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見裙子，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第一條裙子，每次想起我的第一條裙子，心里都會有幾分淡淡的遺憾和悲傷。
小時候，在我們那個落后的小鄉村，裙子可是稀罕物。在我的印象中，那時我們村只有兩個女孩穿裙子。一個是富華，她的父親在縣城工作，她能夠很隨意地穿裙子。每次看到她穿著漂亮的花裙子，像一個驕傲的公主站在一群土里土氣的女孩子中間，我都羨慕得要死。在我們那些同齡人的眼里，穿著裙子的她看起來是多么洋氣，而我們的褲褂則顯得多么土氣。
所以，她和我們好像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有一種明顯的自信和優越感。我在她的面前竟然有一種莫名的自卑，這都源于她的花裙子。我不知道其他的女孩子是不是有著和我一樣的心理，但我分明感到其他的女孩子，看到富華時那帶著羨慕和敵意的目光。
后來俊英也穿上了裙子，她就成了我們村第二個穿裙子的女孩子。現在想想，她的裙子根本稱不上裙子。俊英的大伯是村支書，俊英的裙子是她大伯從隊里拿的一面錦旗做成的，非常簡單，就是把錦旗縫成一個筒子，然后加一根松緊帶，其實一點美感都沒有。但是，在當時我的眼里，就洋氣得不得了。我心里也又羨慕又嫉妒，怪我們家怎么就沒有一個當村支書的親戚。
于是，我就回家跟父母鬧著要裙子。但是，父親的一句話使我從此斷了穿裙子的妄想。父親生氣地說：“我就是用錢鋪地，也不會給你買裙子！”
父親思想非常保守，他認為裙子根本就不是正經衣服，穿裙子好像就是傷風敗俗的事情。對于父親的那句話，我心里充滿了怨恨，怨他思想頑固守舊。但是，父親的脾氣很壞，我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在心里暗暗發誓，長大了我一定買好多好多漂亮的裙子。
沒想到，事情突然間發生了轉機。有一天，我生病了，父親和母親帶我去市醫院看病。看完病，我們走在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上，馬路兩旁是高大粗壯的法國梧桐，我第一次發現了城市和農村的差別竟是那么大。
在路邊，我們看到有人擺地攤賣裙子，一堆花花綠綠的裙子吸引了很多過路的人。我們也走了過去，我貪婪地看著那些漂亮無比的裙子，心里有種痛苦的絕望。因為我想起了父親的那句話，覺得那些裙子對我來說，是多么的遙不可及，多么的奢侈。
現在想想，其實那只是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裙子。裙子很便宜，一件只要五塊錢。
我悄悄地拽拽母親的衣角，但是沒敢說話。母親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母親也沒有說話。我知道，我的愿望只能是泡影。
“給妮兒買一件。”忽然，我聽到了世界上最美麗最溫柔的聲音，我覺得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也許是因為我生病了，做父母的一般對生病的孩子格外的寬容。也許是父親被當時的氣氛所感染。反正，父親竟然給我買了裙子，那是一件紅色的連衣裙，布料是紗的，很輕，很軟。
我始終沒有說話，因為我對父親一直很懼怕，但是心里激動萬分。看著父親手里的裙子，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絲的羞怯，好像初次見到了自己心中的戀人一樣，又羞又喜。
回到家之后，我拿起裙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一刻也舍不得放下，心里的激動無法形容，我真想立即就穿在身上，然后到外面去炫耀一番。但是，父母始終連讓我穿上試試的話都沒有說，我也不好意思去穿，而且隱隱覺出幾分失落和不安。
到了晚上，正趕上村子里給孩子們打防疫針，全村的孩子都來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躲在屋里，偷偷地換上了裙子，然后懷著激動、羞澀、不安的復雜心情，躲躲閃閃地往外面走去。
我才剛剛走出門口，就被父親看見了。他說道：“穿上啥樣子！”父親的聲音不高，但是語氣嚴肅。父親的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過來，我心里又懊喪又氣憤，剛剛的激動一下子蕩然無存。
我生氣地轉回屋子，三下兩個脫掉裙子，往床上一扔，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到現在我還不理解，父親為什么會說那樣一句煞風景的話。既然都買來了，干嘛不讓我穿！既然不讓穿，干嘛要給我買！凈是讓我看見難過。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了穿裙子的欲望。或者說，我穿裙子的欲望被父親的那句冷冷的話給澆滅了。每次看見那條裙子，我就向它投去哀怨的眼神。
后來，我實在無法忍受那條裙子對我的心里折磨。在一次去姑姑家走親戚的時候，賭氣似的把它送給了表妹。那時姑父在縣城工作，姑姑家的五個女兒都能隨心所欲地穿自己喜歡的裙子。看著她們一個個花枝招展的，我只有羨慕的份，同時，對父親的怨恨又加了一層。
于是，我的第一條裙子，就這樣不疾而終。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愿提到裙子。
隨著時代的發展，各種新鮮事物漸漸地走進農村，裙子也成了女孩子的家常衣服。父親也曾問過我要不要穿裙子，我的回答都是不喜歡。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女兒為什么就不喜歡穿裙子。
直到進了大學，一到夏天，來自全國各地的女孩子穿著樣式各異的漂亮裙子，像一只只美麗的蝴蝶穿行于校園之中，那五彩繽紛的裙子，成了校園里一道亮麗的風景。于是，我那深埋在心底的欲望開始蠢蠢欲動。
那時我就感嘆，裙子之于女孩子，真的是最絕妙的發明。女孩子穿上裙子，展現出來的裊裊婷婷，婀娜多姿的韻致，令任何人看了都會怦然心動。
終于有一天，我的好友對我說：“凌子，買一條裙子吧，你那么好的身材不穿裙子，真是太可惜了。”我的欲望復活了，但我不想買裙子，想按照自己心中的想象的樣子做一條獨特的裙子。
于是，好友就陪我去街上挑選布料，我挑選了自己最喜歡的天藍色碎花的雪紡布。然后，選了自己最喜歡的樣式，把它交給了裁縫師傅。我千叮嚀萬囑咐裁縫師傅，一定要做好一點，快一點。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而難熬的。
裙子終于做好了。那天，在全室友的熱切關注下，我穿上了人生中真正屬于我的第一條裙子。
“哇，凌子，你穿上裙子真好看！”室友們驚呼道。裙子是我喜歡的那種，淡雅的顏色，長長的下擺，柔軟飄逸。
看著身上的裙子，我竟然有種流淚的感覺。室友們很是奇怪，一條裙子，何至于如此激動？她們哪里知道，我對裙子懷有的復雜情感呀！
等到有了女兒，我只要看見喜歡的小裙子，就毫不猶豫地買回來，各式各樣的，一年四季都有，女兒都穿不過來。其實，與其說我是給女兒買裙子，不如說是為了彌補我童年留下的缺憾。
現在，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買自己喜歡的裙子了。但是，無論哪一種款式，我只選擇長裙，父親的封建思想還是深深地影響了我。過短過露的裙子，我是無論如何都穿不出去的，覺得好像沒有穿衣服一樣。
不過，我是真的喜歡長裙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如今，一年四季，滿大街都飄著各種款式各種花色的裙子。在這個思想高度自由的時代，著裝變得越來越大膽和開放，無論你穿什么樣的衣服，已經很難引起人們的大驚小怪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征，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規律。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年了，如果他能夠活到今天，我不知道，看到現代人的穿著，父親會有何感想。
父親的封建保守的思想，對我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我仍然無法接受那些怪異的服裝。對于裙子，我還是只喜歡樸素大方的長裙。
我常常想，父母的思想觀念、生活方式、言談舉止等，對子女的影響是非常深刻的，有的甚至會伴隨子女一輩子。作為父母的，是不是應該經常進行自我檢查和反省呢？
我的第一條裙子啊，永遠藏在了我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