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她用力擤出卡在鼻子里的鼻涕，狠勁的甩開。眼睛有些干澀，不過她知道，正月里是最忌諱哭的，所以她努力忍著。
大堂前坐著他爹和她丈夫。
她躲在灶角不敢出去。
“媽，哥哥來了，可是他不理我，不和我玩！”小兒子跑到她跟前撅著嘴，一臉的不滿。她拉過兒子，頭埋在孩子的頸窩里，思緒漸漸飄遠。
從大兒子離開后，她就寢食難安，爹說一切事情他會處理妥當。這件事，就在今天，該了斷了。結局她早已清楚，她只想趁這機會再看看自己的大兒子，畢竟以后，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你叫哥哥來，就說媽喊他。”她對小兒子說。
孩子點點頭，飛快的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他又跑回來了！
“媽，哥哥不聽，他不肯來，你打他么？”小兒子像往常一樣問她，臉上卻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
她突然怔住。
002
“媽，哥哥搶我東西。”
“好，你聽話，媽打哥哥。”
“媽，哥哥不帶我去玩。”
“好，你聽話，媽打他去。”
“媽，哥哥打我。”
“好，你聽話，媽打哥哥去。”
“媽，哥哥……”
“好，聽話，……打哥哥！”
原來這樣的模式，已經不知不覺成了習慣，不問對錯，先打大兒子。因為她覺得孩子這樣大了，什么都該像大人一樣懂得。今天，她卻突然發現，他只是個九歲的孩子，過了年，也才十歲。
大兒子從生下來就放在爺爺奶奶家，由爺爺奶奶撫養，她和丈夫外出打工賺錢，這十來年也未曾怎樣親近過。起初，倒還天天會惦記，打電話回家聽兒子的聲音。只是后來，有了小兒子，這小兒子跟在自己身邊，所以大兒子的事沒怎么管過，一切有他爺爺奶奶照料。
聽說他爺爺奶奶把孩子教育的很好，學習是班里數一數二的，在村里又和其他小孩子玩的好，不打架惹是生非，村里人都夸他是好孩子。
后來，小兒子到了要上學的年紀，她決定回家來照顧他們上學。
她在街上租了一間幾平米的房子，然后每天為孩子做飯洗衣服。這么多人的開支，都壓在丈夫一人的肩膀上，丈夫在外面辛辛苦苦的工作，省吃儉用，她心里明白，也體諒他，所以自己在邊近小廠里找了份小工，生活勉強也可以。
兩個兒子都是自己生的，她沒有存心偏袒哪個。只是因為小兒子年紀小，又是在身邊帶著的，多少會護著點些。
003
是什么時候開始打孩子的呢？
她抹了抹冰涼的臉頰，龜裂的手摩擦在憔悴的皮膚上，像這樣灰色的回憶扎在心上一樣，微微的疼著。
在鄉下住慣了的大兒子，到了城里全變了個樣。本來數一數二的學習在城里成了班里倒數一二，每天上課睡覺，下課打鬧，隔三差五被老師留學教導，班主任已經明著和她說:“我們實在教不了他了。”
那天她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看見大兒子縮在墻根不敢靠近她。他的臉上是和人打架時，弄出的幾條抓痕，粉色的痕跡布在他沾了泥濘的臉上，是那么可憎。她又想起老板對她總隔三差五消失深惡痛絕，昨天還含沙射影的警告了她，可現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對著兒子舉起手的。
“啪”，空氣中，響亮的聲音，孩子臉上清晰的掌印，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
手掌上傳來火辣辣的感覺，很疼，她全身都疼的顫抖起來……
不記得了，只知道那是她第一次打他。
后來，次數多了，麻木了，兒子也一樣！每天都要上演這樣的戲碼，他不知疲倦的做錯事，她刻不容緩的甩他耳光。
“孩子要教育！”她丈夫也這樣對她說。
可她哪有時間？早上起來忙完早餐，等孩子上學去了，自己就急急忙忙去上班。中午回來快刀斬亂麻解決午餐，然后孩子們上學她上班。晚上的晚飯是大兒子弄的，因為她要做到很晚的事。當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后，又要催促他們趕緊洗洗睡覺。
“唉～”丈夫重重的嘆氣聲，一次又一次。
004
那是一個冬天，快要過年的夜里。黑暗中，他坐起身點燃煙，坐在床頭沉悶的吸著，煙味彌漫了整個房間，大兒子的頭就擱在床沿邊，他被嗆的縮進被子里。
“啪~”她習慣性的對不滿豎起巴掌，朝丈夫身上拍去，“孩子在睡覺呢！”
黑暗中，她模糊的看見丈夫轉頭看了眼孩子，然后把煙摁滅。丈夫坐了很久，至于有多久，她不清楚，操勞使她無法思考太多。
日子還是要過的，像大多數人一樣，她由一個年輕的姑娘慢慢熬成現在滿臉憔悴的女人。平時，也沒什么時間想其它，只是偶爾在晚上想一會兒丈夫，那也只是做夢時的事，翻個身就把夢壓在身下了。
有段時間，丈夫打電話給她，說要出差，可能最近不會給她打電話。其實，就算他不出差，他也不怎么給她打電話。他給孩子爺爺奶奶打的比較多，因為孩子星期六星期天會回鄉下看爺爺奶奶。
后來，丈夫沒有回家過年。準確來說應該算是去年了。
一起出去打工的人有回來的，那個時候他們說說笑笑，還給她講她丈夫在外混的很好，叫她別再那么勞累，多關心關心丈夫。她只是笑，沒想其他。
丈夫那年確實寄回不少錢，他說他升職了！
她一直知道他是優秀的。
她一直知道他不會辜負她的期望。
她一直知道他很愛這個家。
但，
她也知道……
一切都在不知不覺的變。
她是女人，不是傻子，一些事情，總感覺的出來。
可是，她寧愿自己傻，感覺不出來！
她把這種憂慮與惶恐加倍的施加在孩子身上。
那一天像往常一樣，小兒子告狀，她也忘記大兒子犯了什么事，于是掄起手就給大兒子一耳光。平時也是這樣，可是那一天，大兒子卻像斷了線的風箏，跌倒在茶幾邊，然后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那一刻，她如夢初醒，大兒子昨天晚上在外面，淋了一晚上雨，她找了他一晚上。他感冒了，發著燒，而她的巴掌總“如期而至”。
她從來沒有像那一天那么后悔過。在醫院的走廊上，手不停的顫抖，滲下汗來，是冷的。不止是手，她全身都發著冷。她只能用力的抱緊小兒子。
005
“媽，疼！”小兒子掙扎著，那聲音那么像大兒子的。
疼！
醫生從手術室出來，告訴她，孩子左耳失聰。
失聰？是聽不見了么？
她呆在原地，大腦飛快的轉動著，她想，以后不能這樣了，真的，不能這樣了。
丈夫是在當天下午趕回來的，他接到電話就趕回來了。只不過，他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另一個女人回來。
大兒子喊她嬸嬸，那女人笑著摸他的頭，告訴他，這次專門回來見見他，帶他去玩兒！
那躺在床上笑的開心的孩子，是她的兒子；那被別的女人挽著的男人，是她的丈夫。而她，在醫院的走廊上，隔著玻璃門默默的看著。
“我們離婚吧！”這句話丈夫終于是說了。多少個害怕這個結局而一直被煎熬的自己，突然的像被放空的氣球，干巴巴的揪成團！
大兒子被丈夫和那女人帶走了，從她眼前離開，她卻連伸出手攔一攔的力氣的沒有！
這半年來，她真的是，后悔了！
“媽，你去看哥哥啊！”小兒子拉扯著她從灶角起來。
“……媽……”廚房門口一道小小的身影擋住了所有的光，她看不清楚孩子的臉，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她的兒子，她的大兒子。
穿著小小的西裝，梳了溜順的頭發，而且身形比之前壯實多了。
她想回應他，想拉過他仔細看看，想起來……
手機鈴聲突然從孩子口袋里響起，孩子快速拿出來接聽。“媽……嗯，好了！……待會兒我就回家……拜拜！”
她聽著他們的對話，電話里那女人的聲音很溫柔。
“我耳朵治好了，只是偶爾有雜音，你剛剛說什么？”他問，接著又說:“我要走了，爸爸說再也不回來了。再見！”兒子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媽，你怎么哭了？”小兒子抓著她的衣角，不解的問。
她抹著臉，然后迅速起身跑出廚房。那輛銀色轎車在山路上迂回行駛，她知道，那是真的越走越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