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故事是我一直以來的愛好。也許是我娘哄我睡覺時講故事的聲音太好聽,讓我不自覺地對世間一切故事都充滿了好感。
還小的時候,我娘被我纏煩了,就會丟給我一本話本子:“自己看去吧?!庇谑俏铱吹搅瞬煌谖宜畹氖澜绲囊黄斓?。
但是很多時候,我還是喜歡發生在身邊的事,所以稍微長大一點,我就纏著師兄師姐們,要他們講外面的故事。師兄師姐們要練劍,我站在他們的劍圈外一遍遍問,直到其中任何一個被擾得忘記了所有的招式口訣,臭著臉走向我,我趕緊屁顛屁顛跑過去,狗腿地舉起手里的帕子給這位英雄擦汗:“好師兄,你上回下山有沒有發生什么有意思的事?”
后來啊,等我自己也成了師姐,給山莊定了個規矩:“凡上山拜師者,必先交一個故事作為投名狀,故事過關了才準拜師?!睅煾笇@條規矩哭笑不得,但總算沒有駁了,于是就成了慣例,我可以自由地叫后面的師弟師妹講他們來山莊之前的經歷。
我的夢想就是跑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聽遍世上所有的故事。我的偶像相信大多數人都認得,就是那個搭建一座茶棚聽四方來客講天話的蒲松齡。
師父總是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顧離央,你這樣永遠也成不了一個好的劍客?!?/p>
哦,忘記說了,我的師父就是我父親,小木山莊的莊主。在教我練劍的時候,他就是不偏不倚公正嚴厲的師父,不會叫我的小名“溜溜”,而是嚴肅地一本正經地叫我“顧離央”。
但是我是誰呀,我可是我爹的寶貝女兒,最了解我爹的人。我總能把話題偏到他是我爹的角度。受到訓斥的顧離央嬉皮笑臉地扯著莊主大人的衣袖:“可是爹呀,我本來就沒想成為一個好的劍客?!比缓缶褪橇锪锢?。
還板著一張師父的臉的莊主大人轉變成了父親的角色,臉上表情僵住了,再也沒法訓斥我,只是拍拍我的腦袋,眼神無奈。
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學劍的時候是十分認真的,畢竟我學劍,就是為了將來行走在天南海北聽故事的時候有防身的能力,還是有點真材實料比較好。
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不像那些話本子里寫的那樣以武為尊,大家主要還是農耕為生,很是質樸。更不會動不動就來一個武林秘籍,動不動就冒出個絕世高手。因此我的夢想還是很安全的。
我一直在為實現夢想做準備。學劍術之余,我還學了點奇門遁甲,學了點五行八卦,當然還有捉妖修道、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等等。誰知道這些東西什么時候會用到,不妨都備著嘛,將來跟外面的人聊天的時候就能跟任何人都搭上話啦。當然了,我沒有逍遙子那種可怕的天賦,不可能把這些東西都學透了,也就是入個門,在門外探頭探腦而已。
十八歲那年,師父終于批準我出師了。這意味著我終于可以走出山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下山那天,我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衫,提著用布包著的劍,懷里還揣著我娘做的雜糧饅頭。額,為什么是雜糧饅頭?因為我娘還沒學會更高級的面點,她最近就迷上饅頭了,天天做發酵過頭的或者是蒸好之后就連成一塊的各種奇怪的饅頭。這天她專門挑了做得最好的兩個:“想家了就拿出來瞅兩眼,聞一下?!甭犞槐菊浀囟?,我突然覺得離家的感傷蕩然無存:“娘,這饅頭不是給我的早點嗎?”
這些年我走過了不少地方。每年中秋會回家一次,然后直到過年了再回去一次。有時候我會通過驛站寄一些小特產給駐守在山莊里的二老,有時候會飛鴿傳書或者偶爾來一個飛劍傳書。讓他們知道我在外面過得很好,給他們講講我聽到的花花綠綠的故事。我的師兄師姐們早就出師了,有幾個在外歷練之后又回到山莊里,大多數則分散到了各地。我的師弟師妹們也一茬一茬地長大。雖然我爹和我娘不是莊稼漢,但他們做的事有時候看來也很像莊稼漢,異曲同工呀。
每到一個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去衙門看看有沒有什么捉賊之類的懸賞。爹娘可不會負擔我周游神州的旅程費用,一切還是要靠我勤勞的雙手呀。劍客是干什么吃的,不就是幫政府分分憂嘛。有時遇到政治特別清明的縣城,我只能去鏢局碰碰運氣,鏢局的人也算是同行啦,大家很聊得來。
來講兩個我的經歷吧。
有一年我跟著一個商隊前往西域。我們走在空寂寥廓的戈壁荒漠上。太陽極猛,照得沙石明晃晃,耀得人眼睛發疼。熱風熏著,頭腦發暈,眼睛發花,衣服穿不住,水怎么都喝不夠。難受,真難受。
旁邊面龐黑紅的向導笑著跟我說:“別看現在熱,到了晚上,冷得人骨子里都哆嗦?!蔽也惶嘈诺剡t疑著點頭。一心等著太陽下山,好讓我從熱氣中喘口氣。向導見我不信,也不爭辯,又去前面帶路了。
太陽終于落到地平線下,溫度一寸一寸降下來。我們開始扎營。我在營火旁煮湯,驚覺天已經冷得我要攏住外套。原來溫差真的可以大到這個地步。一切都很新奇。深夜里我還沒有睡著,穿了最厚的衣服跑到帳篷外。向導也還沒休息,于是我們并肩躺下,我看著漫天的星,看著從未離我如此近的天。濃黑得像是要滴下來的天,偏偏又透出些藍色的透亮的感覺,星星閃呀閃,沒有一點遮擋,整片的、弧形的,又高又近的,撲面而來的天。我聽向導講這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人也帶著這塊土地上特有的豪邁粗獷的氣息。
白天再啟程的時候,我緊緊跟著向導,聽他講沿途景色背后的故事。我們還遠遠地看到了傳說中的天山,冰雪晶瑩的峰頂被云霧繚繞,我一下子就相信上面一定有最脫俗的雪蓮。也許哪天,我會親自去看看。
還有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某一年,我跑到東南邊一個漁村去。吃過晚飯,大家聚在村頭的老樹下,聽老村長講那個已經聽到每一個細節都差不多要背下來的小村莊誕生記?!拔覀兇宓淖嫦妊?,原來不姓楊,我們姓張?!贝彘L吸了口煙?!拔覀兊淖嫦仁强箶车膶④娔?。”旁邊一位大嬸補充道。
七嘴八舌地把故事講完,中間夾雜著一些村里的家長里短,不知是哪家的孩子打了個哈欠,開始哭鬧著要回家睡覺,然后就三三兩兩地散了。
我借了村長家的小漁船去海上看日出。
從船艙里出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晨星寥寥。睡得久了,頭有些暈,索性在船頭坐下了。大海很平靜,波浪輕柔地搖晃船身,濤聲在黑暗中被放大,像娘親哼著晚安的小曲。
漸漸地,天要亮了。東方露出魚肚白。曉星隱,海霧聚。在潮潮的海霧里,我的心情好像也變得潮潮的。為了所謂的有些荒謬的夢想,把漸漸長了歲數的爹娘丟在家里,自己四處流浪。這到底是追逐夢想,還是放逐自己。心頭的迷茫像海霧一樣籠罩。想家,這時候無比地想家。
驚醒。卻看見海天相接處已然有太陽躍起。那一輪紅日剛躍出海平面,驅散了海霧,映出了半天的紅霞。萬丈光芒映在水中,仿佛從水里一直燃燒到天上。最浩瀚的水里燒著最熱烈的火,完全不相容的兩者和諧地交融。那水里蓬蓬勃勃的火里好像有彩鳳在掙扎——它的羽毛燒得焦黑,但就在面目全非的焦黑中飛出了涅槃后的金碧輝煌。
云霞彈奏完最后一個長音悄然散去。旭日半空。趁著年輕追一把,有何不可呢?只要不被世間繁華迷了眼,最后回到山莊去,枕著回憶的夢境也會甜。
就這樣走了好些年。
走呀走,在又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到了下一個小鎮。在當地人的介紹下,來到鎮上最有特色的客棧,我抬頭看了眼招牌:“接龍客?!?。舉步入內。有小二過來招待:“這位客官,您是打尖吶還是住店?”
我走到柜臺,正值客棧二當家無戒值班,她溫溫柔柔地把玩著一串佛珠,渾身散發著安靜寧和的氣質。哎呀,這種氣質是一定要打破的。于是,我很大爺地把用布條包好的劍一把拍在柜臺上,粗聲粗氣道:“來一間上房?!?/p>
無戒姐姐抬起眼,風雨不動安如山,平靜的氣質絲毫不亂:“小姑娘,注意形象,不要隨便學那些粗鄙之人?!焙笥值溃骸?07號房還空著,不如你住那吧。接龍客棧里故事很多,歡迎常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