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五一長假,曾廷貓著腰從閣樓上搬弄出一口髹漆肥厚的木箱子。漆面是古舊的赭石紅,彎曲密集的牛毛斷紋橫貫表面,泛著歲月的痕跡。
他拎到窗前,起開鎖,里面混雜著一堆舊報和照片。他隨手翻到一本《閱微草堂筆記》,道光十五年單刻本。古籍善本這兩年炒得厲害,價格漲了不少。他記憶里一下子涌進來好多東西。具體哪一年記不清了,孩子那會兒還在上小學,他從上一個單位調來這兒,后來再沒挪過地兒。他的前任領導曾對他說,樹挪死,人挪活,要挪動才有機會,他也是這么想,可有點錢就投資在收藏上,不走不送,最終原地不動。
距單位不遠有家古玩店,他午休時間多半泡在這里。老板姓吳,五十出頭,話多,樂于向他賣弄知識點。他來這里當然不是為了聽老板掉書袋,而是惦記上了店里一張金絲楠木羅漢床。床的年份很高,三面獨板圍子,有淺浮雕云龍紋,床面嵌軟屜,鼓腿膨牙,內翻馬蹄。可價格也很美,差不多頂他兩年的工資。他還了個地板價,吳老板笑著說,沒事,買不買的沒關系,但做生意不能虧本。
那些年他手頭很拮據,家里雜七夾八的開支全指著他和老婆那點死工資。他牽腸掛肚了好一陣,愣是沒敢下手。老婆心疼他,偷偷賣掉嫁妝首飾,湊齊了這個數。他揣著沉甸甸的兩沓,心里柔軟得要漫出水來。奈何凡事講個緣分,他剛踏進店,人前腳就把床買走了。他站在店門口,心里空落落的,半天說不出話。吳老板安慰一番,順手從一個抽屜里摸出這本書送給他。
這都多少年過去了,書早落了灰。他撣了撣,一張宣紙從書里滑出來。紙張泛黃,上面有一行毛筆字,他試著從右至左讀,是一副對子:
“隕星臨世,混沌洞開,細參個里機關,凡處境無非夢境;玉印清虛,夙愿得償,功名利祿凡塵過,百千萬劫總浮漚。”
這段文字里似乎暗藏著某種玄機,再看夾著宣紙的這頁,正好有一則文言文。他拍照用手機軟件翻譯過來,內容大意是宋代畫師高某意外得到一枚西漢司馬相如的玉印,為昆吾刀所刻,上書“清虛”兩字,筆意精妙。他奉為至寶,貼身佩戴。一位高官聽說后在宴席上向他索要,高某卻不畏權貴嚴詞拒絕,說此生唯兩樣東西不可割愛,一是玉印,二是發妻。
這脾氣倒挺合他胃口,發妻,發妻,他看向窗外,鱗次櫛比的建筑物、拼接成豆腐塊的街巷,被閹割得齊整的行道樹,堵在柏油路上的車,蟻行在其中的人,都被含混在這個季節不同尋常的偏東雨里。同樣是五月,可多年前就是和現在不一樣。那時,氣溫不像這般高熱,天空沒有霧霾,他的發妻盧惠然還在。
可一切都是枉然,過去已經流逝在過去里。他揉著酸脹的眼眶,把注意力轉回到紙上。就著光,他發現宣紙的右下角還有幾個米粒大的小楷:黃嶺山,悟道崖。
悟道崖他沒去過,但本省人都知道,這是黃嶺山的一處風景名勝,同峨眉山的舍身崖齊名。司馬相如曾在蜀地與卓文君當壚賣酒,玉印在四川出土的概率很大。他常年關注古玉行情,明代子岡牌拍賣價在五百萬元上下,司馬相如的玉印當然不會低于這個價。他需要這筆錢,更對“玉印清虛,夙愿得償”動心。黃嶺山就在S市,距這兒僅有一百多公里,正巧是假期,他知會了家里人一聲,就出發了。
周徽站在悟道崖邊的大石包上,斜著身子往下探,萬丈深淵的盡頭,有霧嵐起于谷間,似移似駐。他想起宣紙上寫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話,難不成要縱身云海,才能接觸到那個比上帝更不可言說的世界?
站在這里之前,他并不相信怪力亂神之說。他一個刑警隊長,成天介和各種重特大惡性案件打交道,心力憔悴得很,哪有閑工夫想這些有的沒的。分局領導天天給他壓擔子,甚至不歸他管的,也硬指派給他,比如這宗曾廷失蹤事件。
他查過卷宗,曾廷的妻子胡笳在五一節后向派出所報警,說她丈夫在這個假期去S市旅游后失聯。她其間聯系過丈夫好幾次,手機顯示盲音,她估摸著是山里信號不好,沒太在意。可到假期結束,人也沒回來,她這才慌了神。
根據摸排,曾廷的社交圈子不大,與同事沒有深交。家庭關系也簡單,父母早逝,兒子正在念大學,前妻十五年前車禍去世。經人介紹,四十出頭的他和山西姑娘胡笳重新組建了家庭。
問題來了,一向四體不勤的中年宅男,突然去戶外登山,還支支吾吾不說具體的登山位置,這顯然很反常。局里上了各種技術手段,卻一無所獲。
他決定親自跑一趟曾廷家,保不齊現場能給他什么靈感。胡笳接到通知,早候在門口,她問有什么新消息嗎,這都快十天了。周隊長自然有些臉紅,只說S市幾百萬人口,尋人哪有這么容易。胡笳也不再多話,把他讓進屋子。
曾廷家在頂樓,整個屋子采光不錯,客廳與書房擺著不少瓷器,青花居多,但都有殘缺。成熟的靛藍映襯著房間的白色,帶了些懷舊感。他在屋子內轉了一圈,視線落在書房的鎮紙上。他移開鎮紙,下面壓著一本姜黃色的線裝書,書名豎寫著“閱微草堂筆記”,他撈起書隨手一翻,內頁夾著的宣紙露了頭。他興奮地搓著手,對胡笳說,走,你丈夫的位置,我大概找著了。
他托大爭功沒給局里報告,自個兒驅車到了黃嶺山腳,坐索道上山腰,再沿著陡峭的小路登上山頂。因為旅游旺季已過,又是下午,悟道崖上并沒有其他游客,單單就他和胡笳兩人。整個崖頂全是雜木林,以香樟、榕樹居多,大樹稀少,多半是從砍伐的木墩上簇生的幼樹。
崖邊支出去的一角,俗名“禿鷹嘴”。那兒有一塊光滑平整的大石包,不高。他輕快地登上去,人便懸在了云海之上。一抬眼,便是滿目空蒙虛幻,心里沒來由的涌起許多糾結。他和曾廷年紀相當,人到中年,生活還算過得去,事業卻不順心。他的先祖是三國時期位高權重的名臣,作為周氏后裔,年輕時的他還是蠻有想法,可現實打臉,營營役役了半生,到現在也只混了個副科級。想要光宗耀祖,等下輩子吧。
此時,夕陽的余暉灑落云層,泛起的赤金色包裹住了山頂。胡笳站在大石包下喊,周隊長,快看你腳下。
周徽一側身,便見到腳邊有一枚方形的古印。玉色淡青發白,如春水初漾,晶瑩可觀。他蹲下去小心翼翼拾起來放在掌心,翻轉獸鈕,印面刻著“清虛”。見到這兩個字,他全身一機靈,腦子里“嗡”的一聲,失去意識前,他聽到了胡笳拖著尾音的尖叫。
悶雷排空而下,驚虹般的閃電借機沖出濃云的束縛,華麗麗地撲在京畿曾府的朱門白墻上,磅砣大雨尾隨而來,裹夾著狂風,掃過飛檐翹角的亭臺樓閣,移步換景的假山碧水,連帶著把跪在內府門廊外瑟瑟發抖的女子也澆了個透心涼。
“瞧這些個樂女,果然是不懂規矩的,伺候宰輔大人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竟不識好歹,趕明兒就退回坊里去。”
呵斥聲傳到內室,簾子一動,一名仆婦領命出來詢問,管事的忙躬身答道,“昨兒個右丞相周大人遣人給老爺送來幾個長樂坊的樂女,說都是些清倌,我打發她們領頭的胡仙兒今晚陪老爺喝酒助興,誰料這丫頭不識抬舉,只哭,也不言語,正教訓著呢。”
“大人吩咐,讓帶進來瞧瞧!”
管事的應了,不一會子便領著個云鬢酥腰的女子進來,只見她螓首低伏,玉頸潔白,半透明的薄紗羅抹胸被雨水淋得瞧不出顏色,外面的紅色褙子也濕透了。
仆婦扭住女子,抬起她的頭,好一張梨花帶雨的俏面。坐在上位的宰輔大人若有所思,向管事的使了個眼色。管事的自然心領神會,讓仆婦帶下去沐浴更衣,焚香凈手后送入內室。月進中庭,宰輔大人摒退其他人等,端坐在內室的幾案前仔細打量榻上的美人。那胡仙兒被他看得臉熱,低著頭惴惴不安。
“你原名胡笳,山西冀州人氏,因貧不自存,遂隸樂籍,易名為胡仙兒。因絲竹管弦咸精其能,一時冠絕坊中。后被右丞相周徽納入府中,說得可對?”
宰輔見她低頭不語,便又問:“往日里咱們可曾在右相府中見過?為何見你如此面善。你耳根下可是有一粒紅痣?”
那胡仙兒自浴堂出來,沿途見到崇閣巍峨,玉欄繞砌,白墻環護,甬路相銜,已驚得目瞪口呆。再看那層層疊疊的垂花門樓有山石點綴,錯落有致的抄手連廊邊綠柳周垂。每一處斗、栱、梁、門、窗,皆用極品花梨木制就,雕工繁縟,不惜工本。所見桌、椅、屏風,皆鑲嵌螺鈿、癭木、黃楊、象牙,大氣恢宏。內室中懸著連珠帳,半桌上點著龍涎香,頂上掛著八角料絲燈。她在教坊數年,識人無數,即便鐘鳴鼎食之戶,代代豪爵之族,也未必有如此奢華鋪張。
再看那宰輔曾大人,正值壯年,相貌堂堂,心里更是有如小鹿亂闖。想著若是能登堂入室,后半生便可錦衣玉食,心中不免一番算計。見宰輔問起紅痣,忙褪下肩上的薄紗羅,紅臉囁喏道:“大人您瞧瞧,我打娘胎里出來便帶著這顆紅痣,算命的說這痣能保我今后大富大貴,爹娘當時還道這算命的打誑語,沒成想今日果然應念。能到府中服侍大人,那是仙兒潑天的富貴。只是奴家昨日里剛進府便染上風寒,在臥榻上輾轉一宿,迷迷糊糊中竟做了一個怪夢。夢里隱約記得.....奴家和大人原本是一對兒.....不料夢醒之后,竟忘了在長樂坊的前塵往事,連絲竹管弦也不知如何撥弄。管事的吩咐奴家今夜給大人彈曲兒助興,仙兒故而心急如焚,獨自啜泣。”
宰輔大人早已心猿意馬,那里還去細聽其中緣故,只一把將胡仙兒推倒在鴛帳中,當夜琴瑟在御,莫不歡好。
五更不到,宰輔曾廷拋下仙兒,前往宮城左掖門的待漏院等候上朝。
此時待漏院中已集聚不少官吏,眾人皆躬著身子畢恭畢敬向他請安。他照例對三公九卿行個拱手禮,對六部尚書回個揖手禮,四品以下官員,他只點頭致意。
眾臣對他曲意討好,倒讓宰輔大人憶起夢境里那些卑微來。夜里一閉眼,他便會陷于夢境中的世界里:大山腳下家徒四壁的泥瓦房,懸梁刺股的日夜苦讀,雙親早逝的痛苦,發妻意外離世的悲哀,遭受同僚排擠、壯志難酬的憤懣。
每每自夢中醒來,他都會全身汗濕,張皇失措。一伸手,還好,姬妾陪伴在側;一睜眼,滿目青錦紅繡毯,榻上龍腦郁金香。他這才放下心來,再湊到青銅鏡前端詳,鏡中依然是位極人臣的曾宰輔,面如冠玉的美髯公。
如此判若云泥、日夜顛倒的日子,倒讓曾宰輔對權力、地位和財富更為渴求,便如被困沙漠的人對水的渴求,極度饑餓的人對食物的渴求一般,炙熱而貪婪。也難怪,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愈能看透世態人情真相。
這廂曾宰輔剛坐下,便有傳旨太監攜皇上圣諭來宣,讓曾太師單獨入朝商討國事。宰輔大人春風得意,一甩衣袖,邁著方步走出了待漏院。
紫宸殿上,當今天子命人為曾太師賜座東位,與他坐而論道。禮遇之隆,令宰輔頗感受寵若驚。他大膽向天子啟奏:“秦之始,以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為宰相,一切庶政由丞相總攬,輔佐皇帝決策,為百官之首。武帝用宦官為尚書,掌理朝廷文書、奏章,以削弱丞相權力。光武帝當政,雖設三公,卻事歸尚書臺,丞相形同虛設。至魏晉到隋,明令廢除三公府僚,以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的長官為宰相之職。到太宗執政,將翰林學士召入到禁中,代替中書省長官起草詔令,三省丞相的職權,被翰林院奪去。中唐以后,宦官充任樞密使,取代翰林院。而我朝初承唐制,而古今必殊,典誥之音,時不通軌。可將三省廢為閑所,刪去左右丞相虛稱。另設新的“中書”于宮廷之內,東府中書為文,西府樞密為武,兩府為您所用。不知圣上以為如何?”
他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實則另有深意。在本朝,二十來個輔政的大臣統稱為宰輔。說到底,他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太師并非官職,只是天子恩寵的虛銜。他歷來受官家器重,已入主東府,若今日能實至名歸,豈不兩全其美?
當今天子原本是個強勢的主,讓右丞相周徽這種喜歡事事勸諫,令皇權處處受人制肘的人掌權,倒不如讓太師曾廷這種懂得進退,圓滑機敏的人掌權。遂當庭宣旨:太師有精諧之識,素以朝綱為重,力圖革新變舊,即日擢升為同中書門下參知政事。
宰輔三呼萬歲,叩頭謝恩而去。
從太師到同中書門下參知政事,宰輔曾廷終于大權在握,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實權派。正所謂天上眾星皆拱北,世間無水不朝東。朝中文武眾臣原本就大多仰仗他的鼻息,現在更是趨之若鶩,紛紛投于他的門下,一時間,以曾宰輔為首的新貴階層風光無兩。
倒也有少數剛直不阿的不肯依附于他的,他便找個由頭,將人貶官外放到蠻荒之地任職。若是誰敢在朝堂上當眾忤逆他的奏章,那就觸了他的霉頭,削職為民算是輕的,更有甚者,被流放牢城,含冤而死。朝中公卿均敢怒而不敢言。
要說如今的曾宰輔還有什么未遂的心愿,那便是有妾有子,卻沒有正妻。這事說來話長,曾氏先祖原也是高門望族,黃巢起義后,家道逐漸衰落。到了他父親這輩,門閥士族早已皮之不存,但曾父卻執意要給兒子配一位門第相當的妻子,但當朝的世家豈能看得上他這種小門小戶,如此這般,婚事就擱置下來。為傳宗接代,他只得納了兩房妾氏,雖有子女,卻均是庶出。
隨著官威漸長,宰輔自然更不能屈就了。他挑來選去,相中了范陽盧氏的嫡女。那盧女惠然姿色冠絕,才情無雙,他恍惚記起夢里那位亡妻似乎也是這么個名字,這讓他鐵了心要和盧家聯姻。無奈那范陽盧氏積代簪纓,數百年來,位居宰相和貴為封疆大吏者逾百。即便本朝已不復當年榮光,那些盧氏清流們依然瞧他不上。他多次遣人遞帖送禮,均被拒之門外。
大權獨握的曾宰輔當然不肯善罷甘休。也是巧了,那盧氏家族的家主平生癡迷金石古印,尤其對司馬相如的玉印贊不絕口。他打聽到揚州一位高姓畫師正巧得到了一枚司馬相如的玉印,那畫師奉為至寶,且貼身佩戴,從不對外展示。曾宰輔聽聞后心花怒放,想著若能投其所好,將玉印呈送給盧翁,說不準這事兒能成。
宰輔當即命管事的帶上金銀錢鈔、珍珠翡翠、瑪瑙玉石若干,前去揚州購印,不料卻吃了閉門羹。那宰輔便略施小計將畫師接到府中,好酒好菜伺候著。某日,宰輔大人提出想要觀摩玉印。那畫師礙于情面,不得不從懷中掏出錦盒呈上。
宰輔接過錦盒,見絲絨錦緞中,裹著一枚玉色淡青發白的方形古印。他放在掌心細細查看,見印文為“清虛”兩字,其章法嚴謹,筆勢淋漓潤澤,果然是昆吾刀所刻。也就在這一剎那,他夢中的一些細節逐漸清晰,某些闊別已久的記憶碎片也逐漸串起來。
他許以高官厚祿相求,不料那畫師卻執意不從,并正色道:“宰輔大人莫要奪人所愛。高某此生唯兩樣東西不可割愛,一是玉印,二是發妻。若非要強取,在下只能和玉印同生共死。”
那宰輔何曾受過這種鳥氣,當場便要發作,胡仙兒見狀忙向他暗使眼色。
他不動聲色將玉印放回錦盒,交予畫師。笑道:“癡人,我這相府上什么寶貝沒有,自然不稀罕你的玉印,且放下心去。今日正逢端陽,來人,將貢酒金波呈上,我要款待貴客。”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樂女來到席前笙歌管弦助興。燕樂聲中,一名妙態絕倫的女子拖著飛袖蓮步輕移到畫師面前,隨著樂聲驟起,女子飛袖輕轉,疾步曼舞,像燕子伏巢、鵲鳥夜驚。臨到頭,女子的水袖猛然甩開,細腰一扭,那嬌俏般的臉龐沖著畫師回眸淺笑,不是胡仙兒是誰?
那畫師哪里見過這等勾魂攝魄的場面,眼都直了。旁邊管事的不停給他續酒。畫師也不推脫,仰頭便喝。三杯兩盞下肚,不消半刻就醉得不省人事。管事的帶人將畫師連拖帶拽送入胡仙兒的閨房,剝光衣服扔進床中。那胡仙兒在一旁高聲尖叫,管事的依計前去報官。京兆尹見是曾府的家丁報案,也不問青紅皂白,將昏睡在樂女房中的畫師帶走,投入大牢。庭審中,那畫師百口莫辯,遂被當庭杖斃。
而這廂,不出月余,曾盧兩姓聯姻,一堂締約。曾府吹吹打打,十里紅妝迎娶盧氏嫡女。
紅鴛帳前,盧女鳳冠霞帔,著紅素羅大袖銷金裙,腰里系綬,臉遮喜帕,雙手牽巾,端端正正坐著。
曾宰輔心里七上八下,怕的是所求非所愿,空歡喜一場。他拿喜桿子的手微微有些抖,撩了好幾下,才算把新娘子綴著的南珠喜帕挑開。鼻尖傳來一股馨香,這一抬眼便見到對方那雙顧盼生姿的烏靈秋水正笑盈盈地望著自己。
他禁不住喜極而泣,好,太好了,老天待我不薄.......咱們夫妻緣分未盡,竟又見著了。
盧女懵懂看著位高權重的宰輔大人邊笑邊抹淚,心里竟生出些憐惜,怯生生地從袖中伸出一只手,再伸出一只手,從背后輕悄把他摟住。
紅燭搖曳,滿室旖旎。曾宰輔回身抱起盧惠然,往床邊走去。
正所謂千山暮雪海棠依舊,舊人故里燈火不休。
世事千帆過。半年來,宰輔大人在朝中一人獨大,在府中,獨寵盧女。宰輔回憶平生,似乎萬事圓滿。殊不知,福兮,禍之所伏。
時值初夏,夫人盧氏每日午后必在后院涼亭中的羅漢榻上納涼讀書。
此榻頗有講究,三面獨板圍子,有淺浮雕云龍紋,床面嵌軟屜,鼓腿膨牙,內翻馬蹄。其材質更是金貴。選用貢品上等金絲楠做成。那金絲楠只生于漢中深山窮谷之地,素來蛇虎雜居,毒霧常多,人煙絕少,得之極為不易。采伐者素有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的說法。采伐之后,更是大費周章,必先拖到山溪河道旁,再筑壩蓄水,通過水路逐漸運至長江,自長江順流而下抵達運河交匯處,再從京杭大運河轉運到京畿。此木本是進貢皇家之物,那漢中的利州刺史吳子良卻暗自扣下不少,命人送至東府。
宰輔笑納后,便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舉薦吳子良入京任職。吳子良心領神會,請東陽工匠到曾府,將這金絲楠打制成如今的羅漢榻。
那盧父聽聞愛女在信中提到過此榻,一來思女心切,二來也想獵奇賞鑒。正巧路過曾府,便進府來見新婿。曾宰輔剛下朝回到府中,見泰山駕到,忙起身相迎,并吩咐仆婦去內室請夫人出來。
不消半刻,那仆婦跌跌撞撞回來跪報說夫人不見了。
曾宰輔如何肯信,急忙去后院搜尋,卻見涼亭內空無一人,羅漢榻上擺著一把團扇,一只錦盒,卻不見了盧氏。
東府上下這才慌了神。那盧父如何肯善罷甘休,當場便甩臉子報了官。不出一日,曾府夫人失蹤的消息便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曾宰輔忙派家臣去按察司、都察院和大理寺打點,卻因牽涉前朝門閥的嫡女,茲事體大,不敢徇情枉法。
曾宰輔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子里打轉。手里正捏著空空如也的錦盒,這里面原裝著從畫師手中奪來的玉印。當初他把玉印作為聘禮之一送入盧府,盧父因寵溺女兒,又將玉印作為嫁妝陪嫁回了曾府。曾宰輔當時便千叮嚀萬囑咐讓夫人鎖好這只錦盒,任誰都不能拿出來看。可如今裝著玉印的錦盒卻離奇地出現在羅漢榻上,其中必有蹊蹺。
有仆婦看到胡仙兒躲躲閃閃去了后院,他想起某日酒后寵幸胡仙兒時提過一嘴,告訴她這枚玉印透著些古怪。
如此一想,越發覺得胡仙兒可疑。他當即便要傳訊。卻不料管事的說胡仙兒一個時辰前要了車馬,往長樂坊去了。
果不出所料,眾人尋遍了長樂坊和京城各處,卻無人瞧見這位樂女。一石激起千層浪,曾府當家主母和尚在樂籍的女樂平白無故失蹤,成了坊間最熱門的談資。
有好事者斷言,定是那樂女胡仙兒嫉妒宰輔專寵新夫人,所以將盧氏謀害;也有人說那胡仙兒是官府供養的官妓,未脫樂籍,宰輔若是與之有染,便是犯了“踰濫”的贓私罪,理應受到處罰。宰輔便將胡仙兒送到鄉下藏起來,與新夫人盧氏失蹤并沒有關聯;更有甚者,說宰輔虐待新婦,那盧女不堪受辱,引頸自戕了,尸體指不定被埋在某處花肥之下......
這邊坊間傳聞沸沸揚揚,那邊朝內一片彈劾之聲。以右丞相周徽為首的公卿早看不慣曾廷的做派,紛紛向皇上進言,說那佞臣曾廷,不思恩寵,賣官粥爵,謀害良民,民憤已達極點。請求將其罷官流放,沒收田產,以順應民心之類,加之范陽盧公也到朝堂哭訴,聲稱愛女失蹤,定是遭人陷害。此時,昔日拜倒在他門下的吳子良之輩,也倒戈相向,說曾廷私吞生辰綱金絲楠。一時間,彈劾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飛到皇帝面前。
圣上盛怒,下旨讓大理寺收監審理。
曾宰輔直到此刻才算明白,從胡仙兒進府開始,便是那周徽設的局。想當初,他向皇上進言要廢除三省,刪去左右丞相虛稱的主張,早已觸及了右相周徽的利益。這次領頭彈劾的又是他。可惜他棋差一著,滿盤皆輸。現如今唯有找到夫人盧氏和樂女胡仙兒,才能有翻盤的可能。
盧氏并未出過曾府大門,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卻消失無蹤。他百思不得其解。按說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盧氏與玉印之間必有關聯。難不成盧氏是穿越到了夢境中的世界了?
他從畫師手中拿過玉印的一刻,就隱隱約約想明白了這些事的前因后果。可若是盧氏真去了那個世界,那等待她的,將是一場死局。
這一刻,夢境里的過往呼嘯而來,帶著撕心裂肺的痛,牽扯著他的身心。
這是他夢境里出現得最多的一幀畫面:天色昏暗,眼前的景物模糊不清。一個穿著碎花裙的女子背對著他,那時他正從一間鋪子里出來,手里捏著一本書。女子回頭沖他笑,他看到了她月牙一樣翹起的嘴角。她迎上來挽住他的臂膀,他卻神色懨懨甩開她,踽踽獨行。女子又追上來,輕聲細語安慰著。剛轉過一個路牙子,突然聽到她尖叫,快躲開。他呆愣著抬起頭,一股大力從后面把他推開,接下來的一幕,他每每看到,都會從夢中驚醒,只記得殘陽泣血,一片刺目的猩紅漫過長街,從此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得艷艷花紅。
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亡妻盧惠然。而這一幕,亦成為他的執念。舊貨鋪吳姓老板、金絲楠木羅漢榻、利州刺史吳子良、盧惠然。夢境中的一切仿佛成為一個輪回。
可笑那些帶給他的遺憾,終究成為他的牽絆;而他費盡心機得到的富貴榮華,終究成為他的滅頂之災。
就在剛剛,大理寺判寺帶著十幾名差役闖進內園,將連片的亭臺樓閣查封,家資物什全部充公。家丁仆婦的嚎叫聲,妾氏幼子的啼哭聲遠遠傳來,他只覺耳膜中各種聲音齊聚,亂哄哄的,像是他八抬大轎出行時鳴鞭示警的吆喝聲,又像是他春風得意迎娶嬌妻時的敲鑼打鼓聲。
眾人遍尋不見的胡仙兒此刻正站在當朝右丞相周徽的書房。
“玉印到手了嗎?給我。”周徽攤開手。
胡仙兒從懷里摸出玉印。“大人,奴家一介樂女,承蒙大人救我于水火,才有今日的榮華。仙兒理當聽憑大人差遣,為大人分憂。”
周徽伸手要拿,胡仙兒眼疾手快,又將玉印揣到懷中。
周徽臉色一變,沉聲問道:“你想怎的?”
胡仙兒跪下來,“大人,您當初說過,只要仙兒把事情辦妥,就幫我脫了樂籍。可我如今想問您另要一個請求。仙兒請大人使個法子,讓玉印送我和夫君曾廷回到夢境中的世界去。在那兒,沒有盧惠然,沒有其他鶯鶯燕燕,曾廷只屬于我一個。”
周徽心頭火起,面上依然不動聲色道:“夢境里的事,如何能信?我哪有什么法子能驅動玉印?你怕是犯了澹妄之癥了。”
胡仙兒跪地不起,“大人莫要誆我。我當日親眼見著那盧氏在碰到玉印后,就從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了。”她繼而抱著頭,痛楚道:“大人,我沒犯澹妄之癥,這夢境太真實了,它一定是真的。宰輔也說在夢里見過我,還知道我耳根下的紅痣。”
那周徽捻著胡須冷哼一聲,“可別忘了你樂戶的身份。你是長樂坊的頭牌,見著你紅痣的人可不在少數。當初要不是我把你從教坊里撈出來,你還在坊里當官妓唱曲兒呢。你難道忘了當初的承諾?”
胡仙兒跪拜道:“奴家怎敢?這次入府,便是為了打探司馬相如玉印的下落。不曾想這玉印當初并不在曾府中,而是在一位揚州畫師的手上。我依從周大人您的計謀幫助宰輔奪得了玉印。如今又從盧氏手中將那玉印騙了出來。也算是報答了大人的恩德。只懇請周大人成全仙兒的請求。”
周徽細長溫和的雙眼瞇縫起來,再睜眼時,似乎下定了決心,道:“也罷,你我主仆一場,我就成全了你這一片癡心。你且把玉印拿出來。”
胡仙兒心頭一喜,再次從懷中摸出用紅帕包著的玉印,卻只捏在手中。
周徽嘆息一聲,“你且聽好了,玉印的神奇之處就在清虛兩字的中間,有一點凸起的鋒利,只要掌心刺進去,你就可以回到你夢里的那個世界了。回與不回,全憑你自己決定。”
胡仙兒再此拜道:“周大人,仙兒要同夫君曾廷一同回去。”
“曾廷如今已是階下囚,關在大理寺牢里,現如今大理寺正張榜通緝你,你自身尚且難保,如何還能見到曾廷?”
胡仙兒不依,依舊跪著。“周大人,您既能參透這其中機關,也定有法子助我。”
隔天,右丞相周徽帶著皇帝的口諭到大理寺獄中游說曾廷認罪伏誅。他身后跟著的小廝正是女扮男裝的胡仙兒。
牢門外,胡仙兒見到戴著鐐銬的曾廷周身是血,躺倒在草席上,禁不住淚盈于睫。哭道:“大人,我是仙兒。你受苦了。”
曾廷抬起頭,見是周徽與胡仙兒兩人,苦笑道:“周大人好算計,我是栽了。以后這個朝廷就是你的天下了。仙兒,你干了這些好事,想必周相定然不會虧待于你的。”
那胡仙兒淚落如雨,連連搖頭,“宰輔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樣。周大人原也是我在夢里頭見過的,必不會誆我。您看,玉印在我手里,這玉印的清虛兩字中有一點凸起的鋒利,只要掌心刺進去,咱們就可以回到夢里那個世界了。”
“我早已不是什么宰輔大人,你不過是滿嘴謊言的樂女,如何信得?”曾廷不再搭理她,偏過頭去。
胡仙兒急了。“你若不信,我便先試,你隨我同來,咱們恩愛一場,你信我一回。”她轉身向周徽求道:“周大人,我先走了,請您信守承諾,將我夫君送回夢境中。”
她不再啰嗦,將掌心對準玉印“清虛”兩字,便按將下去。只一瞬間,光芒一閃,胡仙兒便消失無蹤。
待那曾廷轉過頭來,哪里還有胡仙兒的身影。
周徽用紅帕將玉印自地上撿起,笑道:“曾廷,你果真是個小人。可惜她癡心錯付,一心盼著和你再做來世夫妻。如此甚好,也免了我再親自動手除掉她。”
曾廷狠命拉著牢房的鐵柱子,狂叫道:“周徽狗賊,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害我家破人亡?”
“曾廷,被你殘害流放而家破人亡的朝臣還少了么。亂臣賊子何敢言冤屈?你就好好在這里贖罪吧。”周徽冷笑著用力將玉印往地下一摜,只聽“叮”的一聲,玉印四分五裂。牢中光線大熾,轉而晦暗下去,一如之前。
“至于我是誰?告訴你也無妨,想想黃嶺山,悟道崖吧,你怎么來的,我就怎么來的。”
胡笳猛地翻身坐起,按住突突狂跳的心臟,又在做噩夢了。三天前她獨自從悟道崖下山回來后,就整夜整夜地做噩夢。
她那天看到周徽隊長撿起地上的玉印,頭也不回地從大石包上縱身一躍,直直地跳下去,不帶任何眷戀的跳下去,她看著他高速墜落,裹進云層里,再也不見。
她嚇暈過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凌晨。接到報警的當地公安摸黑上山把她護送回家。監視居住期間,她被問了很多問題,周徽為什么要跳崖,是不是她動手把他推下山崖的,為什么要去黃嶺山悟道崖,她的丈夫到底去哪兒了,她看到的玉印現在在哪兒。這些問題她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后來警方撤銷了對她的指控,崖底沒有找到尸體,也沒有發現胡笳有作案動機。活生生的兩個人失蹤在悟道崖,這事在媒體上吵得沸沸揚揚,差不多可以和百慕大神秘失蹤事件相提并論。一時間,黃嶺山景區熱度持續攀升,悟道崖更是成了網紅打卡地。
兩年后,雙方利害關系人向法院申請宣告曾廷、周徽兩名自然人死亡。
胡笳看著這個她和曾廷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家,他的氣息如同看不見的空氣,綿密包裹了這一切。
她打開手機,上面有曾廷在五一節離家前給她發的最后一條短消息:
工資卡里有十萬塊錢,在衣柜夾層的抽屜里,替我轉給岳父,讓他盡快做心臟除顫手術,不能再拖了。
那時她正在回老家的動車上,看到這個信息,心里別提多暖和。這個男人,性格內向、不善言辭,為人卻很好。
三年來,她同他說得最多的就是錢,她真的需要錢,遠在山西農村的老娘要買社保,父親要做手術,弟弟要結婚,哪兒哪兒都缺錢。她原本也是沖著這個男人有編制才嫁的,畢竟她比他小著十來歲,總歸要在錢上面找點平衡。
男人并不推脫,能給的都給,實在沒有,也會想辦法給她補齊。她是懂得感恩的人,對他的照顧也算是周齊。可說不出來為什么,男人給她的感覺總像隔了一座山,她走不進山里去。
現在她總算想明白了,他的執念在盧惠然。她爬上閣樓,拖出了他平時絕不讓人動的漆皮箱子。
撬開鎖,里面有些舊報和一本相冊,相冊里大多是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她心里一咯噔,盧惠然這五官可不正是夢里盧氏的樣子么?她一下子慌亂了,把這些舊報一一攤開,竟都是同一天的報紙。
第二版的右下角有一則車禍的報道:
2008年10月30日下午七點,Z市匯東新區丹桂大街南路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黑色奧迪轎車將走在斑馬線上的盧某和曾某倆夫妻撞飛,事故造成1人死亡,1人受傷。據悉該車主高某系酒駕,目前已被刑事拘留。
報紙上有一張高某被抓后的照片,她認識,就是夢境里持有玉印的揚州畫師,她的水袖甩到他臉上時,他眼中那份赤裸裸的渴望和占有,她畢生難忘。
何事何物都有其意,何人何境都有其界,冥冥之中因果循環,也許,沒有人可以逃避。
她將鑰匙放進信封,裝進抽屜里。留言給了曾廷在外地讀書的兒子。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清明時節,一個頭戴斗笠的老人,佝僂著背,手里拄著一根棗木杖,提著一籃子紙錢,慢慢地往黃嶺山的崖坡上走,微風夾著細雨,濕了肩頭,瀟落在破舊的斗笠上。一步一步,那緩慢的步履,輕飄飄踏下來,孱弱得好像浮萍柳絮,路不好走,他一走就是二十年,歲月讓土坡的草兒黃了又綠,記憶嶄新如昨,烙在已近昏聵的意識里。
老人找了個石墩坐下,從籃子里拿出一打黃紙,一壺燒酒,抬眼瞧去,眼前的三個土坡高矮不齊,中間的是妻子盧氏、旁邊是愛姬胡氏。兩個都是衣冠冢。故人舊事,像一本舊書,一篇篇翻過去,紅燭昏羅帳,斷雁叫西風,時間好像只對他的身體起了作用,過往的細節新得連絲褶皺都沒有。
老人顫巍巍拿起酒壺灌了一口,烈酒在齒縫舌尖滑過,灼在喉嚨里,嗆辣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那些裹著前世和今生的記憶,越來越重,最后重成一團塵埃,砸在他胸口,疼,拉不住忍不了的疼,一疼,就是二十載春秋。
他被大理寺收監審理,流放嶺南惡瘴之地,直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才得以回到故鄉利州道。這些年,他尋了黃嶺山腳下的一處院落住下,有事無事便上山一回。壯年時,身體松快,上山容易,近些年腿腳不利索,上山的次數越發少了。
“畫地為牢,畫地為牢啊。”老人呢喃,擦了一把老淚,甩了一把鼻涕,又喝一口酒,入喉的時候滋味倒比方才柔和了許多,酒在胃里燒起暖意,老人的身子抖得輕了。
把黃紙點了,燃盡的灰絮在細雨里撲簌,這把微弱的火,燒了一瞬,又好像燒了很久,時間沒走多遠,只在原地轉圈。老人起身,站在禿鷹嘴的大石包前,被歲月磨得枯瘦的右手輕輕拂過石面,一寸一寸摩挲。二十年,它從粗糲變得光潤如玉。
它還要在這兒站上一千年,一千年,那要很久很久呢。石不能言,卻通人性。你不寂寞嗎?老人像是問石頭,又像是問自己,是啊,忍著難耐的疼痛,孤單地挨了二十年,沒法向前,也回不去。
他想起就在盧氏失蹤的前一天,兩人正在書房品茶 ,她突然興致來了,提筆寫下一副對子:隕星臨世,混沌洞開,細參個里機關,凡處境無非夢境;玉印清虛,夙愿得償,功名利祿凡塵過,百千萬劫總浮漚。他當時隱約覺得不祥,問她這些話有何深意,她回道,不知道,腦子里就想著這些個字,便寫下來了,你要不喜歡,我撕了吧。
那些字,一字一句,讓他如大夢初醒。那些痛悟,也一寸一寸,在時光里深可見骨。
一輩子挺短,短到辜負了兩個人,一輩子挺長,長到跨了一千年,辜負了兩個人。
周徽把玉毀了,毀了他再重新來一遍的希望,給他畫了一座牢,牢里的人像只被時間追殺的喪家犬,哀嚎著,一遍遍舔舐那不斷重復的錯誤。
老人走到最后一座墳前,那是他給自己挖的,一座足夠容納他一身瘦骨的空蕩蕩的坑。他把籃子里剩下的黃紙取出來,一把一把拋在空中,在墳前兜著圈子,嘴里輕聲哼著“塵歸塵,土歸土,橋歸橋,路歸路,撒把紙錢祭過往啊,撒把紙錢祭過往嘍。
一撒洞房花燭,二撒金榜題名,三撒封侯拜相,四撒君死人去,五撒聚散無常,六撒荒冢埋骨,六撒荒冢埋骨.....”老人斷斷續續重復了幾遍,把最后一把紙錢用力一拋。
烏云散去,雨住了,陽光擁過一懷的溫暖,曬著大石包上一枚晶瑩可觀的玉印,也曬著躺在土里已行將就木的身體,幾捧嫩芽奮力的頂破泥土,幾張漸行漸遠的臉龐,悠悠地跌落,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