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里的蒼涼生活圖景——讀巴隴鋒長篇小說《永失我愛》
文\匿名
新年伊始,著名編劇、茅獎入圍作家、小說《云橫秦嶺》的作者巴隴鋒的新作——六十萬字的長篇巨著《永失我愛》在料峭春寒中面世,得到雷達等權威評論家的首肯。巴隴鋒是一位擅長宏大敘事的作家,這種才能不僅僅體現在故事的架構上,更滲透于作家筆觸的字里行間,以及作品整體所表現出的史詩品格上。如果說《云橫秦嶺》是一部重在見證西安城榮光和屈辱的抗戰題材小說,《永失我愛》則是一部袒露了故鄉石盤鎮全部尊嚴和屈辱的鄉土題材作品,一部充滿了深刻批判和反思品格的鴻篇巨著,是今年文壇上的一部大氣象作品,是繼《平凡的世界》之后又一部書寫西部地區風土人情的史詩性長篇小說,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將##《平凡的世界》。
巴隴鋒《永失我愛》是一部以新中國成立近半個世紀、改革開放近三十年、西部大開發口號剛剛提出后的中國西部農村為背景、打著鮮明時代烙印、凝聚著作家個人青春縮影和奮斗歷程的作品。作者以線性時間的流逝、以主人公路明和初戀情人許芬以及大學時期女友Cathly之間的感情糾葛為線索,結構了一個令人痛徹心扉的情感故事。在愛情之外,親情、友情和世情也交錯纏繞,共同推動了情節的發展,促成了這一特殊環境、特殊年代下的宏偉敘事。然而,不可忽略的是,作品中那貧瘠的環境、晦暗的背景、生存的沉重質地、人物悲苦的情緒流露和主人公們焦慮的內心活動,在文本的字里行間游走穿梭、力透紙背,帶給讀者或奮進或悲愴或反諷的閱讀體驗,令人久久無法釋懷。
俗話說,月是故鄉明,水是家鄉甜。故鄉,是每個人心靈深處的詩意所在,也是許多作家創作靈感的源泉;于巴隴鋒而言,對自己的故鄉,卻是愛之深、痛之切的。《永失我愛》寫的就是發生在作家的“故鄉”——石盤鎮上的故事。惡劣的生存環境、旱洪頻發的自然災害、肆虐的沙塵暴、靠天吃飯的農民,是那方土地和生靈的真實寫照。作家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描繪了一幅幅鮮血淋漓的現實主義世風人情畫:神娃屋外熙攘擁擠的人群和藥店門前的蕭條冷清;眾目睽睽下行竊施暴的小偷和圍觀助威的村民們;被常年拖欠工資、時常囊中羞澀的的教師群體和擺布權術、只手遮天的地方干部;才華橫溢的青年教師在生存和金錢面前的窘境;等等。在這個小鎮上,公媳之間、兄妹之間的亂倫不是傳說,媳婦對家人鄰里下毒、主人用門框擠死十三歲小保姆的故事也并非虛構,或因驚嚇、或因慪氣而自殺赴死的悲劇,更是時有發生。“我”因為教育局的阻擋,不得不推遲準備了許久的考研計劃,許芬則因為生就女兒身而被不斷地變換著養父母,年近古稀的老人受兒子的教唆成為一個為老不尊的敲詐狂,木訥的種瓜青年因為一場愛情誤會而飲恨自盡,極個別教師們將手伸向學生,等等,這一個個不公、不堪為人道的故事,像一把尖利的刺刀,直指向背后不完善的教育體制、男女不平等的愚昧觀念、復雜的人性、沉淪的道德和錯亂的倫理。如果不是作家無數次地跳出文本,直接和讀者對話,你不會相信這是發生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真實故事,也不會相信在即將跨進新世紀的中國西部農村里,一個個活色生香的生命居然可以如此輕易地中斷,如同蟬翼遇火般地瞬間消失,突然淡漠地退出人們的視線。我想,這不僅僅是石盤鎮村民的生活狀態,也是中國無數個如石盤鎮一樣的農村光景的真實寫照,是幾千年來掙扎在社會底層的中國農民的縮影,是韓少功筆下的“雞頭寨”,更是七十年前的“魯鎮”。面對故鄉這一血緣之地,巴隴鋒的情感是復雜的,他的筆觸熱情而又克制,把這塊熱土上的全部生命真相和盤托出。
細讀《永失我愛》,漫漫六十萬字,五百多頁,一層悲傷的氛圍始終縈繞心頭。小說里有很多個和女主人公許芬一樣的花朵般美麗的姑娘,她們是小說里一道耀眼的風景線,但也使得作品的悲劇氛圍越發凝重和凄愴。許芬、Cathly、倪小伊、謝花、方芳、玲、段嬋娟、姜子悅、顏玉、丁香和江霜等,她們一個個美麗嬌艷、婀娜多姿、才華橫溢又情感豐富,在小說中演繹著悲歡迥然的命運。盡管,這些女性性格各異,有貌美心靈美、不染塵埃地游走于小說中、為了愛情而來、也為了精神的救贖而來的許芬、Cathly、倪小伊和丁香,也有背叛愛情的江霜和方芳,有演繹了愛情絕響的桃花和翠花,還有誤入邪教組織的嬋娟和子悅,甚至有水性楊花、心如蛇蝎的白梅子。但是,不難看出,在作家的潛意識里,這些女性都是美好可愛的,即使是狠辣的白梅子,也有其可憐的一面。這是石盤鎮女性生存境況的真實寫照,是一種女性圖騰。“我”是深愛著許芬的,可以說已經愛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程度,但是在和表妹玲相處的時候,也會不由得心生旁騖,會對才貌雙全的倪小伊怦然心動,也會被Cathly的滾滾熱情所感染,甚至與她“一夜風流”。在這種種矛盾的情感糾葛中,作家并沒有用道德的尺度去約束主人公思緒的游走,而是站在人性的高度,寫出了當下最真實的感覺。這種溫雅包容的寫作姿態,對作家是具有挑戰性的,因為他要把人物的內心赤裸裸地撕裂給讀者看。無疑,巴隴鋒做到了。
路明和許芬的愛情始終令人揪心,從他們初見面的“似曾相識”中隱約可見寶玉初見黛玉的影子,接下來小說里提到的許芬送梨給路明的細節、路明站在路邊“只生一個好”的宣傳牌下等許芬、志寧母親莫名落淚的情景,都隱藏于作者“不經意”地暗示中。最后,在路明和許芬、倪小伊是遠房堂兄妹的真相面前,作品“治窮必先治愚”的主旨昭然。小說里的幾個主要女子,作家始終不忍玷污她們,更不忍寫她們的一絲缺點。因此,作家在寫到她們的時候,才會不由自主地噴發出“女性崇拜”的情結。然而,作家卻給了她們最殘酷的結局,倪小伊慘遭問題少年毒手,許芬嫁給了弱智,Cathly飲痛離開,這是比死更悲慘的結局。對讀者而言,這樣的結局太疼痛了,但我相信作家的心是比讀者苦痛百倍乃至千倍的。小說中大量的內心活動和抒情性文字正是作家這一心緒的真情流露,也是這部小說的一大特色。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魯迅先生1924年于《祝福》開篇寫下的這句話,成為我一口氣讀完該著之后最深刻痛切的感受。1924年,距辛亥革命過去十三年了,可人們的生活現狀與精神面貌絲毫未變,延續著和辛亥革命前乃至和五千年間所有的“舊歷的年底”同樣的狀態,并將一直延續下去。馬可·奧勒留也說:“所有的東西都在旋轉,而且又重新在同一軌道上旋轉。……看到了現實的人就看到了所有事情;難以探測的過去發生的事情和未來將發生的事情。”作家寫的是發生在1997年前后的故事,這是一個特定的、物理的時間,但實際也是一個泛時間。巴隴鋒在文本中以信件和日記的形式無數次地強調這一時間的真實性,也正是這個時間發生的事情無數次地把讀者拉回到過去。小說里的人物和故事,不但屬于現在,更屬于過去和未來,在巨大的文明進程中,形成一個循環往復的時間流,重復著一出出或道德或倫理的悲劇。時間的流逝,看似帶來了科技的發達和文明的進步,卻沒有帶走人們的愚昧和無知,更沒有帶走人類的原罪與原欲。小說里的故事結束了,可生活還在繼續,石盤鎮居民因愚昧而導致的人生悲劇依舊在上演。作品留給讀者的不僅是疼痛,更是沉痛的反思。
作品字里行間,那些發自肺腑的文字和感情,正是作家對那個意味著“吾鄉吾土”的故鄉石盤鎮的愛之真,對石盤鎮人民的痛之切啊!在當今眾多寫都市文學和打工文學題材的作品之外,寫鄉土題材小說的作家,并非巴隴鋒一個。但是能夠像巴隴鋒這樣,在作品中表現出深刻的批判和反思品質的作家,是不多的。這便是一個作家的擔當,也是《永失我愛》這部作品的成功之處。
有人認為,《永失我愛》在風格上直追《平凡的世界》。同樣是西部農村題材的作品,兩部小說的語言風格、人物對話中原汁原味的陜北方言、呈現給讀者的外部環境和人世風情的確有不少相似之處。但是顯然,《平凡的世界》在主題思想上表現出的諷刺性和批判性是沒有《永失我愛》清醒和深刻的。如果說路遙面對的是陜北農民的身體苦難,那么巴隴鋒面對的,則是一種精神上的苦難,是故鄉千瘡百孔的小鎮在文明之河中一直靜止甚至倒退的背影。同樣是西部鄉土題材作品,同樣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平凡人生,巴隴鋒寫出了路遙筆下沒有觸及的生命狀態,以及那些生命個體身上全部的尊嚴和屈辱、卑賤和罪惡。
永失我愛,“我”失去的不只是愛入骨髓卻為倫理所不容的初戀情人許芬、難以割舍的大學女友Cathly,更是漸行漸遠的故鄉人事和激情滿懷的青春歲月。巴隴鋒的這部小說,將目光聚焦于石盤鎮,筆觸卻直抵制度、道德和人性深處,帶給我們痛入骨髓的閱讀體驗,堪稱一部“西部大開發”背景下西部人民的心靈史和西部生活的史詩。(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