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大爺爺李正先在水鄉的五里橋與奶奶告別,帶著百號人的農民隊伍趕赴十里蓮湖,阻擊由水鄉的十里蓮湖向青石灘進攻的第一支日軍先頭分隊。五里橋的東頭,稀稀松松地站著偷偷跑來送行的老人、女人和小孩。他們默不作聲,僵硬的臉上淌著一行行熱淚,都朝隊伍直直地望著。
劉大耳朵起身上前,對李隊長說,“出發吧!”李隊長沒作聲,面對奶奶站著,他和奶奶深情地對望了一眼。奶奶抹掉眼淚,叮囑說:“活著回來!”李隊長點點頭。接著,他又朝送行的鄉親們鞠了一躬,說:“我們去殺光狗日的小鬼子!為死去的鄉親們報仇!”他一說完,人群里就發出一陣嗚咽的哭泣聲。這時,一陣冷風襲來,越過松樹林子,在地上卷起一縷縷塵土。李隊長轉過身,從腰間拔出一柄自來得手槍,向天一甩,朝隊伍喊道:“出發!”
天空陰沉,天地混沌。在通往十里蓮湖的松樹林子里,槍托碰撞,景物影影綽綽,隊伍的雜沓腳步聲已響出很遠。李隊長帶領隊伍,走出松樹林,鉆進了葫蘆嶺的甘蔗地。甘蔗地外,就是蓮湖支流楊家河的一條土路,直通預定埋伏地點蓮湖坡。怒風四起,涼氣逼人。甘蔗地里泥土松軟,光線稍顯暗淡。隊伍進了甘蔗地后,行進緩慢,間或人群里傳出一兩聲粗重的咳嗽聲。一望無際的甘蔗地里,流動著隊伍擠擠攘攘前行的影子。
“啪--”突然,傳來清晰的一聲脆響。
“什么事?”李隊長停下腳步,轉頭歷聲問道。
隊伍停了。
劉大耳朵從隊伍里一把抓起王二,往前一推,又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王二身子向前一躬撞在甘蔗上,一頭栽倒在地,手里捏著半根剛掰斷的新鮮甘蔗。
劉大耳朵說:“李隊長,王二這小子又掰了根甘蔗。”
李隊長聽了飛起一腳,踢掉了王二手里的甘蔗,同時罵了句:“狗改不了吃屎!”
王二委屈地站起身,驚恐不安地對李隊長說:“我不掰了!”
“再掰老子槍斃了你!”
王二被李隊長的話嚇得一哆嗦,站著不敢動,他望著李隊長那柄指向他腦門的手槍,額頭上冒出幾滴細碎的冷汗。李隊長怒了他一眼,將手槍插在腰間,轉過身繼續走。王二舒了口氣,驚慌地彎下腰,從地上拾起槍,一邊走一邊用手拼命擦拭槍把上沾染的泥土。他抬起頭,望著李隊長遠去的高大背影,朦朧的眼里展露出一絲復雜的情感。
“嚎什么?”李隊長對蜷縮在地上的王二喝斥道。
“鬼子--鬼子讓我剖秦大爺肚子,我把秦大爺殺了!”王二哭喊著。哭得山動地搖。
“不想再當孬種就起來,跟著老子去打鬼子!”李隊長躬腰一把抓住王二的領口,沉著臉,繼續說,“要當孬種,就給老子滾出水鄉!”
“我--”
“我個屁?好好想想,為了秦大爺!”
李隊長說完,甩開領口,放了手。王二壓住情緒,用手背抹去眼淚,掙扎著站起身。沉默許久,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天大喊:“狗日的小鬼子啊!”
王二的喊聲沖破了天,天空白云翻滾,向周圍低低的壓了下去。
半月前。
天正晌午,陽光濃烈,萬物遍地肅立。日本兵在臨時圍建的造船場中央打上根木樁,木樁旁邊的空地上,站著即將行刑的秦大爺。秦大爺仰天長望,目光空洞,由兩名日本兵持槍押著。場子里,三三兩兩正有不斷被強驅來此觀看行刑的百姓。鄉親們都驚恐地相互對望著,大氣不敢出,默不作聲。李隊長頂著草帽,喬裝打扮,和奶奶混在人群當中,冷冷地注視著日本兵。
行刑場不遠處,被強征造船的民夫正緊羅密鼓打造船只。幾名看守民夫的監工,手里拽著長長的鐵條轉來轉去,來回盯著。王二夾在造船隊伍里,正背起一根松木,走走停停,間或忍不住轉頭偷偷向場子中央望一眼。
“快干活!”一名監工眼尖,咆哮著將手里的鐵條打在王二身上。
王二脊背一涼,肩上松木滑落,栽倒在地。
“起來!”監工喝斥著,又掄下一鐵條。
王二胸前單薄的衣服滲出了一條血印子,他滾在地上,喊:“你怎么打人?”
監工冷笑一聲,接著打:“狗雜種,打的就是你!”
王二被打得在地上翻滾,疼痛難忍,鬼哭狼嚎。造船的民夫們都停下了,癡癡地望著一切。
“不許停!快干活!”幾名監工不約而同舉起手中的鐵條開始抽打停下的民夫。
民夫們躁動了,不斷傳出罵罵咧咧的嚎叫聲。
“呯--”天空傳出一聲沉悶的槍響,造船場地安靜了。一名日本兵在日本軍官指使下,端起插著白旗的步槍走向監工,朝他嘰嘰咕咕說了一通。監工縮首縮尾聽完,接著用鐵條指向了地上的王二。
日本兵轉過頭,槍口對準王二狂傲地喊叫一聲。
王二沒聽懂,哭聳著身子,坐在地上不動。日本兵走到他跟前繼續喊叫,邊喊邊用槍把重重地朝王二腦袋上砸。
一股鮮血從王二頭頂順流直下,王二眼珠亂顫,眼前閃現一片血紅的光影。他抱著頭,膽怯地站起身。日本兵用槍頭的刺刀頂著王二的后背,押解他向場子中央走,走一步踢屁股一腳。王二佝僂著身子,走得東倒西歪,刺刀的刀刃挺進他后背,鮮血珠兒在地上滴成一條歪歪扭扭的線條。
等王二走到了場子中央,秦大爺已栓上木樁,上衣被剝光,露出臘黃的廋弱身體。王二呆呆地看著他,口里吃吃地喊了聲:“秦大爺--”
這時,日本兵的翻譯官,挺胸向前朝場子里的百姓大聲喊道:“鄉親們,皇軍今天邀請你們來,是想告訴你們,不要跟皇軍作對,只要你們支持皇軍,皇軍一定不會虧待大家。但是--”翻譯官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繼續喊,“如果有誰像場上這位頑固不化的老頭,不與皇軍合作,不積極提供皇軍的軍需物質,那就是開膛剖肚的下場!”
翻譯官說完,堆起滿臉笑容小心翼翼向身后站著的日本軍官低頭請示。日本軍官朝他嘰咕了一陣后,他便徑直走到王二跟前,將一柄明晃晃的刺刀遞上前。
“去,剖他的肚子!”翻譯官指著栓在木樁上的秦大爺對王二說。
王二聽了心口一震,他看著橫在眼前的刺刀,寒氣逼人。他臉色發青,雙腿一軟,頓時癱倒在地。
“狗日的,起來!”翻譯官說著踢了王二一腳,又將他一把從地上拽起來。
“不--不--”王二搖頭,眼里充滿了未知的恐怖感。
翻譯官上前將刺刀放在了王二手上,捏緊,又拍了拍他的臉,說:“兄弟,你還是去剖吧!你不剖他,日本人就要剖你了!”
王二目光呆滯,魂不守舍。
這時,日本軍官吼叫一聲。
翻譯官喝斥道:“快點動手!”
王二表情僵硬喏喏地應著,眼皮跳個不停,身子顫顫發抖。他緩緩走向木樁,抬起刀指向秦大爺,哭哭涕涕說:“大爺--您別怪我--我沒法子啊!”
王二的雙手顫栗,刀尖在秦大爺的肚皮上,上下移動。
日本軍官又吼叫了一聲。
木樁旁一名日本兵挺槍上前,嘴里嘰哩咕嚕,揮起手朝王二的臉上來回扇了兩耳光。
翻譯官趕忙催:“快點剖!”
王二被扇得眼冒金星,頭腦暈厥,他捏緊刺刀,大吼了一聲。刺刀插進了秦大爺肚子,濃稠的血液噴了王二一臉。
“狗,都他娘的是狗!”秦大爺凄厲地大叫,身體在木樁上激烈扭動。
觀看行刑的人群里,空氣沉悶,氣氛緊張。李隊長咬著牙,手往插在腰間的手槍上重重摁了摁。
站在一旁的奶奶趕緊壓住李隊長的手,小聲說:“不能動手!”
李隊長摁槍的手慢慢松開了。
刑行場上,王二被血遮住雙眼,像發了瘋。他雙手緊握刺刀,一刀一刀鑿在秦大爺肚子上,一邊鑿一邊嚎叫,一刀比一刀重。秦大爺肚里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往下掉,血不斷地噴涌出來,地上堆了一堆稠密的暗紅色物體。秦大爺肚膛開花,剖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他在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中斷了氣。
王二睜開眼,見到眼前的凄慘景像,嘔吐不止。他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大聲哭喊。
日本軍官看到血淋淋的剖肚場景很滿意,哈哈大笑。王二在這笑聲中爬起來,開始在場子里瘋跑,一邊跑一邊嘴里咕咕嚕嚕地說胡話。場上的日本兵看著滿場瘋跑的王二,笑得更大聲,個個開心舒暢,前俯后仰。
此時,翻譯官指著瘋跑的王二對日本軍官說:“他瘋了!”日本軍官聽罷擺擺手,兩名日本兵便勒住王二,左右押解,把他扔出了造船場。
接著,翻譯官又向觀看行刑現場的百姓擺手喊話:“鄉親們,散了!散了!”場上的百姓便在一片惶恐不安的沉默中陸續離了場。
王二被扔出造船場,沒瘋,他跌跌撞撞向回村的方向走,像失了魂。路上,一個接一個從王二身旁走過的人們,都朝王二指指點點,痛憤不已。
“狗娘養的王二!以前偷甘蔗,現在殺人,要遭天打雷劈!”鄉親們如此罵著。
王二支撐不住沉重的思想,跪倒在地,神情木然。
等鄉親們都散盡了,李隊長和奶奶才出現在王二跟前。
“王二,能走么?”李隊長問。
王二緩緩抬頭,李隊長的高大身影給了他內心深處巨大的震蕩與安慰。他盯著李隊長的雙眼,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他一把拽住李隊長的手,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走吧!”李隊長將王二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和奶奶一左一右扶著他走上了回村的路。
王二收起眼淚,扛槍上肩,跟上隊伍。
隊伍繼續行進,很快開到了甘蔗地深處。這里甘蔗茂密,排排而立,青蔥蔗葉,將人完全淹沒了。夕陽西下,天邊甘蔗壓頂,夜色低沉了不少,霧氣漸漸濃了起來。甘蔗的茂密莖葉在一片霧幔中,瀟灑地展露身姿,唯美壯觀。隊伍穿插在霧氣繚繞的甘蔗林里,響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
霧氣越來越大,甘蔗葉子上沾滿了露水,一陣北風掃過,齊齊展展的甘蔗葉撲簌簌落下一陣凍雨。王二不禁縮了縮身子,他的額頭上、臉上、衣服上,全被露水打濕了,渾身冰涼。他打了個戰,目光朝濃霧里刺探,他看到了浮在甘蔗林上空秦大爺光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