處尋找鑰匙開門回家的女孩。
貓竄上長椅。
云霞的顏色變換著，折射在貓的眼瞳里。過了很久，女孩才又撫摸著貓，問，“你確定要去找它嗎？”
貓點點頭，跳下長椅，踏著帶著白日陽光燒灼的溫度的石板路很快消失在拐角口。女孩只是平靜地看著它，垂下頭輕聲地說，“我們都是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傻子。”
路很難走。
總是有很多的人，貓的行動無比艱難。氣味雜亂，有燒烤的味道，有咸魚的味道，有香水的味道，有花的味道。有各種各樣貓的味道、狗的味道。
但是貓確信自己可以聞到一絲飄飄忽忽的，屬于狗的氣息。
它要找到它，就算只是趴在屋外看著狗的琥珀色眼睛，那就夠了。
它只想要和狗生活在同一片空氣里。
這是一種執念。人類把它稱為愛情。
貓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跑，在白日的灌木叢中竄動。餓了就像往常做過得那樣翻垃圾桶。無疑，貓更加臟，更加難看，也更瘦了。
第五天的時候，貓死了。
那是快要接近黎明的夜晚，它匆匆的穿過馬路。它看不懂忽綠忽紅的燈光，而且它們太高了。它只知道夜晚的車會比白天少，特別是快要接近凌晨的時候，行人也要少很多。但是連夜趕路，它有些疲憊。
那輛車呼嘯而來，貓察覺的時候，已經很近了，其實貓完全躲得過去，只要俯下身，或者加快步伐跑幾步。
貓想走得更遠一些，于是它選擇了加緊腳步。
可是貓走了兩步，當第三步再次跨出前腿時，后腿突然因為饑餓和白天黑夜的勞累，而僵硬扭動了一下。
身子一下不平衡，它側翻在地，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車開過來。燈光非常刺眼，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很響很響的聲音。
它被撞開，重重地摔在馬路上。
貓覺得自己太渺小了。
貓覺得很疼，身體好像空了，不停地流出帶著腥味的液體。毛色更加難看。它動不了，一點也動不了，雖然腳在抽搐，可是卻再也翻不過身子。
自己要死了，貓的眼睛向上，看著一片黑色的天空想，自己要死了，狗怎么樣了呢，主人究竟好不好，究竟有沒有吃飽呢，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因為離開而難過……
自己要死了……可是……好想知道啊……狗……究竟怎么樣了呢？
【人】
昨天天氣預報說臺風要過境，或許是擦邊球，或許要下雨。總歸會讓夏天的沉悶減少一些。
當然如果下暴雨的話上下學會很麻煩，不過放了假還要集體補課本身就很煩人。
我從人擠人的公交車上擠下來，氣喘吁吁地過馬路，卻看到有什么東西灘涂在地上非常明顯，很多人發出了驚呼。
那是一只貓的尸體，橫在馬路中間，肚子破了。
而且是斑馬線邊上，把白色染紅一片。準確的說，血已經凝成黑色。
我覺得貓的樣子有一些眼熟。
不過怎么可能呢，小區里的貓不可能跑到學校邊的路上啊。
我忽略掉那些血跡，蹲下來看著貓。
四周的人向我投來復雜的目光，繞道而行。
我看了看貓，估計是被車輪碾到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被車撞開摔破了肚子，我估摸不出來是哪種，碾過去的話……或許會更加血腥吧？我這樣想著。
我曾經有一個朋友——就稱為朋友——她轉學走了，可能已經不在這個城市里。
我們兩個都很害怕死掉的小動物，包括昆蟲和麻雀老鼠。
可是那是曾經，不知道她如何了。現在的我依然害怕，卻可以露出平靜的表情直視僵硬的尸體和干涸的血跡。
我并不是虐貓控，也沒有暴力傾向，我只是覺得自己看著這只貓，是在尋找什么。
瞳孔散大，目光渾濁，它歪著頭，雙眼卻緊緊盯著天空。
一陣不熟悉的冷風吹過，穿過夏季寬松的校服觸摸著我的皮膚，翻起貓沒有被血跡粘合在一起白色絨毛。
天空陰沉，或許即將下雨。
貓很瘦，頭骨包裹下的眼睛向外突出得很厲害，像是半個透明的玻璃球，透過它，可以看到扭曲了的灰色天空，林道樹的一抹灰色，還有無數行人看著我和它的厭惡的目光。
皮膚泛起寒意，我慌張的站起來穿過馬路，蹲得太久，走得有些不穩，差點還絆了一跤。
那雙玻璃一樣的貓瞳一直撞在我的腦海里。
無神的，麻木的，卻像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控訴天、地，還有我們。或許還有……眷戀？一種深深的執念？
我清楚貓不應該會有這樣的眼神。我只是透過這對貓瞳看到了另一個人，那是最后一眼，在教導處。
我們甚至沒有機會說一些煽情的分別的話語，就被父母帶走了，她轉了學，我背上一個處分。
那天她的眼神就是控訴著什么一樣，她的眼睛很大，總是顯得麻木無神，但是她卻在那對眼睛里飽含了巨大的眷戀。
繼之而來的就是撥不通的電話，不再跳動的頭像，我甚至寫了信，但是她已經搬走了。八點檔的苦情劇情，只是主人公不對。
人生依然在繼續。沒有人提起往事，往事便也自然而然的忘記。
我搖搖晃晃地走著，風包裹著我，越來越大，感覺就像有人從背后擁抱著我。看樣子臺風還是來了。
灰色的天空落下幾顆雨滴，我不再去想那只貓。
很快會有人處理掉血跡和尸體，什么都不會留下。我無需為了一只死貓花費太多的時間和痛苦……無需。
【貓】
貓爬起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灰灰的一層亮色，原來是天空布滿了烏云。
貓抖動胡須，聞到水汽，或許又要下雨了吧。
紅色綠色刺眼的燈光在高處閃爍，往來車輛從身邊掠過，特意繞開貓。
貓看著自己的尸體，它就那樣灘涂在地上，一點也不好看。亂七八糟的毛發，突出的骨架，睜得大大的渾濁的眼睛。
貓覺得身體輕了一些，但是依然能感覺到空氣和柏油馬路的觸感。
人越來越多，全部很厭惡地看著貓的尸體。因為是夏天，如果再擱置久一點免不了引來蟲子。
一個女孩從不遠處的公交車站走過來，是那個每天拿著早飯出門上學的女孩。穿著夏季校服，背著書包，看到它時很詫異。
女孩身后還跟著一個女孩。一個永遠穿著不合身的秋季校服，黑色長發披散在肩膀上的女孩，她安靜地跟在女孩的身后。
貓想——女孩今天陪她來上學了呢。
背著書包的女孩蹲在地上看它的尸體。
貓有一些難為情，有一些疑惑。女孩的眼里先是無比的淡漠，再是隱忍的恐懼，然后是巨大的悲傷。
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離開，走得很急，有一次差點絆倒了。
貓看到女孩企圖扶起她。可是只掠過一陣風。
從南面吹來的海的颶風大了起來。濕氣越來越濃。
跟在她身后的女孩最后只能伸出手擁抱她，美麗的長發被風揚起，絲絲縷縷，纏繞在活著的女孩有溫度的面頰上。
她輕聲地說話，聲音就像是一片薄薄的枯葉，“……不要怕，不要難過，我會永遠陪著你的，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可惜活著的女孩聽不到。
她只是往前走去。
貓扭頭，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尸體，然后拔足狂奔起來。
貓要去找一只狗，找它愛著的那條狗。它要和它，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地在一起。
就像那個女孩一樣，用生命的終結換取一輩子的守望。
雖然無法相愛，但是永生相伴。
不求相愛。不能相愛。
下雨了，來自遙遠海岸的云層落下的一滴雨砸在死去的貓的眼瞳上，緩緩地滑落，緩緩地滑落，洗去了玻璃瞳上的塵埃，就像一顆眼淚。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