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人生計劃都被他打亂了，還人生呢，根本就沒有。”

? ? 小區(qū)里無證經(jīng)營的繪畫班下課了。爺爺、奶奶、阿姨，前前后后跟著自己家的寶貝，其中總有一人高高舉著娃娃在課上作成的天賦過人的涂鴉。人群往小區(qū)外面涌，和下班回家的車隊擠作一團(tuán)。一片嘈雜，狗吠也聽不見。水池里的蝌蚪群像蛙卵一樣，密密麻麻的讓人惡心。每一只都沒頭沒腦地往中心鉆，形成一個漩窩，外圍露出畸形的后腿。旁邊有長成的蛤蟆，偶爾一串難以自抑的嗝聲，突破了傍晚的沉悶。

? ? 她也自得其樂地擠在人流中，手上拉著最寶貝的卷發(fā)布偶。

? ? 她是我們的新鄰居。精神有問題。在我們搬來的當(dāng)晚，她就被媽媽帶著來拜訪。阿姨意在事先通知我們一下，也說已經(jīng)很久沒有發(fā)病了，不要害怕。

? ? 我招呼她一起回家。

? ? “我這輩子，真的是便宜給他爸了。你不知道哎，在我之前，他爸都沒有談過戀愛的。好處都給他占盡了哦。要不是因為有了這個孩子，我當(dāng)時肯定還要再挑挑的。”

? ? 一個多月了，我從沒見過她露出猙獰或癲狂的神態(tài)。她說話一直細(xì)聲細(xì)氣、邏輯清晰，不讓人害怕，甚至有些可愛。她在小區(qū)里的朋友應(yīng)該比我多。所以阿姨也放心讓她在這個時候自己出來。

? ? “那你老公很厲害嘛，直接把初戀娶回家了。”

? ? 她低頭琢磨著。我調(diào)侃的時機(jī)不對，可能影響了她的故事走向。

? ? “什么厲害啊。我才不是他的初戀呢。他每次一告白，別的小姑娘就不理他了。就只有我沒拒絕，跟了他。”

? ? “而且，我還破了他爸的處！”說完捂嘴笑了，我也跟著呵呵笑起來，舒了口氣。

? ? 刺激的話題之后，她好像又找到了節(jié)奏，回到剛才更為淡定的狀態(tài)。

? ? “誒，你是哪一年生的啊？”

? ? “88年的。”

? ? “我只比你大一點，我是86的。”

? ? “那你比我大兩歲，我們算是同齡人。”

? ? 她立刻驚訝：“沒有，不到兩歲，一歲幾個月而已。你們這些上著班的，怎么腦子還不如我一個在家里帶孩子的人來的清楚？”

? ? “也對哈，哈哈哈哈。”

? ? 我又感慨她的反應(yīng)和常人沒有區(qū)別。

? ? “你們兩個都是留學(xué)回來的吧？”她記得很清楚。

? ? “對，回來工作好幾年了。”

? ? “跟我們一樣啊！我和我老公是在國外讀書的時候認(rèn)識的，本來打算回國就和他分手。我選擇很多的，誰知道會有了這個孩子。”她揮了揮手中的布偶。

? ? 搬來沒多久就明白了，她當(dāng)親生孩子一樣照顧著那個布偶。這是唯一讓我有些發(fā)毛的地方。

? ? “我跟你一樣，留學(xué)回來就開始自己找工作了。”

? ? 其實每次見面，她都絮叨著同樣的故事。

? ? “哎，父母也幫不上什么忙。我們都是外地人，在這里無依無靠的，想要立足真的是太難了。”

? ? 聽到這里我也沉默。這是我和同事今天午休時聊到的話題。

? ? “不過我運氣好啊，一來就找到個大國企的工作，工資在當(dāng)時算很高的。我老公也不錯，但是工資還是比我的少一點。”

? ? 我們也一直很好奇她老公是什么樣子。

? ? “你這是自己厲害，哪里是運氣好。長得漂亮、也有能力，背景又這么牛。”

? ? 這話有一大半是真心的，阿姨第一次帶她來我家的時候，就把她的學(xué)歷和工作背景詳細(xì)說過。

? ? “不不不不不，你不知道的，我這個人是這樣的，就是命格很好。”

? ? 邊說邊轉(zhuǎn)過臉來，目光只停在我的右臉，但眼神堅定。看她煞有介事的樣子，我立即收了聲。她一旦嚴(yán)肅起來我還是不知該如何處理。

? ? 我的好閨蜜們平時都愛聽人夸“有能力”。或許也有人像她一樣，更希望聽人說自己是“好命格”。說實在的，最近我們也偶爾會聊到自己是如何改不了命格，甚至看不懂自己的命格。

? ? “那時候我偷偷藏肚子啊，接著工作，天天加班，領(lǐng)導(dǎo)都很欣賞我。我這人是這樣的，從小就很優(yōu)秀。”她又平順地回到故事里。

? ? “嗯。”想來我有個朋友也是她這樣，結(jié)果小產(chǎn)了，畢竟年紀(jì)不一樣。

? ? “可惜還沒過試用期，就藏不住了，人力就把我勸退了。”

? ? “確實有點可惜，不過這公司也挺過分的，真不靠譜。”

? ? “誒，我說你當(dāng)時怎么沒去勞動仲裁？”

? ? 后面追加的這句玩笑話，說出口就有點后悔。她停下來，臉上是責(zé)怪晚輩的表情。

? ? 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樓下，早就安靜下來了。進(jìn)去之后，暗了不少。

? ? “你知道嗎，我身體很不好的，如果這個孩子不要了，以后我肯定就懷不上孩子了。”

? ? 她神情憂郁，我有點慌。

? ? “孩子早點要很好啊，等你身體恢復(fù)了也可以接著出來工作嘛。”

? ? “不行！我去工作就沒人照顧他了！”她驟然嚴(yán)厲。

? ? “不去好、不去好，媽媽陪著孩子才是最重要的。”我開始害怕了。

? ? “哼。”

? ? 她又換回了輕松的表情。

? ? “我才不陪他呢。就是他毀了我的生活。”

? ? “我經(jīng)常跟他說：‘媽媽不愛你，你滾一邊去’。”說完捂嘴笑起來。

? ? “誒，我跟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啊。”她還是興奮。

? ? 電梯里黃燈昏暗。我應(yīng)了一聲。

? ? “我特別特別恨他。”

? ? “我恨不得他沒有出現(xiàn)過，我恨不得他死了！”

? ? 她的右手甩到身后，布偶砸在電梯內(nèi)墻上，毫無生命力。

? ? “不過不行啊。”

? ? 她把布偶拉回懷里。“我媽說不行，我老公也說不行。”好像個嘔氣的小女孩。

? ? “我自己也覺得不好。”

? ? 她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再說，我家寶寶特別乖，還說要保護(hù)我。”

? ? “我也常常反省，他大了，能聽懂話了，我有時候覺得不該在他面前說這些了。”

? ? “對，對。”我點點頭，電梯門開了。

? ? 阿姨在門口等她。她進(jìn)屋前又叮囑我：“你別說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