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先生的《回望》結束在“如果我們回望,留取樣本,是有意義的”這一句上。讀完,合上封底,我明白了,金先生為什么要用“《黎里·維德·黎里》——父親”與“《上?!ぴ啤ど虾!贰赣H口述”這樣互文的結構,來完成回望。
我不再像小時候,一本書上手總是要先看看結尾如何。從頭開始一頁一頁地細讀《回望》中“《黎里·維德·黎里》——父親”的文本后,始終不能明白,像金宇澄先生父親那樣的傳奇人生,用什么樣的篇幅書寫都不為過的,金先生的文筆又是不容置喙的,他怎么舍得讓父親的傳奇就這么“淡掃峨眉”地只占了原本就篇幅不大的《回望》一書的半壁江山?
讀完整本書,原來,在金宇澄先生看來,母親姚云的普通人生,如今回望雖不及父親的那么驚世駭俗,但就普世價值而言,可能更勝于前者。地下黨、坐牢、被潘漢年案牽連再坐牢……這樣的人生故事,傳奇得我們與之有隔岸觀火的距離。姚云的故事就家常了,讀書、結婚、生子、在因夫婿的冤假錯案造成的生活困頓中苦苦掙扎……這樣的人生故事,“如果我們回望,留取樣本,是有意義的”,我這樣理解金宇澄先生寫給《回望》的結語:姚云的自述,才是留給后人的信史。
有這樣的猜測,源于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家范先生的一段文章。這篇題為《明清易代:一個平民的實話實說》的文章中,王家范先生提到了一個人一本書,人是生于1628年的上海縣人姚廷遴,書是姚廷遴的《歷年記》。在這本書里,姚廷遴本著把自己一生經歷寫下來留給子孫的念頭,41歲那年動筆,從回溯他出生那一年開始,巨細靡遺地實錄了自己的生活經歷,直至康熙三十六年(1698年)擱筆。這本書,在王家范教授看來,“是不可多得的原生態史料”。果然不可多得,就是這本被認為“由于姚氏識見有限,文辭敘述殊覺冗雜,故此書向不為通人所稱許,少有流傳”的記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驚人的史實,即明末即使在富庶的江南,也是餓殍遍地不乏人吃人的慘狀。這種慘絕人寰的場景,正史里可有詳說?這種原生態的史料,為明朝的敗亡加了一條鮮血淋漓從而叫人難以忘懷的注解。
因此,很愿意呼應金宇澄先生《回望》的最后一句話,特意去了一趟外地想請一對年近九秩的老夫妻跟我講一講他們的故事。
他們,女方是內地一座小城教會學校校長的千金,男方是華北小城煤礦主的小少爺,兩個人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的北京師范大學相遇、相戀,后來結婚。新中國成立以后,因國家需要提前走出學校留在北京一所大學教書,到1956年他們在北京已經有了不錯的房子也有了孩子,竟然沒有遲疑地相應號召與北京作了一次沒有牽絆的告別遠去安徽建設皖南大學。皖南大學終成紙上談兵,數年以后肯定讓他們回北京的承諾,也隨風飄去,這一對有著不錯家庭背景的夫妻,總是無法融入安徽的風土人情,合肥、蕪湖、馬鞍山等地多處輾轉,還好,老天有眼,晚年將近,蘇州接納了他們。
我認識他們的時候,兩人已經在蘇州安家多年,可我在他們家四室一廳的房子里一轉悠,吃驚地發現,沒有一間屋子里的家具是成套的,零星幾件諸如大廚五斗櫥,不是門關不上就是抽屜合不攏,窗簾也是沒有兩幅是相同的,像是隨便拿了塊布掛上去能遮擋窗外的光線或窺視就行。1980年代,商品房的概念還沒有甚囂塵上,哪怕是在蘇州,能住上四室一廳的房子,也是令人咋舌得羨慕不已的,他們卻這么胡亂地住著。后來,發現他們對付的,不僅僅是居住環境,一日三餐更是敷衍得不像話,要么在學校食堂搭伙,要么買些熟食回家再炒個青菜將就。他們的好時光都在他們的回憶里,比如剛剛解放那會兒,去砂鍋居、東來順吃飯,去稻香村、起士林買點心。到了美食遍地的蘇州,他們反而將日子過得這般潦草,我很想知道,這樣的變化是怎么發生的?于是,就尋找機會試圖到他們那里尋找答案。他們的答案倒是驚人地相似,就是對方的無所事事讓自己一輩子的生活都處于困頓中。其實,這60年來節節敗退的生活狀態,哪是他們自己能負得起責的?他倆的變化是社會形態發生巨變的最好的民間樣本,我想??上?,只要問及他們的往事,就是無盡的抱怨。不抱怨時光不抱怨周遭,唯獨抱怨相扶相持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愛人。
想送一本《回望》給他們,他們讀過后會不會明白金宇澄先生所說“每個人的回望都是有價值的”,然后,平心靜氣地跟我說說他們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