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千年前的一天，在陜西岐山的南邊，一場盛大的盟會儀式即將開始。
盟會的主人是周朝的第二任天子周成王。他剛剛分封了幾十個諸侯，把他們都叫過來一起吃飯，順便收點貢品。
楚國的熊繹也收到了邀請。這是他第一次來首都參加高級別聚會，興奮得徹夜難眠，早早就來到了會場。
樂師們開始奏樂，各國諸侯在司儀的引導下依次入場，按照各自的等級地位，在相應的席位就坐。
熊繹左等右等，沒有聽到點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哪個司儀過來請他入席。他有些著急了。
這時，有個禮官匆匆跑過來，對熊繹說道：“大王請您去會場安放祭祀用的蓍草，然后跟鮮牟國君一起看守火炬。”
熊繹連忙問道：“是不是搞錯了？我是楚國國君，應該坐在席上啊！”
禮官笑著答道：“沒搞錯。今天的宴會只有公、侯、伯爵才能入席，您只是子爵，上頭沒有您的席位。”
熊繹的內心崩潰了：雖然蓍草是我帶來的貢品，雖然我的祖先祝融是傳說中的火神，但我好歹是一國之主，今天是來吃飯喝酒看跳舞的，怎么能派我去做打雜的事？
抱怨歸抱怨，天子的命令卻不敢不聽。熊繹只好忍氣吞聲照辦。
祭祀完成后，周成王大賞天下諸侯。美酒佳肴，仙樂飄飄，諸侯們把酒爵高高地舉過頭頂，齊聲祝愿天子康健、國運昌隆。
熊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喝著悶酒，生著悶氣，跟同樣倒霉的鮮牟國君一起守護著火炬。
他也舉起了酒爵，朝著周天子的方向低聲說道：“從今以后，絕不再受這等閑氣，否則有如此酒！”
說完將一揮手，隨著“嗤”的一聲響，火光借著酒的力量竄得老高，照亮了紅撲撲的醉臉。
好容易熬到盟會結束，熊繹一刻也不想多待，立即動身趕回楚國。他第一時間把兒子熊艾叫了過來，吩咐道：“周天子那邊，以后就不要進貢了。”
“為什么呢？”年輕的熊艾問道。
熊繹沉著臉，把岐山盟會的遭遇告訴了兒子，鄭重地告誡他：“小子你給我記著：弱者是沒有尊嚴的，唯有強大起來，別人才會看得起你！”
熊艾匍匐在地，聽完父親的訓話，說道：“請您放心，我會將這番話世世代代傳下去，讓所有熊姓子孫銘記于心！”
2
熊繹在岐山盟會上遭遇冷落，其實并不奇怪。
周初分封的諸侯，要么是姓姬的王室子弟，要么是姜太公這樣的開國功臣。
熊繹能被封為楚國國君，是因為他曾爺爺鬻熊給周文王講過課。跟其他諸侯國比起來，這絕對是屌絲出身。
所以熊繹的爵位，只能是第四等子爵，排在后面老遠的位置。
周朝只給了楚國五十里封地，而且位于荒涼偏僻的南方蠻夷地區，那些宗親和功臣們根本看不上眼。
熊繹曾以為自己是周朝大家庭的一員，可岐山盟會戳破了他對周天子的所有幻想。
現實太骨感，喝再多心靈雞湯也沒用。唯一的出路，是知恥而后勇，是奮發圖強給自己爭口氣。
熊繹、熊艾以及后來的幾代楚君，放棄了國君的面子和舒適的生活，穿著破爛的衣服，坐著簡易的車子，帶領楚人白手起家，艱苦創業。
他們穿梭在原始森林中，斬毒蛇，殺猛獸，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征服了散落在叢林中的蠻夷部落，干掉了周朝布置在楚國附近盯梢的姬姓小國。
想要逆襲，就不能走尋常路。繁華地段早就被別人占了，楚人只能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
當中原各國擠在二環三環里面，為了寸土寸金爭得頭破血流時，楚國已經高唱著《五環之歌》，在郊外輕輕松松跑馬圈地。
楚國的國土像攤大餅似的一層又一層地擴大，財富也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等周朝反應過來時，楚國已經成了南方一霸。江漢一帶，再無敵手。
更可氣的是，那些原本跟著周朝混的小國家，被楚國碾壓一遍之后，紛紛抱住楚國大腿，再也不搭理周天子了。
這時當政的是第四任天子周昭王，他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一個小小子爵，竟敢爭地盤、搶小弟，你眼里還有我這個老大嗎？
周昭王果斷決定御駕親征，率領六軍之師浩浩蕩蕩朝南方殺來。
踏上楚國國土后，周昭王才發現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此時的楚國，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貧窮落后的南蠻小國了。現任國君叫熊勝，正好他也是第四任國君。
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楚軍，跟王師玩起了叢林戰、巷戰。周昭王一共南征三次，每次都沒占到便宜。
最后一次南征時，楚人把王師殺得落花流水，六軍精銳損失大半。周昭王在親信們的拼死保衛下，一路逃到漢江邊，找了條船，急急忙忙就要渡江回家。
沒想到這條船是個豆腐渣工程，剛劃到江心就散架了。可憐中原人大多不識水性，堂堂周天子，就這樣成了江中水鬼。
周朝最愛面子，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哪敢張揚，只得打落牙齒往肚里吞，草草埋葬了周昭王。
熊勝，成了第一個公開向周王朝叫板的諸侯。
天下諸侯都是周王朝分封的，即使后來春秋五霸、戰國七雄輪番上臺表演，把周天子變成了死跑龍套的，但他名義上仍是老大。諸侯們表面上對周天子還是客客氣氣的，不敢隨便動武。
只有楚國，在它還不太強大的時候，就敢跟如日中天的周王朝對著干，這是當時其他國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神奇的是，它竟然打敗了不可一世的王者之師。
經此一役，楚國在南方完全站穩了腳跟，就等接下來在春秋戰國時代大展拳腳了。
3
又過了兩百年，楚國已經發展成一個區域大國，軍力財力跟任何國家都有的一拼。
然而周朝還是不買他的賬，隨他怎么擴張，就是不給他升級，讓他繼續混在一群子爵當中。
這一代楚國國君名叫熊通，他站在祖先們的肩膀上，看得更遠，野心也更大。
楚國東邊有個國家叫隨國，也是被周朝派來盯梢的姬姓小國，一直是楚國的眼中釘。
公元前706年，楚國大軍壓境，打得隨國找不著北。隨侯只好向熊通投降，答應在周天子面前幫他說好話，好歹封一個伯爵侯爵什么的，告別光打怪不升級的郁悶。
熊通高興壞了：“這才像話嘛！老子這么牛，區區子爵怎么夠？趕緊給老子加封！”
此時的天子是周恒王，他冷冷地回了一句：“做夢。”
隨侯派人把周恒王的回復轉告給熊通。熊通大怒，親率大軍奔到隨國，把隨侯抓過來質問。
隨侯覺得很委屈：“不是我不幫忙，大王不同意，我有什么辦法……”
熊通怒極反笑，一拍桌子：“NND，不給老子加封，老子自己加！周王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也稱王，就叫楚武王！”
隨侯嚇得癱倒在地。天下諸侯不過公、侯、伯、子、男五等，熊通好大的膽子，連諸侯都不想做了，竟然要跟天子分庭抗禮！
周恒王也嚇得一愣。這回可騎虎難下了，不想承認楚王的身份，卻又打不過他。左思右想沒有辦法，只好送給熊通一句含含糊糊的話：“你乖乖地幫我看管好那些蠻夷部落，不要侵擾中國。”
這相當于間接承認了楚武王，也宣告了一個南方大國的真正崛起。
從此，楚國不再把周天子當老大，跟周朝那些小弟打架時也就更加無所顧忌了。
4
經過十幾代楚人的努力，到楚成王熊惲即位時，楚國國土面積已經達到方圓千里，要錢有錢，要兵有兵。
但創業這種事情，哪有一帆風順的？
以前楚國還是個營養不良的黃毛小子時，中原那些出身高貴的諸侯都睢不起他。他們經常編些小段子嘲笑楚人，什么買櫝還珠，刻舟求劍，畫蛇添足……簡直是往死里黑。
他們談起楚國時，總是態度高冷，輕蔑地哼一聲：“蠻夷！”
等到楚國漸漸長大，變成一個身強力壯的霸蠻漢子，還時不時給鄰居們打一拳、踢一腳，鄰里矛盾就開始激化了。
“暴發戶！”面對塊頭比自己大的楚國，諸侯們恨恨地罵道，語氣中帶著一點點羨慕嫉妒恨。
最瞧不起楚國的是宋國。雖然宋國被黑得比楚國還慘，但他們自我感覺相當良好，因為“我們是商朝的后裔，周天子的客人”。
屌絲出身的楚國，從來不跟宋國多說廢話，直接抄家伙上去打。還動不動就玩圍城，把宋人餓得嗷嗷叫。宋國好不容易出了個有王者霸氣的國君宋襄公，差點當上諸侯盟主，卻在泓水之戰中被楚國一頓胖揍，抱憾而終。
公元前633年，宋國又被楚國圍城了。危急之下，宋公派人跑到晉國去求救，一代霸主晉文公出手了。
楚成王跟晉文公有過交情，覺得這仗不好打，想要收兵。可大將子玉不肯：“楚人不怕失敗，但決不可示弱！”
在城濮郊野，楚、晉兩個超級大國終于打出了一場世紀之戰。
戰馬飛馳，煙塵滾滾。戰車傾軋，血肉縱橫。在晉文公的連環計策之下，楚軍一敗涂地，死傷無數，狼狽地逃回南方。
回國途中，楚國統帥子玉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曾經輝煌的一生。
“我無法向父老鄉親們交待！”這是子玉最后的遺言。
城濮之戰，是晉文公一生霸業的頂點，也是楚成王畢生難忘的恥辱。楚國從此被晉國擋在了中原門外，原先搶到的土地又被奪走，小弟們也紛紛背棄離去。
直到三十多年后，楚國出了一位雄才大略的國君楚莊王，終于帶領楚人走出了晉國的陰影。
5
楚莊王名叫熊侶，是楚成王的孫子、楚穆王的兒子，從小就看到祖父和父親因為受晉國的壓迫而愁眉不展。
外患必定帶來內憂。楚莊王即位時，國內也是叛亂不斷、饑荒連連。這個少年國君是個高級腹黑男，整天喝酒打獵，不理政務，暗中卻在觀察著哪些人忠誠正直，哪些人胡作非為。等到觀察得差不多了，他忽然把樂隊解散，把美人們都打發走，提拔忠臣，平定內亂，帶領國家開始走上坡路。
打理好內政之后，楚莊王又把眼光投向了繁華中原。正好晉國正在發生內亂，楚軍趁機一路向北，輕輕松松就打到了周王朝的都城洛邑附近。
楚莊王并不進城，只是在洛邑城外排兵布陣，天天操練，喊打喊殺。
此時的周王朝，已經成了一具空架子。周定王哪里經得起這番驚嚇，趕緊派大夫王孫滿帶著好酒好肉，前去慰勞楚軍。
王孫滿見到楚莊王時，他正在擦拭一把上好的寶劍。寒光照映在他的臉上，嘴角似笑非笑。
楚莊王將寶劍一揚，問王孫滿：“聽說洛邑城中有九個鼎，乃是夏商周三代傳國之寶。我還沒親眼見過，不知它們有多大？多重？”
王孫滿吃了一驚，心想：九鼎是天子的象征，這個楚蠻子竟敢問鼎中原，難道是想取天子而代之？
可他不敢得罪楚莊王，思索了片刻，委婉地答道：“國家的興亡，在于德義，不在于鼎的大小輕重。周王室雖然已經衰微，仍然有天命眷顧，您還是不要關心那幾個鼎吧。”
楚莊王拊劍大笑，說道：“你想多了。天子的鼎有什么了不起的，百萬楚軍只要把打仗的兵刃折下來，就足夠打造九個鼎了！”
當年瞧不起我的那些人，現在只是我眼中的可憐蟲，世上最痛快的事莫過于此。
這一趟洛邑郊區游，楚國不但在周天子和各國面前秀了秀肌肉，還順便收了幾個中原小弟。
楚莊王站到了人生的頂峰。他最大的野心，也是世世代代楚國國君的夢想，就是北進中原，稱霸四方。
當然，還有向晉國復仇。
公元前597年春天，楚莊王點起兵馬，北上中原，先把晉國的小弟鄭國狠狠揍了一頓。然后坐在一旁，靜靜地等待晉國軍隊的到來。
惡戰再次打響，就在鄭國境內，一個叫做“邲”的地方。
楚國精銳部隊傾巢而出，養足了精神的將士們高喊著報仇雪恨的口號，向晉國軍隊猛撲過去。
車喧馬嘶，黃土飛揚。本來就不團結的晉軍，在楚軍排山倒海般的攻勢之下，被打得潰不成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晉國人斗志全無，慌忙向北撤退，逃到了黃河岸邊。為了盡快開船逃命，先上船的人紛紛拔出劍來，斬斷別人抓著船舷的手指，無數士兵成了異鄉的魚食。
楚莊王望著染成紅色的黃河水，沒有下令乘勝追擊，而是對將士們揮了揮手：“飲馬黃河，凱旋回國！”
邲之戰，成就了楚莊王的霸業，也震撼了所有看熱鬧的諸侯。
楚莊王回國后，修建了一座高臺，把各國國君請過來開派對。就在這次派對上，他被諸侯們推選為新一屆盟主。
這一天是楚國基業的最頂端，也是走向衰落的開端。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