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沒有誰發現，自己讀書和旁觀他人讀書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當然也可能是我的行為根本不能稱之為讀，而只該叫做看，看書和讀書是不一樣的。看書大概就像我備考時的感覺，明明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認得，但當它們組合起來，就完全讀不懂它們的友情。而讀書則近于淘沙取金的功夫，像嚼一粒豆子，有嚼勁而滋味滿口，仿佛啖的不是溪流而是海水，游的不是平地而是山河。我看別人讀書的時候，感覺就像在旁觀他們嚼豆子、啖海水、游山河一樣。
我一度將這種差異歸功于陌生化，我說讀書，跟提到Read的口感就是不一樣的，我在現實生活中讀書，也跟看書里的紙片人物讀書是不一樣的。讀馬克斯·蘇薩克的《偷書賊》，看莉賽爾努力地認字讀書，并將其當做一件極快樂的事，就感覺她讀的書也是有滋味的，哪怕是《掘墓人手冊》，都給人強烈的趣味，就像新接觸一個游戲，興致勃勃地去學習各種從未見過的技能一樣，享受從無到有的愉悅感；讀某些歷史小說，看主人公懸梁刺股，將四書五經一字一字背在腦子里并消化理解，也覺得這種知識接受的過程可愛得很。然而一旦換成自己，讀《傲慢與偏見》就是真的讀了一個別致的愛情故事，讀《禮記正義》，不，我寧愿用啃字，還是手邊沒有水要干嚼大鍋貼餅的那種啃，讀得一個頭三個大，還是感覺不到一點愉悅在。
后來大概就歸結于，我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跨圈才尤顯得陌生和新奇的好處，這種念頭一直保留到我突然發現自己失去了讀書的能力為止。
年幼時讀過的東西很多，漸漸養成比較玄幻的閱讀速度，從不預習課本，當老師叫我起來朗讀課文的時候，卻能非常輕松地將陌生的文章流暢通讀下來，后來我留意過自己的閱讀過程，其實是在讀上一句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將下一句掃過一遍了。這實在不能稱之為會讀書，可惜那時的我沾沾自喜于怠惰的不被發覺，一直沒有思考過讀書的問題，身邊的人也被我的閱讀速度所惑，沒有生起教我的念頭，這種狀態一直拖到我讀《當代西方文藝理論》，是真的讀不懂到令我感到幻滅，試也不知道是怎么考下來的，當時就想著，完了，我廢了。
大學時閱讀能力也開始影響我追逐興趣的腳步，記得當時花十幾塊錢，從孔夫子網收過一本1978年的《睡虎地秦墓竹簡》，我讀得很認真也很仔細，但最后合上書，我居然無法系統地回憶起簡文的細節，實際交流的時候，也無法應用其中的內容作為論據，我開始慌了。我的頭腦從未養成過一個自主分類的機制，高考知識全靠老師架構，現在要我自己來，哪里那樣容易。教過一輩子書的外祖父與我聊課堂聽講，說，聽進耳朵里，不算聽了，唯有聽進耳里，又將道理在心中過一遍，自己判斷是不是對，能不能使自己信服、并應用到實踐上，才算沒浪費了付給這一堂課的人民幣，我心道，是啊，自己是挺敗家的。
昨晚在出租房里翻自己帶在身邊的書，足足碼了小半個屋角，有讀過的，有沒讀過的，有不知愛惜時胡亂翻閱到書頁邊緣發黑的，也有小心翼翼保護到至今還算整潔的。每碼上去一本，心里都在想，若是以如今的心境重讀這些書該是什么感覺，我還能將它們讀進心里么，還是像前些日子讀《秦崩》一樣，讀過就忘了。瞧一眼表，才九點多，終是想讀之心不死，扒下一本文獻學的精裝，拿根鉛筆比著試讀下來，沒成想，還真的讀懂了。
為了鍛煉閱讀能力，我一直強迫自己讀序，讀一本書的緣起、理念和出版感謝語，結果這次終于讀出點嚼豆子的味道來。先是有針對性地，提煉出主謂賓來了解大概經過，再將定狀補附在骨干上，去體會作者的情緒和言外之意。這仍是一種笨法，且需要將文章讀兩遍才算完整，但就在這個過程中，我第一次感覺到作序者表述的脈絡清晰可察，雖然幾處舉例繁冗，以至于讀著讀著都忘記了他之前講到哪里，可一旦將這些冗余都忽視，再提出各段的主干，還是能夠捋清他想要表達的內容。于是恍然，從小學到中學被老師強化無數遍的段落大意和主題還是有點用處的。
作為寫手，易地而處，我其實挺喜歡在自己的句子主干上添些花色，閱讀的時候卻覺得麻煩極了，恨不能作者句句干貨、不帶枝蔓才好，這樣一想還是打自己臉，啪啪的疼。當晚一覺沒有睡好，我一直在想，該如何拯救我爛成渣的閱讀能力，除了借助專業知識拆主謂賓、提煉主干以外，還有沒有其他可以使用的法子。老媽前些年讀《脂硯齋評石頭記》，丫鬟姑娘誰是哪家的都分不清楚，后來找來一張大開紙，親自上手畫人物關系圖，如此三個月之后，我再問誰誰，她都能把地位、歸屬乃至事跡都捋出來，當時目瞪口呆，現在想來也可以一用。或者做些讀書筆記和年表，無事時翻一翻，也當是有些用處的。
都說勤能補拙，我笨成這樣，多讀幾遍，總會有些收獲，至少不再做文字圖像的掃描機，想起來才接收一二信息進腦子，得打一開始就逐字輸入進去。若是這樣還看不懂，我再相信自己是個廢人好了。
理想的閱讀在我心目中就像嚼豆子一樣，一個一個信息瞧得明確，歸類輕松，讀完定是沉甸甸一只豆罐子捧在懷里，而且嚼起來有咬勁兒，也就是得到的干貨多，更甚者每一字的營養都被榨得干干凈凈，于是讀過一遍就等同于榨干文章的所有殘余價值，或者是把進一步挖掘價值的基礎打牢，這樣的閱讀，想一想，該有多爽啊。
從今日起打算放開性子讀些書，隨時做一做筆記，希望能有助于我的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