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

? ?天禾躺在床上,黝黑的的窗框之間透進光來,被子上斑駁陸離,已經是六月,身體已經受不了什么風吹草動了,今天是回家一個月零三天了,天禾想。病中歲月長,天禾沒事就數著日子,媽媽出去了,家里悄無人聲,村子里不時傳來幾聲牛叫,綿長幽遠的,天禾聽了,不禁呆呆地出起神來。

? ?一個月前,母親陪天禾回到村子里,天禾病了,回來養病。

天禾記得回來那天,精神出奇地好,車子進了村子,天禾坐起身來,看著這個她土生土長的地方,村子里破敗不堪,街上村里青壯年都走光了,大街上,零星幾個老人和病弱到不能出去打工的人,倚著墻根坐著。幾個留守的孩子,在大街上亂跑,年老的祖輩力不從心地地照顧著他們,這些孩子,父母一年也見不了幾次。看見他們的車子進村,好奇地看著,表情散漫而寞落。

盡管天禾每年過年返鄉,都會看到村子的破落,但是畢竟是過年,在外打工的都回來了,村子里熱鬧得很。現在看到村子里的景象,越發覺得凄涼。記得小時候,只要是白天,村子里到處是大人孩子,還有散養的牲畜,一到中午,女人們拉長了嗓子吆喝孩子回家吃飯,各家各戶下了蛋的母雞報功似得叫個不停,夾雜著還有狗,牛羊的叫聲,熱鬧著呢,多有生機的呀。但那似乎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屈指算來,田禾從第一天離開村子到省城打工,轉眼也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呀。

? ? ? 天禾躺在床上,一點一滴地回想自己的一輩子,想起自己的童年,覺得那時雖然過得苦,怎么就覺得快樂那么多,生于80年代的天禾,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小時候還是挺受寵的,記得父母下地干農活,都是帶著天禾的,跟著他們從田頭走到田尾,一趟趟地,走累了,就躺在田埂上唱歌,看著天上飄蕩的白云,想起什么就唱什么。爸爸那時還那么年輕,成天侍弄莊稼,曬得黝黑,干活間隙,就帶著天禾捉螞蚱,用樹葉梗串起來,各種螞蚱都有,天禾記得那些螞蚱的翅膀都是彩色的,用后腿蹬人的手,會很痛,先拿著玩,玩夠了,回家后,媽媽生火做飯的時候,就在鍋灶上把螞蚱燒熟了,搓搓灰,給天禾吃,那真是滿嘴地香呀。

? ? ? ?天禾四歲的時候,媽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但農活還是要干的,農村的孕婦都是這樣的。天禾和媽媽一起下地,村里的嬸嬸們都問天禾:“你媽媽肚子里是弟弟還是妹妹?”天禾隱約覺得爸媽么是很盼著弟弟的,就說是弟弟,大家就笑了,媽媽聽了也很開心的樣子。

? ? ?但是有一天,天禾從外面出去玩回來,看著家里多了好多人,姥姥,嬸嬸,都到了,爸爸在院子里,蹲著,一臉陰云,小姨悄悄告訴天禾,你有妹妹了。

? ? 日子陡然忙碌了,家里多了奶味,屎尿味,和小妹妹的哭聲。小妹妹一天天地長大了,天禾禁不住想去摸摸那個粉嫩的小臉蛋。

? ? 雖然忙碌,天禾覺得家里一下子陰郁起來。媽媽沒了以前的笑容,爸爸出工回來,邊給媽媽做飯,邊唉聲嘆氣。那天,天禾睡下了,聽得父母又在拌嘴,媽媽哭著說“我不想兒子嗎?生了丫頭能掐死她?你說怎么辦?”

? ? ?連續幾天晚上,都是爸爸媽媽在低聲地商量,吵,哭。天禾慢慢弄明白了,爸爸媽媽是要把妹妹送給別人家去。

? ? 天禾躺在床上,似懂非懂地,非常恐懼。

? ? ?后來,還是一個晚上,一個城里遠方親戚來了,爸爸媽媽和那親戚嘁嘁喳喳了一陣子,天禾假裝睡著,警惕著,看見那個親戚抱起妹妹往外走,她忽然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不要抱走妹妹,不要呀。”

? ? ? ?妹妹就這樣被留了下來,也許爸爸媽媽本來就不是很舍得,畢竟是他們自己親骨肉。

? ? ?天禾心甘情愿地照顧妹妹,就怕有一天妹妹忽然不見,爸爸媽媽下地忙,天禾就背著妹妹到處玩,跳皮筋的時候也背著,村子里的小女孩很多要照看弟妹的。天禾親眼看玩伴滿兒在弟弟不聽話的時候狠抽弟弟耳光,但是天禾不會,覺得妹妹在,就好。

? ? 雖然妹妹被留下來,天禾還是明顯地感覺到了父母情緒的變化,沒有兒子,父母好像失去了人生的指望,母親經常哭泣,父親也沒有了以前的干活的熱情。沒有兒子,在鄉下是一件大事,沒人頂門立戶,沒人干重活,閨女是賠錢貨,連過年過節,祭祀祖先神靈,都不讓女孩子靠前,自己先矮了人一頭,真的在村子里有什么爭執,人家都要欺負的。所以沒兒子的家庭,傾家蕩產也要生出兒子來,否則在村子里就抬不起頭來。

? ? ? 后來妹妹長胖了,會走路了,父母慢慢地開始親妹妹了,家里平靜了一段時間。但后來,天禾又覺得父母在密謀什么,家里的牲畜,糧食,都悄悄賣掉了,天禾和兩歲的妹妹被送到幾十里地外的姥姥家,父母外出了。天禾也不知道他們哪里去了。

? ? ? 天禾和妹妹,住在姥姥家,姥姥和舅舅舅媽沒分家的。兩個孩子在那里吃住,不知道爸媽是否留下了足夠的生活費,姥姥要照看小表弟和他們姐妹倆,妹妹不懂事,和她差不多大小小表弟搶飯吃。很快就看見舅媽跟姥姥吵,連正眼也不看他們。住了半年,舅母天天和姥姥吵,姥姥也慢慢地沒好聲氣了。日子越來越難熬的時候,消失半年的爸爸忽然出現,帶走了天禾和妹妹,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來到一個偏僻的磚廠廠。天禾和妹妹又見到了媽媽,她散著頭發,臉上長滿了斑,肚子又大了起來,天禾明白了父母消失半年的原因,他們是躲到這里生弟弟的。

? ? ?磚廠偌大的院子里,都是磚坯和燒好了的磚。就地取材蓋了幾間臨時房,除了天禾一家,還住了幾家人,其中還有一家的女人,天禾叫張嬸嬸的,肚子也大了。天禾照看著妹妹,得空幫爸爸和媽媽搬磚,雖然磚坯壘起的臨時房到處漏風,天禾還是覺得滿足,畢竟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 ? ? 一天,快中午了,媽媽先下了班,挺個肚子正忙者做飯,天禾在房前逗著妹妹玩,忽然警笛大作,磚廠里開進一輛警車來,下來一大群人,有穿著警服的,有沒穿著的,不由分說,從屋里拉著媽媽就往車里拉。天禾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拼命地哭喊著不讓他們帶走媽媽,但是還是被甩開了。過了一會,張家嬸嬸也抓了過來,塞進車里帶走了。

? ? ? ?此后很多年,田禾只要看見警車,就心驚肉跳。

? ? ? 爸爸回來后,馬上回家,說是去找鎮上的姑父,給天禾和妹妹留下了一些干糧和幾包方便面,天禾帶著妹妹獨自住在臨時房里,兩天后,看到張家嬸嬸被送回來了,挺著的大肚子不見了,頓時黑瘦憔悴了很多。第三天,爸爸回來了,收拾家當帶她們離開了磚廠。

? ? ? ? 爸爸帶著他們來到了另外一個更偏遠的地方,找到個更破的房子安了家,媽媽在晚上被姑夫送過來,大肚子還在,但是人好像失神了,呆了好多天,明顯是被嚇著了。

? ? ? ? 幾個月后,弟弟在新家的大炕上降生了,接生婆驚喜地喊:“是個大小子,是個大小子啊哈!”,天禾看到守在門口的爸爸長常地出了一口氣,笑了。

? ? ? ? ?弟弟幾個月大的時候,他們回到村里,畢天禾都六歲多了,要回來上學了。家里已經家徒四壁,連房瓦,門窗,都不見了,讓村里的計劃生育干部全弄走了。但是父母很不在意,仿佛有了兒子,就有了一切。盡管剛到家干部們馬上上門催要要罰款,但是天禾爸爸的臉上的喜色是掩不住的。村子里的人都說,那誰誰家,真是運氣好,生了那么個大胖小子。

? ? ? ? 盡管爸爸干勁十足,媽媽也喜笑顏開,但是媽媽在外跑著生孩子,落下了病,弟弟妹妹還小,一家四口,就那么幾畝地,爸爸再精工細作,家里的糧食就那么多了。這個偏遠的小村子,又沒什么別的掙錢的出路,爸爸農閑的時候,就去十幾里外的鎮上的水泥預制板廠里打工,補貼家用,但家里還是眼見著拮據了起來。媽媽帶著他們,養豬養羊養雞養兔子,幾乎能養的都養了,小院里人畜共處,甚是熱鬧。天禾上學前,先喂一圈牲畜,然后急趕著去學校,經常地踩著鈴聲到的。好在天禾成績好,平常值日什么的又勤快,老師不太責罰的。

? ? ? ? ? 盡管天禾每次都拿著考得很好的成績單帶回家,爸爸看了也只是“嗯”一聲,表情復雜。他在預制板廠打工,本來一天掙8塊錢,大家都說他掙好錢,結果有一次把腰傷了,干不動了,又不肯花錢吃藥,媽媽一年四季給用松針蒸,家里老有股怪怪的味道。幾年農業稅和村里的集資一直欠著,和生弟弟的罰款連在一塊,自家都不知道有多少債務了。過年的時候,親戚朋友,村干部,都在家里賴著要錢。爸爸被逼急了,就陰著臉說:“你們看什么好就拿走吧。”天禾不知道這個家要什么時候才能還清債。

? ? ? ?小學畢業,上中學要去鎮上住校,花銷就大了,弟弟也要上學了,天禾看著家徒四壁的家,知道她上學的日子結束了,村里不去念中學的又不是她一個。

? ? ? ? 天禾在家了呆了些日子,幫媽媽料理家務,下地干活,在地里,看著同學騎著自行車,帶著干糧去學校,天禾呆呆地看著人家走遠。媽媽說:“天禾啊,長大了再念書也行啊。”

? ? ? ? 年底,大舅家珍姐姐來拜年,很洋氣的樣子,珍姐姐在省城的一家工廠打工,年底剛回來。聽珍姐姐說大城市的光景,天禾呆呆地聽著,羨慕得不得了,悄悄地央求珍姐姐帶她出去。

? ? ? ?天禾爸媽聽說天禾想去省城打工,覺得太遠,天禾又太小。不放心,但是天禾堅持,爸媽到底還是答應了,畢竟不管怎么樣,出去就省下一個人的口糧啊。

? ? ? ?十二歲的天禾就這樣走出了村子,在這之前,除了到過爸媽躲著生弟弟的地方和姥姥家,,天禾去得最遠的地方是鎮上。

? ? ? ?珍姐姐帶著天禾,坐上了汽車,又轉了火車。天禾一路上暈車吐得天昏地暗,顧不得看沿途風景,手里緊緊抓著媽媽給準備的鋪蓋卷,怕丟了。

? ? ? ?也不知走了多遠,珍姐姐帶著天禾來到目的地,說是在省城,其實是在省城最邊緣的城鄉結合部,與天禾想象的城市的高樓大廈不同,高矮新舊不同的建筑交錯著,雜亂無章。所謂工廠,是老板家一個自蓋的二層小樓,連帶車間和老板一家及十幾個工人的宿舍。廠子是做勞保鞋的,老板娘看了天禾瘦手瘦腳,一團孩子氣的樣子,就皺起了眉頭,好在鞋廠里也有些零碎的小活,穿鞋帶之類也不用著大力氣,就說“先干著看吧”。

? ? ? ?十二歲的天禾,就這樣開始了打工生涯。

? ? ? ?工廠早上六點半上班,晚上六點,但是工人們毫無怨言,因為是包工,計件,多干多得。老板娘嗓門大,經常罵人,嫌工人活出得不好。她自己原來是一家鞋廠的工人,干活極麻利,出的活也漂亮,所以也看不得干活不利索的人。老板在外跑供銷,有時候忙了,也到車間里幫忙,態度還行。天禾雖小,但手腳極快,又不惹事,不計較。慢慢地老板娘的眼神也溫柔了一些,有一次還給了天禾一件極漂亮的衣服。天禾才知道老板娘的女兒和她同歲,但是上學早,已經上初二,天禾才想起那些在鎮上上學的同學,不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而老板娘的女兒,跟她是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 ? ? ? ?晚上,十幾個女工,睡在樓上的大通鋪上,大家都累極了,洗漱一番,很快地鼾聲此起彼伏。天禾有時候睡不著,想著家里父母弟妹,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就無聲地哭了。

? ? ? ?一個月有一次休假,跟著姐姐們出去,吃四川人做的的麻辣燙,看城市的各種光景,各種人的生活,天禾驚奇而滿足。至少,在這里,雖然老板家管住不管吃,但是饅頭還是隨便吃的,不用和在家里一樣,有好東西一定要留給弟弟吃,就連白面饅頭,也要掐著吃,省給弟弟妹妹。給家里寫封信,不久回了信,天禾知道爸爸的腰好了些,家里的母豬又生了一窩小豬,天禾覺得,日子越來越好了。

? ? ? ?年底,天禾拿到了半年的工資,天禾清楚地記得是120塊,飯錢和預支的幾塊零花錢被老板扣去了。天禾給弟弟妹妹買了一套過年衣服,給媽媽買了頭巾,給爸爸買了一包老家買不到的治腰的藥。

? ? ? ? 廠子里放假晚,好容易找到汽車,在輾轉坐火車,天禾農歷臘月二十九才到家,先是在鎮上下了車,看到了長了不少個的弟弟妹妹,在等她。再走十里路回家,爸媽都像迎接英雄似地等她。

? ? ? ?天禾從紙箱里在拿出了廠子里發的年貨,是糕點和火腿腸,盡管弟弟妹妹看得臉都綠了,媽媽還是把火腿腸放了起來,說是用來過年待客,但后來還是偷偷給弟弟了一大半。

? ? ? ?除夕夜,天禾把用手絹一層層地包裹著的120塊錢,交給爸爸,這是家里第一次出現這么整的大錢啊,爸爸粗糙的手反復地摩挲者那一把錢,臉上帶著一點慚愧的欣喜,說村子里旺財叔他們幾個男人出去打工,在工地上干了一年,年底,包工頭跑了,他們借了盤纏才回來的。沒想到小閨女家也能能掙大錢啊。

? ? ? ? 初一去本家叔叔大爺家拜年,大家都說天禾“白了,高了,吃城市飯了,見世面了”,都羨慕地不得了。有個本家姑姑,其實只比天禾大兩歲的,村里論輩分,天禾叫她紅姑姑,在家里種地養家畜也呆夠了,經常和她媽拌嘴,也想跟著天禾來。想起老板說說可以帶一些工人來,天禾就答應帶她一起去看看。

? ? “想要走,三六九”,大年初六,天禾就要回省城了,廠子初八開工,臨走的時候,媽媽把120元中,給了天禾20塊。田禾想了想,又給媽媽塞回十塊去,說在廠里吃住,不花什么錢。

? ? ? ?紅姑姑也在天禾廠里落下了腳,加上珍姐姐,廠子里就有她們村三個人了,大家彼此照應著。

? ? ? 老板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什么都做,勞保鞋,勞保手套,都要用橡膠,加熱的橡膠的味道一直彌漫著,剛來的工人都被嗆得直惡心,咳嗽,大家都知道對身體不好,但這個半島加工業地區,不是制鞋,就是加工別的什東西,都差不多的,最難得的是老板家不隨便克扣工資,所以大家抱怨歸抱怨,大都干住了。

? ? ? 家里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天禾也慢慢習慣了一年到頭回家一次,初六又回來的日子。工休的時候,出去逛逛,天禾愛逛書店。紅姑姑愛花錢,愛吃零嘴,從老板娘那里支出的錢花不到月底,就從天河那里借,到下個月再還,好在半年才發工錢,年底可以一并還上的。珍姐姐跳了槽,到了一家水產品加工廠,說是專門生產出口產品的,檔次很高,就是要切冰,很多人手上夏天都生了凍瘡。

? ? ? ?廠子規模越來越大,搬到了一個大院里,寬敞多了,也工廠里進了很多機器,比純粹的手工作坊好了很多,天禾腦子靈,總是第一批學會用廠子新進的機器。他們還住在小樓里,但寬敞了不少,不用那么在大通鋪上人擠人了。因為老板娘一家搬了出去,說是住樓房了。

? ? ? ?村里小賣部安了電話,天禾有時候到每月的大休,就可以到街上的公用電話亭子給家里打個電話,但沒什么特別重要的事也不敢隨便打,一是要村里的老板去叫人,要收5毛錢的跑腿費,再就是通話費貴的驚人,一分鐘一塊,是天禾兩個小時的加班費。

? ? ? ? 妹妹上學不算好,小學畢業后,也要出來打工,爸媽的意思也無可無不可,畢竟還有弟弟,過兩年馬上就要念了,供兩個學生誰家都覺得累。。但是天禾堅持讓妹妹念下來,學費她來掙,其實天禾對自己沒能繼續念書一直是很遺憾的。爸媽現在比較尊重天禾的意見,畢竟她頂著家里的半邊天了。

? ? ? 天禾出來第六年,弟弟也上初中了,妹妹上到初二,書不好好好念,在學校還惹事,早戀。爸爸媽媽也無法,就讓天禾把妹妹帶了出來。

? ? 天禾把妹妹帶到自己廠里,和老板娘娘說了一聲,就開始上班了,晚上天禾把大通鋪上自己的位置往外拉了拉,把妹妹安排在身邊睡下,妹妹一路勞頓,已經很困了,倒頭睡去。天禾看著妹妹睡熟的臉,想起她剛出生時,差點被人家抱走,如果被抱走了,給了城里的什么人家,妹妹說不定會過的比現在在好吧?自己攔下她,到底誰對是錯呢?還想起那時她們被送往姥姥家,睡在姥姥炕上,晚上妹妹直哭,要找媽媽,還餓,她懂事地小心拍著妹妹睡,怕妹妹老是哭會吵到舅媽,姥姥又要受氣。姥姥看著她們,嘆著氣說:“也怨你媽,怎么就一連生你們倆丫頭片子”。現在,這倆丫頭片子又遠離爹娘,相依為命了。

? ? ? ? 妹妹從小被弟弟的光輝罩著,似乎可有可無,父母沒心管她,他也練就了一身自生自滅的本領,成天笑嘻嘻的,什么都不在乎,也不肯像天禾那樣肯干,好漂亮,自來熟,得空就找人聊天,很快就和廠子里的小姑娘打成了一片,天禾也管不住她。

? ? ? ? ? 那幾年,家里是算是緩過來了,生弟弟的罰款慢慢還上了,農業稅,村里的集資也沒那么兇了,家里除了弟弟上學,誰都不吃閑飯。有一年過年回家,爸爸說:“田禾,咱們家也往銀行存錢了。”天禾看到爸爸一臉欣喜,才注意到到爸爸不是什么時候已經開始禿頂了,腰也沒以前那么直了,記憶中那個挺拔英俊的爸爸,,也老了。

弟弟學習很優秀,上完初中,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雖然天禾在外打工多年,和弟弟已經有點陌生,但是每次回家,看到弟弟長得老高,從心里覺得欣喜。覺得自己這些年的辛苦也值得了。

慢慢地,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出來打工了,有一天,和妹妹在逛商廈的時候,遇到了村里的茂根叔,雖然是一個村的,也是好多年沒見了,天禾記憶中他年輕壯實呢,現在在一個工地上干活,曬得黑黑的,老了。說是跟著大鵬干,大鵬的名字天禾很熟的,是包工頭,很出息的,過年開著好車回去,村里人都很轟動的。

慢慢村子里能出來的人都出來了,盡管不再收農業稅,還有了種糧補貼,但物價飛漲,糧食卻不值錢,爸爸媽媽在地里侍弄地不出錢,也出來了,到省城找了一個地方,爸爸給一家建筑工地看門,媽媽在一家包子店弄菜,比在村里掙錢多,不過離天禾的廠子很遠,要坐十幾站車才到。但畢竟在一個城市了,天禾想不到十幾年前自己第一個離家到了省城,十幾年后父母也能在省城和她們會合了。

? ? ? ?天禾出來打工轉眼十幾個年頭了,小童工變成了廠子里的老職工,工資已經到了兩千多,說是還要給交養老保險,天禾覺得自己也要過城市人的生活了。妹妹嫌廠子里太枯燥,早就辭了工,這里干幾天,那里干幾天,掙了就隨手花,根本攢不下錢。很快找了一個打工仔男朋友,同居了,再也不太和父母來往。家鄉的風俗是早婚,天禾是村子里比較早出來打工的,沒出來的姑娘們大都老早結了婚,或者訂了親。天禾這些年一直在制鞋廠打工,廠子里大都是女工,不好找男朋友。這件事上爸媽也有私心,弟弟還上學,妹妹又掙不到錢。天禾早早嫁出去,不能給家里出力了,所以也不大催她。拖到二十五,工友們們都替她急,紅姑姑早就嫁了個當地的村里人,雖然矮點,黑點,但是過得很踏實,給天禾介紹認識了周成,也是老家出來打工的,比天禾小一歲,“女大一,吃陳米”,也挺好的,雖然是老家是臨縣的,但實際上就隔著幾個村子,家里有果園,光景還算好。說是能在縣城里買房子,條件這么好,爸媽么也就默認了。村里個姑娘外出打工,跟著嫁到外地的不少,天禾將來算嫁的近的了。

? ? ? ? 周成也是老實人,初中畢業也就出來打工了,在城西一家電子元件工廠,第一眼看到天禾白白凈凈,瘦瘦小小的樣子,心里就有意了。天禾和周成談了快兩年戀愛,相處的時候并不多,忙的時候一個月見一次,周成老實敦厚,不太愛說話。打工妹們們有了男朋友們大都出去租一間當地農民的房子,同居住著,反正父母天高皇帝遠,管不到他們,也不會由村里的人說三道四。不過現在大家觀念都開放了。天禾覺得住宿舍挺好,省了一份房租,水電都不花錢,才不會去花那個冤枉錢。而且雙方父母都見了面,原來認識當年就要結婚的,但周成家說買房的錢還差一點,再攢攢,一耽擱,就兩年,好在今年算好了日子,定在年底了。

? ? ? ?弟弟大學畢業了,忙碌了找工作后,也在省內找了一家單位,落下腳來,在大學里談了一個女朋友,老家也是農村的,買房的事情馬上擺在了眼前。天禾知道父母這些年一直在給弟弟攢學費,攢房錢,但是攢了多少,天禾真不清楚,不會超過十萬吧,省城里的房子,隨便哪套也得七八十上百萬吧?就是首付,也得幾十萬,不清楚他們從哪里弄。

? ? ? ?周成家忙著籌措買房,計劃在老家的縣城里買房子,那里的房價低,一套套二廳的房子也就不到十幾萬,農村條件好的人家,大都給孩子在縣城里買房子,他們這一代人,從小沒種過地,留在城市,是唯一的選擇。

? ? ?周成的父母,侍弄果園,掙的錢和周成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掙的錢,一點點存起來,開始打算在村里蓋新房,后來年輕人都不回村了,就籌劃著給周成在縣城里買房,但是年年贊,也就十幾萬。天禾和周成開始談戀愛的時候,,紅姑姑和她說,“你得管管自己吧,這些年你也對得起你們家了,從小就養家,今年的工資就自己拿著吧。”天禾就不再把工資給父母,自己也慢慢攢了一些錢。

老板娘和老板離了婚,把廠子賣了。天禾和工友們到了另外一家工廠,干過制衣,然后還是回到了制鞋業,這個半島加工業地區,不缺活干。天禾所在的這家新工廠,比原來的氣派得多,大廠房,電腦控制的流水線,訂單也多。天禾在上鞋幫這個環節,來訂單的時候,天天加班,。

他們抽空給去看了那套交了定金的,在縣城的房子,雖然因為是縣城的城中村里開發的,比起城里那些高樓大廈,顯得簡陋寒磣,但是畢竟是樓房呀,他們看著自己將來有可能入住的房子,天禾偎在周成的懷里,笑了。

? ? 交易將近,周成家提出了銀行存著的的十來萬,又借了幾萬,家里已經連買油鹽的零錢都沒有了,天禾拿出了自己攢的總共兩萬塊錢添上,還是不夠,但就差七千,就可以交房了,天禾算計著,再過一個月多點,她就可以領到廠里拖了半年的上半年的全勤獎,再加上她和周成當月的工資,就可以順利交易,領到房鑰匙了。

? ? 看了那套房子,天禾高興得幾天都沒睡好,沒事的時候,她會設想將來的生活,雖然暫時沒有錢裝修,住進去后一定收拾得干干凈凈,住了十幾年的集體宿舍,從來沒有自己的單獨的空間,現在將要有自己的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將來,她會和周成在里面生兒育女,他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樣讀書,不用再小小年紀出來打工了。

? ? ? ?廠子這幾年越來越不景氣,好不容易來了大訂單,工人可以加三天班休一次,所謂的休息,就是不用加班正常上班而已。只要加班,天禾都一次不漏。大家開玩笑說,天禾為了房子要拼了。

? ? ? 天禾本來就瘦弱,一個月下來,出奇地瘦,工休見到周成,帶她去吃了新疆拉面,兩個人計劃了半天怎么能湊夠那七千塊錢,馬上就要攢夠了,兩人都很高興。分手的時候,周成送她到廠子門口,難得說了一句讓她感到很溫暖的話:“不要太累了,你臉色不好。”

? ? 那一天,又是加班,車間里機器轟鳴,大家在流水線各自的位置上忙碌,天禾飛快地操作機器,一只只鞋幫被完美地縫在了鞋底,然后重回傳送帶,走向下一個流程。天禾忽然感到看東西發花,眼前就黑了。流水線上急速傳過來的鞋底,堆在在了她的眼前,小小的身軀,馬上被淹沒了。來回巡視的車間主任看到了成堆的擠壓鞋幫鞋底,非常不滿地喊:“怎么回事?天禾,江天禾。。。。。。。”

? ? ? 天禾在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在醫院,爸爸媽媽和不太常見到的妹妹,都到了,似乎哭過的樣子。

? ? ?盡管大家都瞞著天禾,天禾還是很快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白血病。

? ? ? 她有些懵,這些年一個人在外,有時候病的挺厲害,一次感冒,怕扣全勤獎,邊上班邊激烈地咳嗽,拖成了肺炎,咳地骨頭都疼,晚上只能坐著睡--害怕咳得聲音太大影響到工友睡覺,連著咳了兩個月,也挺過來了,雖然知道白血病是很要命的病,但怎么就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 ? ? 周成是晚上趕過來的,也有些懵,還是那么憨憨地,看不出表情。天禾開始還想說幾句自己沒事的話,但是還是哭了。周成就說:“咱們還是有醫保的,你不用擔心。”

? ? 雖然聽起來這樣的安慰怪怪的,天禾還是感到安心,天禾是農村戶口,農保還是可以報銷一部分錢的,雖然在廠子里干了多少年,但私人廠子難得會給工人交保險。就是有的廠子愿意交,多數工人覺得還不如錢到手更好,畢竟都要養家,

? ? 忙亂了一陣子,大家都接受了天禾生病了這個現實。住在醫院,真是花錢如流水呀,,雖然有醫保,但得出院才能報銷,而且好藥大都是自費的,爸媽從家里拿來的幾萬塊錢,幾天就花光了。廠子里送來了一萬塊錢,加上天禾平時人緣不錯,工友們又捐了幾千。平時老是青黃不接的妹妹,竟然無中生有,瞞著男朋友送來了三萬塊錢。天禾躺在病床上,感動的不行,有覺得自己很無能,拖累了大家。

? ? ? ?周成每天下了班就趕過來,和天禾媽媽替換照顧天禾,碰到醫院催費的時候,就去交錢,大家都夸小伙子忠厚。

? ? ? 大夫告訴家屬,病很難治,最佳的方案是骨髓移植,最好是親屬之間捐獻,如果配型成功,就可以移植,親屬抓緊配型,現在用藥控制著。大夫說了,配型成功,移植費用也得四十萬,不加后續治療費用。

? ? ? 不用說移植費用,先期的十來萬治療費,也沒聽見個響就沒了,眼見著,父母的頭都白透了。

? ? ?弟弟實習回來后,看到姐姐的樣子,也哭了。

? ? ? ?周成爸爸也來了,還帶著侍弄果園的草帽,衣服也沒心思換,看了天禾,眉頭皺著,說:“閨女,咱安心養病,安心養病。”

? ? ?晚上,周成爸爸和周成去了醫院邊上一家大排檔,父子兩個喝了幾盅,當爹的問:“花了多少錢了”?周成悶悶地說:“沒細算,也得幾萬了吧。”周父說:“這病,能好嗎?能好了,咱花多少錢都花,這個,這個。。。。。。。不是個無底洞嗎?”

? ? ? 見周成不語,周父又問:“你算算,你爹娘一年掙幾個一萬,你一年掙幾個一萬?那個房子,還等著付款呀!”

? ? ?周成囁喏著說:“房子還急著過戶嗎?她現在這個樣子,還結的婚嗎?”

? ? ?周父恨恨地說:“你怎么就那么糊涂呀。”

? ? 晚上,周成回來,天禾問:“爺走了?”周成應了一聲,坐在板凳上,許久無言。天禾也不問了,安靜地想心事。

? ?周成有了心事,話更少了,來了就呆坐著,他手里的錢已經被父親控制,醫生來催費,凈尷尬,慢慢也來得稀少了。有一天,天禾接到周成的電話,歷來不會表達的周成,訥訥了好久,說了句“你要好多要好好吃飯”,無頭無尾地,就掛了。

? ? 從那天起,周成再也沒來。

? ? ?天禾靜靜地躺在床上,想著就在一個月前,怎么籌劃著籌錢,怎么想著將來布置新房,沒錢裝修了,就怎么先住進去,怎么攢錢裝修的溫馨舒適,甚至想到了要當媽媽了,挺個肚子的樣子,像廠里那些大月份還堅持上班的懷孕女工。

? ? 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 ? ? 媽媽開始罵人,罵周成家不是動東西,當她知道天禾給過周成兩萬塊錢,暴跳如雷,嚷著要去找周成,拼了命也帶要回來,天禾說:“媽,算了吧,他交的費已經不止兩萬了。”

? ? ? 住了一個月半后,,媽媽陪著天禾,爸爸來了,醫生正好催費,媽媽應著,看媽媽和爸爸出去了,回來后,媽媽臉色不善,天禾說:“媽,咱沒錢了吧?”

? ? ?媽媽怔了一下,說:“還有的,禾,還有的。”

? ? ?父母手里有多少錢,天禾從來都不惦記的,反正是要給弟弟買房子的,和周成定親后,她還為不能繼續幫弟弟,頗內疚了一陣子。現在已經花了十來萬了,不管他們還有沒有錢,她也覺得他們對自己夠好了,是自己不好,拖累了家人。

? ? ?下午妹妹來了,帶了她親手燉的雞湯,這個自己從小帶的,長大了又一直不那么聽話的妹妹這么體貼懂事,是天禾沒有想到的。大夫又來催費,媽媽應著,后來就和妹妹出去說話了。天禾聽到妹妹和媽媽的爭吵,混亂中,天禾聽到媽媽喊了一句“以后死了的死了,活著的不活了?”

? ? ?第二天,媽媽給天禾買飯回來,天禾吃了幾口,說:“媽媽,我要回老家。”媽媽愣了一下說:“老家沒人了,回老家干嘛?”隨即,哭了。

? ? ?天禾出院那天,全家都到齊,剛工作的弟弟也請了假,妹夫租了一輛車,破例花了幾千元的租車費,一路回到了老家。

? ? ?路上,大家都說說,老家空氣好,在老家養著,會好得快。

? ? ? 早有本家叔叔把許久沒住的房子打掃干凈,燒暖了炕,大家把天禾扶上炕,雖然硌得人生痛,天禾還是覺得無比安心,終于到家了。她疲憊至極,一下子睡了接近十個小時。

? ? ?大家住了兩天,都紛紛趕回了省城,都是請假回來的,能怎么樣。媽媽留下來,照顧天禾。

? ? ? 媽媽出去半天了,還沒回來。天禾靜靜地躺著,仔細地聽著外面的各種聲音,村子里那么破敗,幽靜,似乎與世隔絕了。她在這里出生,長到12歲,就再沒有常住過,刨去跟著爸爸媽媽躲計劃生育那幾年的顛沛流離,在她二十七歲的生命里,還不到一半。另外的十五年,她是在省城里過得,雖然過了那么久,從來就是飄零在那里,不是自己的家呀,這里無論怎么貧窮,破敗,畢竟是她夢牽魂繞的故鄉啊!現在她又回來了,像倦了的鳥,飛回了巢,而且再也不用離開了。

? ? 想到這里,她又安然地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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