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與父親
當年在一個鄉鎮中學支教的時候,接手了初一全年級最調皮的一個班。班里有四大天王,分別是土豪天王、大韓天王、國旗天王和榮耀天王。他們享受單人單桌,平均分布在班里四個大組的最后一桌。上課時常連成一線,掌控班級后方領土。有時其活動范圍輻射至中部,更有甚時與前方第一桌某間諜串通一氣,以擾亂課堂秩序為榮。很多老師都拿這個班沒辦法。
這個班百分之九十八的孩子都是留守兒童。大多數是父親外出工作,母親在家照顧孩子,或是更徹底一點,父母都常年在外工作,家里老人管小孩。這幫小孩,用他們班主任的話來形容,就是一群“野孩子”,放養在山野之間,心性頑皮。
有一次布置了一個課后作業是“給爸爸的短信”,要求只需要寫一兩句話。在批改的時候,令我詫異不已。
我本以為那幫熊孩子會很隨意地寫一兩句話,沒想到幾乎每個人都寫了好一大段,滿滿都是對爸爸的思念。
想到自己從小到大沒離開過父母身邊,想到自己比他們擁有的多那么多,既心疼又心酸。
于是決定上一節與父愛有關的課,上課前在心里排演了好多遍。結果到真正上課的時候之前想好的話通通都像被delete了,只能想到什么扯什么。扯他們在外辛苦打拼的父母,扯自己曾經對待父母的叛逆,扯人生,扯未來,告訴他們學習不光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有一天能讓父母過上好的生活。
一開始有學生不斷搭嘴,教室也吵哄哄,我無視他們繼續講。我知道后面的內容會讓他們慢慢安靜,等他們安靜下來聽進去后,心里就會受不了。
果然,他們說:“老師,不要再講了,好嗎?”
當我無視他們這個請求的時候,我就知道,這節課的目的達到了。
期間,我看到榮耀天王用紙巾捂著臉,國旗天王伏臺把頭埋在臂彎里,土豪天王趴在桌子上抹眼淚。只可惜大韓天王因為違反紀律被遣回家中沒能上課。
再后來,聽著《父親》這首歌,全班痛哭的情景,大概我這生都難以忘懷。
平日里最調皮的熊孩子,我看到了他們內心最柔軟的一面。
或許在每個孩子的心中,父親都是頂天立地的超級英雄。
他與父親
我的大伯是個孝子。在我爺爺彌留之際時,他盡最大的努力去照顧我爺爺。在那段日子里,我爺爺每天都被疼痛折磨,疼得實在受不了便亂發脾氣。
大伯、二伯和我爸三兄弟輪流守夜照顧爺爺,爺爺并沒讓他的兒子們好過,整夜下來沒少折騰。一連十天下來,連大伯這種極有耐心的人,也被磨得心力交瘁。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罵了爺爺兩句。這下爺爺安靜下來不鬧了,默默把頭轉向一邊,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
許久過后,大伯遞水給爺爺喝的時候,爺爺乖乖接過,喝完,低低地說了一句:“我快點死了就不會拖累你們了。”大伯手抖了一下,隨即輕喝道:“胡說八道些什么!”他本想再說些什么,卻不知道下一句該如何接上,硬生生把話咽下了。
這些細節,都是在爺爺的葬禮上大伯和我們說起的。
爺爺是在一個平靜如常的夜晚突發心肌梗塞去世的。很突然,沒有一個人能見到他最后一面。當我爸和大伯連夜趕回老家,看到奶奶癱坐在地上,抱著爺爺的遺體哭得氣若游絲時,大伯腳一軟,便撲通一聲跪在了爺爺面前。
第二天,我回到老家,看到大伯正招待一個前來吊唁的親戚,和親戚聊起爺爺生前的事,說著說著,他突然嚎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些什么。
大伯一向沉著冷靜,在爺爺晚年期間他就是家族里的主心骨,里里外外操持著各種瑣事,和爺爺一樣德高望重,很是受人尊敬。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情緒波動特別大的時候,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早已滿頭銀發的他,不顧形象地哭得像個孩子。
在爺爺的法事中有一個儀式,是逝者的兒子跪在靈柩前聽法師的指令進行叩拜。我在祖屋門外看著爺爺的三個兒子,頭扎白帶,身披黑紗,低著頭跪在爺爺的靈柩前。有那么一瞬間,仿佛時空穿越,回到了他們還是孩童之時,兒子調皮搗蛋后父親罰兒子跪在祠堂面壁思過的場景。
只不過那時他們跪的是牌位里的列祖列宗,而如今是棺材里的父親。
我與父親
我的父親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更多的時候他表達感情的方式是通過行動??赡苡捎谒牟簧蒲赞o,小時候也很少帶我去玩,所以我確實很少跟他會有特別親近的感覺。我從來沒對他說過“我愛你”之類的話,覺得太肉麻,甚至連“父親節快樂”這幾個字,都是通過短信來傳達。
爸爸身高一米六八,小時候覺得爸爸的身軀特別高大偉岸,直到我也有一米六以上的時候發現,其實爸爸也沒有那么的高大。隨之而來還有其他“發現”,比如說他也不是每個電器都能修好,比如說他始終不會用拼音打字,比如說他不再能像以前那樣一口氣扛兩袋大米爬上八樓也不帶喘氣。
皺紋在他的眼角加深,白發也悄悄地在他頭頂蔓延,我不斷向前走的同時,他在慢慢地向后退。成長與衰老的距離越拉越大,直到我意識到要回過頭看看身后的他時,他停在遠處向我揮揮手,似乎在說:別管我,繼續走。
即使他不再像照片上那樣看起來意氣風發,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讓我覺得他好像無所不能,但是每每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時他總能輕易地辨別方向,我這種超級路癡跟著他走就會有絕對的安全感;在我要出遠門前他也會提醒我要帶什么,并在我犯糊涂時幫我準備好;又或是在我重感冒時丟下一句“生病了也不懂去吃藥”,過一會兒便從藥箱里拿出藥來放在我桌上……
雖然他依舊不會和我聊些什么,我也不懂得怎么對他噓寒問暖,但是有些情感就是在他問我“中午想吃什么”,和我怪他“就不能少抽點煙”這樣簡簡單單的對話中流動著。我想,即便有一天我強大到可以去保護他的時候,他在我心中,還是那個無所不能的,會默默守護著我的,爸爸。
即便有一天你變成一個糟老頭,你還是我心目中的超人老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