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香

她舒了舒她的水袖,然后,翩然起舞。所有的茶客只看到一只彩蝶,在一朵牡丹上不斷振翅。翅膀扇起的小風使得牡丹略有搖動。蝶翅一動,花也隨之一動。蝶飛入花叢中,一下不見了蹤影。一枚花蕾卻開始搖搖晃晃––花是要開了。大家忘了剛才的蝶,目不轉睛地盯住花蕾。

?突然,花開了,蝶從花中飛了出來。輕輕振翅,帶著清新的花香。人們一時分不清孰是花,哪兒又是蝶。只知道,花香,蝶美。蝶的振翅揚得慢了,最后她停在了一片葉上。

?人們定眼一看,原來是一位女子。

?她停下了自己的水袖,起身,準備離開。背后是一陣陣男子的話語:

?“老板娘,從哪兒淘來這么一位俏娘子?。俊?/p>

?“老板娘,這位娘子芳名是什么?”

?……

?她加快了步伐,只想回到自己的房中,避開言語,休息一下。

?“咦,小娘子,別走啊?!币粋€男子截住了她的去路,下一秒,抓住了她的手。

?“公子,請您放手。”她淡淡地說到。

?老板娘忙跑來圓場,“張公子,這可不行。咱們丹香是個正經姑娘,只賣藝。您若是喜歡她的舞,打明兒可以包下一場,讓丹香好好為您跳一支。來來來,我給您找其他的姑娘,保證比丹香好?!币幻嬲f著,一面試圖分開兩人的手。可那位公子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正統姑娘?在您聽雨軒的姑娘能有幾個正統的?”他每說一句話,聲音也逐漸增大,在他眼中,也許理應如此,“別說廢話,老板娘,你就開個價,幾百兩我張某人也是付得起的。”

?“這……”老板娘聽到他這么說,也不由得有點動搖了。

?“紅姨”,女子開口了,“我們已經有言在先了?!?/p>

?“丹香,幾百兩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光是一百兩,你就是把腿給跳折了,也跳不出這份錢啊。”老板娘放棄分開兩人的手,轉而勸說女子。

?女子依舊沒有心動,仍試圖掙脫男子的手。

?“丹香,你也得想想自己往后的日子啊……”老板娘仍堅持勸說。

?就這短短的幾分鐘內,一個舞女已經讓聽雨軒熱鬧了好一陣。不少街角的閑人也都聞訊跑來,想見識一下值幾百兩的女子是個什么樣子。

?其實丹香不是很美;最多也只能算作標致。丹香所擁有的,只是那婀娜的舞姿。她的舞是蝶飛九天的絢麗,是馬踏飛燕的輕盈,是海市蜃樓的夢幻。這樣的舞姿,又不似一位風塵女子所能具有的。丹香的舞,讓她高雅脫俗,讓她遠離凡塵。只可惜,這樣脫俗的舞終究只能在風月之地表演,脫俗也不見了蹤影。

?越來越多的人向聽雨軒聚攏,張公子也意識到,他務必把眼前這位俏佳人給拿下,否則自己在這城里還有何臉面?他向手邊的丹香使了個復雜的眼色,那眼色里包含了太多,有對丹香的欣慕,有對丹香的占有欲,也有對丹香的示警?!靶∧镒?,你倒不如索性跟了我,也免得受這風塵的苦,”那公子嘴上說著,手上也抓得更緊了––他怕丹香真是只蝶,手一松,便飛得沒了蹤跡。

?丹香臉上倒是沒多少表情,任他怎么說,怎么抓著自己。帶著這表情僵持了幾分鐘,那公子終于不耐煩了,“你就自個兒開個價,我還就不信我出不起了?!?/p>

?“一千兩,”丹香沒有開口,聲音是從人群中傳來。除了丹香依舊低著頭,在場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人群中,尋找聲音的來源。

?人群逐漸向四周散開,一個衣著雪白色長袍的公子走了出來,“一千兩,不知這個價老板娘意下如何?”

?“這個自然再好不過了,只是……”老板娘說著,目光轉到了那位張公子身上。

?那位張公子此時已經面帶怒色,雙眼直視著這位白衣公子,他剛準備開口還價,便被身后的隨從拉住了,只見那隨從對他耳語了幾句,他的氣色就漸漸緩和了些,“既然秦兄愿出一千兩換一夜春色,我張某人怎么會抬杠,何不成人之美呢?”

?“那么丹香今天就交給秦公子了?!崩习迥锬樕嫌兄薮蟮南矏偅闹杏兄鵁o盡的欣喜。

?那位張公子也知道自己多留無意,只會招人話柄,順勢說道:“既然秦兄今日抱得美人歸,張某在此恭喜。鄙人家中還有事,便先行告辭了?!?/p>

?沒人回答他,也沒有人會在這風口浪尖上多話。張公子帶著隨從朝軒外走去,走到門口時,說了一句:“咦,那姓秦的才喪偶不足一個月,怎么就踏足聽雨軒了?”軒里的人,也都聽到了這番話。

?丹香望了遠去的張公子,又看了看身旁的秦公子,只嘆了一口氣。

琴聲響起,那是如翠的竹林。清晨的和風吹動得竹葉沙沙作響,或有幾片葉耐不住寂寞,從竹上緩緩飄落,輕輕地扣擊著地面,堆出一幅竹畫。那顏色各異的竹葉鋪在地上,不同的綠述說著不同的年華。

?突地狂風大作,吹揚起地上的竹葉,在空中舞出好一幅針葉滿天。風卷動著飄零的葉,向竹葉深處走去,落葉在一盞茶的功夫中,已經被狂風吹得無影無蹤。風還吹著,吹動滿林的竹葉在空中不停地翻動著,深綠,淺綠,那色彩瞬息萬變,倒有幾分像人陰晴變化的臉。葉被吹得更響了,整片竹林充滿了竹葉撞擊的聲音,風也吼著,仿佛在追喚那逝去的落葉。

?風突然停了,他起身撫平琴弦。這房間里現在只有丹香和他。

?丹香用困惑的眼神望著秦公子,這個今晚他要陪的人。丹香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么一天,自己一個月前到聽雨軒只是希望通過跳舞來勉強維持生計,她只是一個舞伎。而秦公子則是聽雨軒的客人。

?秦公子坐到了房屋中的圓桌旁,一一拿過桌上的茶杯,茶壺,緩緩倒上一杯清茶,再嘴上淺淺一呡,仿佛自言自語道:“你也過來坐著喝杯茶吧。”

?丹香愣了一下,拖著腳從房門處坐了過去,她的頭腦中思緒飛亂,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會說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友善還是惡意。

?“從沒聽說過你,你應該是新來的吧?”“嗯。”丹香低著頭,不敢去看對面人臉上此刻的表情?!皬哪愕奈枳瞬椒ブ?,看你不像是風塵女子,怎么會淪落到聽雨軒?”

?“這……”丹香支支吾吾。

?“說吧。今晚我只是一個聽故事的人,我花一千兩,只因為你的舞步很像一個人,我想聽聽你的故事?!鼻毓幽眠^茶杯,為丹香斟了半盞茶,放在她面前……

?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柳沂本是臨縣一個商人家的女兒,家境不算太壞,從小變學習舞蹈,跳得如蝶般的柔美。也因為她的舞姿優美,也成了縣里無數子弟追逐的目標,但柳沂卻早已心許青梅竹馬的林紫芝。林家祖上本也是商宦,只是不知怎么地,傳到林紫芝老子那一代便開始落沒。也虧柳父柳母是個明白事理的人,縱使家門檻被踩壞了又添上新的,老兩口也順著女兒的心意。

?婚后小兩口自給自足,在城郊過著男耕女織的日子,清閑卻甜蜜。紫芝每晚給柳沂聊著白日的見聞,柳沂則會為愛人斟上一杯酒,緩緩地舞上一支。人們常嘆息柳沂遇人不淑,但他們又豈知“魚之樂”。

?命運總是平凡人所觸不可及的??h中的土豪劣紳因為未能得到柳沂,編織罪名迫害兩家人:柳家走私海鹽,家財盡收;林家祖上涉及朝廷案件,父母入獄……最后連紫芝也在家中中毒身亡,柳沂被誣弒夫……

?紫芝的死或許真是個意外,從他們相戀就是個意外。柳沂逃到臨縣,無奈之下投奔聽雨軒,改名丹香。

?一更已過,丹香講完了自己的身世已經月上房梁了。丹香呡過手中的清茶,望向愁容滿面的秦公子。他也揚起頭,凝望了丹香一陣,緩緩說道:“若姑娘看得起秦某,不如為秦某的琴曲配上一支舞吧?!?/p>

?“在這兒?會打擾周圍的人吧?!钡は銘涯钅菚r而柔軟時而鏗鏘的琴韻,配舞也是聽琴。

?“秦某在城西竹林有小屋一間,姑娘若不嫌棄,可否移步獻舞?”

?身后是喧鬧的聽雨軒,馬車中的丹香聽到喧嘩逐漸歸于平靜,車外沙沙的樹葉聲卻是大了起來。秦公子騎馬在前面領路,兩人就這么沉默著,從喧囂中來,歸于樹林的寧靜。

?林中一條小溪蜿蜒著穿林而過,流水擊打著沿途的石塊,發出緩緩的低吟。林中偶爾掠過一些身影,而后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或許是外出覓食的狼狐邁著驕傲的步伐,踏在了枯枝落葉之上。烏鴉有氣無力地拉扯著嗓子,原來它也一夜未眠。一只蝴蝶落在了一片竹葉上。只是降落的一震,震落了葉上積攢的水珠,瞬間凝成一顆露珠,砸在一片枯葉上,“嗒”的一聲,劃破了四周的寂靜,林子鬧騰了起來。

?蝴蝶沒有停歇,在林間穿梭起來。起風了,林間枝頭的蛛網在風的吹拂下左右搖晃,像施展著魔力吸引著蝴蝶。蝶逆著風繼續盤旋而上。和著沙沙作響的葉顫聲,地上的枯葉也動了起來,一盞茶不到,林子已經被風這位精靈喚醒。

?只有暮色依舊,蝶逆著風,躲開枝枝網網,一直盤旋著。終于,蝶劃破了夜的帷幕,蝶騰過了樹林,太陽也出現了。多姿多彩的鳥啼豐富了黎明,樹葉不再單調。鳥兒們互相吟唱著歌兒,互相道著早安。

?蝶沒有停留。遠處傳來激揚的水聲。蝶有力地振動雙翅,朝聲源飛去。林在消散,草地在蔓延,最后一道瀑布呈現在了蝶的面前。蝶在一朵花上駐足休息。二十余尺的瀑布飛騰而下,擊打著巖石,沉重的水聲淹沒了周圍所有的聲音。此刻,喧鬧也歸于統一。水花隨著巨流散開,澆灌著周圍的花花草草。陽光一斜,一道彩虹。時間停在了這一點,蝶望著虹,將頭沉入了花里。

?水聲聽了,他停了。蝶飛走了,她停了。

?次日,秦府傳報,秦公子突患惡疾,抱病在床。張公子夸贊自己的隨從有高見,道破紅顏禍水。聽雨軒也因此冷清了不少。

?紅姨到江邊散心,看到了一個酷似丹香的女子抱著一把古琴,忙上前喚道:“丹香……”女子回頭,正是那位舞步傾城的丹香。紅姨識出了丹香手中的那把古琴:“丹香是去哪兒???”

?僅僅一夜,丹香褪去了前日的憂愁,緩緩說道:“多謝紅姨這段時間的照顧,丹香打算與琴相依,乘船東游?!薄澳乔毓幽兀俊薄坝芯壴倬郯?。”說完踏上小船,只聽得船里傳來悠悠的一聲:“紅姨再會。船家,啟程吧?!钡は阕吡?。紅姨回望時在地上發現了一支玉簪,上面刻著一個“芝”字。

?秦公子最終還是病逝了。父母在他逝世后,在他房間里發現一本畫冊,上面畫的全是秦公子亡妻的舞圖,活像一只又一只靈動的蝶,最后一幅,是他彈琴,亡妻伴舞,女貌郎才。秦公子死時手中緊攥著一雙繡著蝴蝶的舞鞋,鞋跟用絲線輕挑著一個淡淡的“沂”字。

?在秦公子下葬的那天,有隨從說他們隱約聽到了公子生前最拿手的竹林小調。

? ? ? ? ? ? ? ? ? ––2012.5.14 ?20:02

寫在后面:

?作品寫完前10分鐘本不打算把秦公子寫死,有姓無名,寫得有點冤。但為了切合我要表達的意境,死了也好。

?關于秦公子,他是很好理解的一個人。到死也忘不了亡妻,在妻子死后萬念俱灰,路過聽雨軒,目睹了丹香的蝶舞,仿佛亡妻再生。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把古琴贈與丹香,丹香也回贈舞鞋。他的癡情,絕不停留在嘴邊的誓言或是親昵的眼神。從一幅又一幅圖可以讀出,丹香只是他的紅顏知己,他的心,一直在亡妻那里。

?關于丹香,說實在的,我自己也無法品味她,或許因為某個原因吧。到文章的最后,我也沒能把她的感情歸宿定下來。她是與琴相依而棄下玉簪,還是不小心遺失玉簪?她在秦公子死后撫琴祭悼,是否又表明她已經放下了紫芝?其實我相信她心中還是有紫芝的。當年林柳兩家遭受迫害她都能與紫芝走到最后,我相信,她若愛秦公子,必定會選擇追隨。

?其實我最想表達的是他們各自對各自愛情的篤信。他們只是人海中渺茫的一點,帶著各自相似的情感與經歷,相識,相知,相離。愛情是情有獨鐘的,不是相似替代,貴在一個“獨”字,也就是沒你不行,少你沒商量。

?本來最初打算讓秦公子叫秦莊周,他不死,但終身不在彈琴,只是時常夢到亡妻的蝶舞。你已經猜到了,莊周夢蝶。但太對不起莊子了,算了。想把丹香寫成仙四里的琴姬模樣,為愛執著。雖略有改動,但整個概念不強。

?回閱整篇文章,發現有一個缺點,人物形象不是特別鮮明,可能是筆力與短篇的雙重效應,下次要改正。用的說來,內容上超過了《血櫻花》,但文字上仍沒有達到《血櫻花》補序的效果。

?把顧敻的《訴衷情》寫上: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小對幾句 ?顏開 君已走 何處不相思 憶君卿 付你情 負我情 方懂相戀苦)

? ? ? ? ? ? ? ? ? ––2012.5.14 ?20:38

寫在兩年后:

?五年前開始正式寫作,筆下出了很多晦澀難懂的角色,丹香算一個?,F在我懂丹香了,可是秦公子走了。她愛著兩個人,一個是現實,一個是理想。

?我相信世上有很多丹香,在理想和現實的情人里掙扎。這樣挺好。

?還有很多短篇當年來不及發表,有空補上來。希望大家理解我高中拙劣的文筆,我不做改動,原文發表,也算是見證一個時期的文字功底。

? ? ? ? ? ? ? ?––2015.9.14 ?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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