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說,“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樣子,大概北平之秋便是天堂。”我在北京的十多年,很少看到這個城市有靜謐祥和、寵辱不驚的時候,可這不影響我對這座城市秋天的喜愛。秋天并不太長,它仿佛一夜之間翩然而至,輕輕地搖落了道旁泛黃的樹葉,早上出門感覺幾縷帶著涼意的秋風拂面而來,我才恍然大悟“又是立秋了”。
一
我曾說,北京的暑期屬于“苦夏”,又悶熱又干燥,雨水來臨卻瓢潑而至,少了點溫情和冷暖,遠不如山城的夏天熱得徹底,讓人身心舒爽。可是,秋日的北京卻好過南方太多,首先就是它的涼爽就讓人身心舒適的,即使還有些“亂穿衣”的措手不及,可是邂逅這座城市最五彩斑斕的景致,倒也無時無刻帶給人各種驚喜。
北京的秋天從立秋開始,感受到有些微涼的時刻,再仔細看看,京城似乎變成了全新的模樣:不僅有“金秋”時節那抹明亮的黃櫨濃黃,還有隨處可見的楓葉染紅著樹端,加上耐寒的冬青奉獻的一抹油綠,配上古城朱墻黃瓦的古建或色彩靚麗的現代地標…這樣的配色不算濃烈鮮艷,可是典雅溫情,配合著秋日素有的哀傷,也難怪老舍會將它贊為“天堂”了。
十多年前,我剛來北京也是在初秋。剛下火車我就驚訝北京秋天的陽光都柔和如斯,它從湛藍如洗的天空直泄而下,明亮卻不刺眼,溫暖卻不焦灼。汽車沿著三環路往北,玉淵潭的一泓湖水碧波蕩漾,藍白相間的電視塔直插云霄,加上道路旁的柿樹、石榴、山楂樹橙色、紅色交替…我到那一刻才意識到這大概正是我讀了二十年書,才知道的“金秋”吧。
讀書的幾年,我沒有錢卻天天得閑。不過最喜歡的還是九、十月,在三環上極目遠眺,就可以看到玲瓏塔、若隱若現的西山;或者輾轉幾次公交,去趟景山站在山頂俯視,漫無邊際的紅墻、富貴典雅的琉璃瓦、蒼勁樸素的漢白玉;拿著學生證,買著半價票到頤和園的長提閑游,在昆明湖中蕩舟,佛光閣、排云殿的莊嚴竟在咫尺,十七孔橋、長廊的精美別有趣味,岸邊綠柳輕擺,一路金菊、月季簇擁。這樣的景致也許只有在秋天才可能看到吧。
母親來過北京看我幾次,還念叨過“夜上海、雨桂林、秋北京”,不過總是很遺憾沒在深秋看到厚厚的銀杏葉鋪滿釣魚臺賓館旁的長街,沒悠悠走過胡同巷口,聽見清亮的鴿哨劃過天空。父親也對北京的紅葉充滿幻想,總會在十月間打來電話,問起我“香山的秋天開滿了紅葉,真有那么好?”
不過我總覺得,看紅葉、賞秋景去香山也算是附庸風雅,倒真是趁著秋色迷人,三五好友相邀,拜紅螺寺、爬慕田峪、登司馬臺更好。站在蜿蜒的山脈,最享受的是眼睛,北方的山向來是足夠蒼勁,可這時候卻多了點俊秀:遠遠近近的樹葉像水墨渲染,或紅或金、層次分明;山間人家的莊稼地、林地剛蛻下一片綠,現在又開始泛黃;山腳下銀光閃閃的池塘,更遠處是潮白河、水庫水波粼粼。美景集中在瓦藍清澈的天空下,陽光灑在身上暖暖的。我總打趣,秋日在京郊爬山,滿目的美景總讓人想起初戀:多么美好溫暖的圖景,可終敵不過幾日后寒風緊、葉凋零。
二
北京立秋后,風卻是涼了許多,不過讓人高興的是該“貼秋膘”了。北京人說的 “貼秋膘”就是指吃烤肉,或是吃燉肉,或是做燜肉。可是不管肉是怎么吃,相互的卻是我這樣嘴饞的人。老北京認為,苦夏時節,人的胃口大打折扣。到了氣候涼爽、物品豐富的秋日,早該增添幾道美味,補補身子咯。婉約的江南人搖著小船捕蝦吃蟹,粗獷的北方漢子卻在鐵條扎成的炙子上,哧溜溜烤著牛羊肉,樂淘淘地“貼秋膘”。
我剛到北京時候,看到“炙子烤肉”十分好奇。南方的燒烤早有店家代勞,可北京的烤肉卻需要顧客拿起筷子,夾起厚薄均勻的肉片,貼在所謂的“炙子”上小心地翻烤。到肉烤出油花,發黃發焦,趕緊在炙子上再刷點油,心里默數幾秒,趕緊用鐵夾子把成卷的肉一拌,再趁著火候正好,把還在哧溜冒油的肉片夾到碗里,配合著調好的醬汁收下肉的油膩,這“炙子烤肉”吃到嘴里,才算是妥妥地貼上“秋膘”。
汪曾祺在散文里說,炙子烤肉最有樂趣的便是烤的過程。他回憶到,北京人在從前有在野地里,譬如玉淵潭的湖邊吃烤肉的風氣。在玉淵潭邊走過的十多個秋天,沒聞到過烤肉的香氣,倒是注意到秋日賞菊的游客,三兩成群、席地而坐,總有人掏出夾著肉片的芝麻燒餅,或者切一盤肘子、喝點燒小刀,這樣的“秋膘”倒也是貼得幾分詩情畫意了。
嘗一次“炙子烤肉”總有些緊衣縮食打牙祭的感覺,不過我會總會張羅一頓餃子宴,邀約幾個朋友家中聊天、附近看景倒成為保留項目。包上一頓餃子不算費勁,每次包起餃子更是插科打諢,讓“立秋”充滿樂趣。在南方,家里包一頓餃子總煞有介事,餡料卻局限在豬肉韭菜、胡蘿卜牛肉、白菜豬肉等幾種。來北京的頭年,看到同學熟練地搟面皮,調配木耳雞蛋、西葫蘆牛肉、羊肉大蔥、豬肉香菇等各種餡料,我頗有些吃驚。他們包的餃子的個頭也比南方的大不少,更讓我錯愕。不過,我吃了第一口這樣的餃子,瞬間發現這樣實在的“硬貨”也確實不賴。一次飯局時候,跟幾位好友一提,便攛掇出了每年秋天這么一遭的餃子宴了。
三
二十歲以前,我關于秋日的記憶,除了山城時不時發威的“秋老虎”外,就是連綿不斷的秋雨。幾場雨淅瀝瀝下來過后,小鎮石板路上的青苔厚了不少,屋檐下的石甕、石缸積攢的雨水又默默地添了一層。秋雨阻隔,沒辦法外出訪友、辦事,父輩們或聚著玩麻將、打撲克,或打理剛買的蠶豆、豇豆,為做豆瓣、干豆角做準備。我趴在小屋的窗前,看著外面淅瀝瀝不停的秋雨,想象著放晴以后外面的世界。
我的山城鄉黨還沒有“貼秋膘”的說法。我的直觀感受是秋日的傍晚,全家人涮起火鍋,不用大汗淋淋、搖蒲扇不停;守著世界杯熬個通宵,不用徹夜開空調,桌上擺的應季水果也多了不少。母親總揶揄,北京人看個楓葉都要跋山涉水、吃個烤肉還大呼小叫。不過,每個城市總有不同的生活。秋日臨近,或宅居或戶外,或平淡或熱烈,能夠自得其樂的,終究是幸福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