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新聞場里多了不少鉆石巨頭戴比爾斯（De Beers）要“栽”的消息，和這個結論搭配的還有“中國人造鉆石或成最大贏家”的歡呼。在雷同度極高的系列文章中，作者一邊拆穿“百年鉆石騙局”，一邊宣揚中國人造鉆石勢頭強勁，逼得戴比爾斯陣腳大亂。
“厲害了我的國”很爽，“白菜價鉆石”讓人神往，但到底這一天何日到來，還是要看看技術和市場的現(xiàn)狀。
1. 外國“老騙子”發(fā)家史
談到鉆石，繞不開戴比爾斯。這家名義上的南非公司成立于1888年，由世界各地的鉆石礦主合股掌控，一度控制了全球90%的鉆石開采份額，是毋庸置疑的鉆石老大。
130多年來，戴比爾斯不斷收購新發(fā)現(xiàn)的鉆石礦；掌控鉆石存量，維持價格穩(wěn)定。在技術方面，它為鉆石的品級設定了標準，也就是包括克拉數(shù)、凈度、切工、顏色在內(nèi)的“4C”標準。但戴比爾斯更重要的操作是與明星名流合作，維護鉆石高貴的公關形象，甚至根據(jù)鉆石礦的出品，隨時調整廣告策略。比如19世紀最成功的營銷文案“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A dimond isforever），把一種稱不上罕見的石頭和“真愛”捆綁，掏空了男人們的錢包。
50年代末，蘇聯(lián)發(fā)現(xiàn)西伯利亞鉆石礦，戴比爾斯拋棄意識形態(tài)壁壘，迅速將其拉入陣營。針對西伯利亞礦以半克拉以下小鉆為主的特點，戴比爾斯推出了“永恒戒指－eternity ring”——用25顆蘇聯(lián)碎鉆鑲成，向年老的已婚夫婦銷售，主題是重拾愛情。這一營銷如此成功，以至于出售的鉆石平均重量從1939年的1克拉降低到1976年的0.28克拉。可以說，消費者對鉆石飾品的偏好，僅僅是因為公關公司牽動了一根木偶絲繩。
1959年，戰(zhàn)后的日本政府允許進口鉆石。戴爾比斯終于有機會打開國際市場，從60年代開始，他們只用了10多年時間，就扭轉了日本人1500年的婚禮習俗。1967年，不到5％的日本婦女訂婚收到鉆戒。到1972年，這個比例是27％；1978年，50%；1981年，達到60％，日本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訂婚鉆戒銷售市場。
蘇聯(lián)鉆石能為戴比爾斯賺錢，那么人工鉆石當然也不是問題。戴比爾斯旗下的“第六元素”（Element Six），是全球最大的兩家高端人造鉆石公司。早在1992年，就以科（you）研（xi）心態(tài)造出了34.8克拉的大型人造鉆石。今年5月，戴爾比斯推出的人造鉆石首飾品牌“Lightbox Jewelry”（燈箱），只是“第六元素”新的工作內(nèi)容而已。
2. 人造鉆和天然鉆的江湖爭霸
第一顆人造鉆石1955年誕生在美國“通用電氣”的實驗室里。當超硬磨料部的霍爾博士在高溫高壓的條件下意外壓制出一堆亮晶晶的小石頭時，他自己也是一臉懵逼。他對《紐約時報》描述：被自己的產(chǎn)品“嚇得”雙膝一軟差點摔倒。
“通用電氣”對人造鉆石的研究沒有就此終止。不久之后，這家企業(yè)再次取得技術突破：利用高壓下的溫度梯度法首次合成出寶石級人造金剛石。
“高溫高壓合成法（HPHT）”至今還是人工鉆石合成的主要方法。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改良，反應條件逐漸穩(wěn)定。一般是以小鉆石為晶種，以石墨粉為原料，在1500℃，5GPa高壓下，輔以催化劑，制造鉆石。這實際上是在反應釜中，模擬自然鉆石生成時的遠古地質變化。
說起來容易，但高溫高壓合成法要制造出純凈度極高的無色鉆石，必須嚴格控制技術和反應條件。目前用“高溫高壓合成法”制造人造鉆石的生長速率約為每小時0.006毫米。俄羅斯圣彼得堡的新鉆石技術公司（New Diamond Technology）在2015年5月締造了記錄，他們耗時300小時，生產(chǎn)出一塊32.2克拉的金剛石毛胚，切割成10.02克拉HPHT無色鉆石。
除了HPHT法，還可以通過化學氣相沉積法（CVD）制造鉆石。反應條件相對降低：在1000℃和12kPa下，以氫氣為催化劑，讓甲烷離解出的碳原子在電場的引導下，在金剛石籽晶片上連續(xù)層狀沉積，最終結晶生長成鉆石單晶體。這一方法生產(chǎn)的鉆石更為接近天然鉆石。
中國進入人造鉆石領域，要等到1963年的第一臺國產(chǎn)兩面頂壓機，這臺機器制造出了我國第一顆人造金剛石。再過一年，1964年，中國制造出了六面頂壓機，這臺中國擁有自主知識產(chǎn)權的機器的誕生，是中國人造金剛石的高光時刻。這臺機器不僅在生產(chǎn)效率上高出兩面頂壓機10倍，而且在耗材上也更加節(jié)省成本。這波技術創(chuàng)新在1966投入量產(chǎn)，同年中國制造了第一批人造金剛石，總重量一萬克拉。
從此，中國六面頂壓機不僅為未來的“基建巨人”提供了堅實“工業(yè)牙齒”，也成為壟斷國際人造鉆石市場的鉆石“母機”。
憑借自主開發(fā)和技術引進，上世紀90年代，中國迅速趕超美國成為全球人造金剛石最大生產(chǎn)商，并迅速搶占國際市場。2001年，中國人造金剛石產(chǎn)量不過16億克拉，2016年產(chǎn)量逼近200億克拉。到了2018年，全球90%的人造金剛石都是“中國制造”。與此同時，全球幾乎所有高溫高壓法制造的人造鉆石，都要進口中國的六面頂壓機、借鑒中國人工金剛石制造技術。這當中也包括戴比爾斯的“第六元素”工廠。
3. 人造鉆石看中國，中國鉆石看河南
這個市場占有率值得驕傲，但是需要面對的現(xiàn)實是，中國人造金剛石主攻冶金、采礦、建筑等下游行業(yè)，利潤遠不如西方首飾巨頭。以2010年美國市場為例，美國2010年進口我國人造金剛石4.6億克拉，排在第二位的愛爾蘭只有不到0.7億克拉，但是愛爾蘭的人造金剛石的銷售單價是我國的5.5倍，說明我國出口美國的人造金剛石絕大多數(shù)是低端產(chǎn)品。
不僅如此，在中興建投證券2012年5月發(fā)布的行業(yè)深度報告，高端人造金剛石根本不在中國企業(yè)家和投資者的視野范圍之內(nèi)。
這一情況，一直到2015年才有所改變，這也是這波新聞稿的由頭——中國企業(yè)通過將近3年的努力，挺進高端人造鉆石領域，并且將觸手延伸到了寶石鉆的地盤上。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三家河南金剛石制造公司：中南鉆石、黃河旋風和豫金剛石，如果說，全球90%的人造鉆石是中國制造的，那么這90%中的80%則是由這三家公司制造的。
以行業(yè)第二的“黃河旋風”為例，這家公司2015年募資3.3億元，建設國內(nèi)首條無色大單晶鉆石和片狀大單晶金剛石生產(chǎn)線。寶石級大單晶方面，今年123萬克拉的項目全部建成達產(chǎn)后，將形成無色大單晶鉆石73.50萬克拉、片狀大單晶金剛石49.28萬片的生產(chǎn)能力。以上兩種都屬于大單晶寶石級的初級產(chǎn)品，瞄準的的就是首飾鉆市場。
其他河南企業(yè)也不甘落后，2017年，豫金剛石設立“慕蒂卡”珠寶體驗中心并注冊中歐鉆石品牌Brisa&Relucir。
三家中的“老大”中南鉆石公司，是國內(nèi)首個批量生產(chǎn)4-7mm優(yōu)質合成鉆石的企業(yè)，其手中的“克拉級IIa型鉆石研發(fā)項目”致力于推進合成鉆石的珠寶化與產(chǎn)業(yè)化。2017年的報道中，該公司在高溫高壓條件下合成出顆粒尺寸4～7mm、單晶重量0.6～1.2克拉的Ⅱa型鉆石，成品率達到90%以上。加工成首飾鉆后，顏色相當于天然鉆石的D-E級，凈度相當于天然鉆石的VS-SI級——如果以天然鉆石的標準衡量，已經(jīng)是相當優(yōu)質的鉆石。
而且，人造鉆石的成本要比天然鉆石低30%左右。
4. 世界鉆石大佬慌了嗎？
更大的利好在于，國際市場和消費者似乎集體看漲人造鉆石。
在裝飾品市場上，2015年人造鉆石的市場占有率是0.1%，2016是0.3%，2018的報道中已經(jīng)到了3%。摩根士丹利預計到了 2020 年，人造鉆石的銷量可以增加到 10 億美元，約占總市場份額的 7.5%。花旗銀行的研究認為，2030年，人造鉆石占鉆石市場的份額將達到10%。
消費者的態(tài)度也有所轉變，市場咨詢公司 MVI Marketing 針對這些消費者做了份關于 “你更傾向于購買天然鉆石還是人造鉆石” 的調查，70% 的受訪者選擇了后者。
為了應對這一趨勢，各家珠寶品牌早已開始行動。主打金銀、釉瓷、琉璃的首飾品牌潘多拉出了一種叫 Zirconia 的人造鉆石，以水晶飾品為主的施華洛世奇在 2015 年 5 月份發(fā)布了一條新的產(chǎn)品 Diama，其中所有單品都是由人造鉆石制成。
相比之下，業(yè)界大佬“戴比爾斯”一度很傲嬌。2016年，為了打壓人造鉆石，戴比爾斯發(fā)布的新標語是：“真的才是稀有的，稀有的才是寶石。”，推出了一項新服務，出售一種可見鑒定是否是天然鉆石的工具，免費配送給主要權威鑒定機構。
但是歷史大勢不可違逆，大佬幡然醒悟得很快，放下身段也十分果斷。2018年5月，戴爾比斯就宣布正式生產(chǎn)CVD人工合成鉆石，9月開始供貨。Lightbox Jewelry的口號立刻變成“可能不是永恒的，但此刻是完美的”。價格力度超越所有對手，200 美元/0.25 克拉、800 美元/1 克拉——1克拉的價格相當于天然鉆石的十分之一。請記得上一節(jié)的描述：“人造鉆石的成本要比天然鉆石低30%左右”，這意味著戴比爾斯的報價遠遠低于目前市場行情。
為什么戴比爾斯能做到這一點？前面也提到了，他們旗下的“第六元素”采用了CVD法制造人造鉆石。相比于國內(nèi)企業(yè)普遍采用的HPHT法， CVD 的成本約是HPHT的二十分之一。
一套組合拳下來，你真的敢說戴比爾斯是方寸大亂？為什么我聞到的恰恰是：“我全都要！”
當然，人造鉆石生產(chǎn)成本還可能繼續(xù)降低。從2007年至2017年這10年，合成鉆石價格就已經(jīng)下降了60~90%。但只靠成本優(yōu)勢，人造鉆石真能撼動天然鉆石嗎？
看一下其他寶石的“天然VS人工”之爭：天然無燒鴿血紅紅寶石、天然矢車菊藍藍寶石、天然木佐綠色祖母綠的價格，近5年來幾乎每年都會翻一番。但在技術方面，合成紅、藍寶石和祖母綠早在上世紀初就出現(xiàn)了，30年前就可以批量生產(chǎn)，價格也是年年走低；但這些人造寶石除了工業(yè)用途外，只出現(xiàn)在各大旅游景點低價哄人，對天然寶石首飾的價格毫無沖擊。
早在中國企業(yè)之前，外國首飾公司已經(jīng)試水人造鉆石市場。當年最早進入首飾市場的Gemesis 公司2001 年開發(fā)成功批量生產(chǎn)黃色大單晶金剛石的技術, 2003 年正式進入首飾市場, 在這期間公司的壓機快速增加, 2004 年壓機達到27 臺。公司掌門人克拉克將軍躊躇滿志, 準備每月增加8 臺壓機, 最終達到250 臺。但最新的資料稱Gemesis 公司的壓機臺數(shù)仍然停留在40 臺, 雖然資料的準確性不詳, 因為壓機臺數(shù)屬于公司的商業(yè)機密, 但該公司應該是沒有按照原定計劃擴大生產(chǎn)。
坦白說，作為女生，一直到寫完這篇文章我還沒搞清楚怎么會忽然間有那么多熱炒中國人工鉆石的稿子。眼下我腦海里只有一個問題：Lightbox哪里買？可見，在首飾類鉆石的市場爭奪中，技術問題只是次要方面，天然-人工鉆石的變化也不影響基本格局，百年來戴爾比斯等巨頭營造的文化氣氛和營銷神話才是根本問題。
只要中國大多數(shù)年輕人還在期盼一場西式婚禮，只要中國“傳統(tǒng)”婚禮依然不肯和“鬧洞房”、“現(xiàn)場付彩禮”等惡俗切割，中國的人造鉆石優(yōu)勢想轉化為首飾市場上的霸權，恐怕還要耐心等上一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