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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村莊是有耳朵的,七婆婆,就是村莊的靈便耳朵。七婆婆故去之后,村莊就聾了。
?村莊太過空曠,象一只被命運之手不停輪轉的篩子,村莊里太多有細碎的秘密,而時間如湍急的流水,那些被篩下的秘密,很快就被時間沖走。從前,七婆婆在世的時候,村莊的秘密都漏進她的耳朵里,把七婆婆變成一只行走的耳朵。
?李家嫂的豬“發”豬瘟了,四五天不見好,黃昏,她在院子里對自家男人發脾氣,遠遠地,看見七婆婆走過來,就趕緊住了嘴。第二天,李家嫂去村口的小河洗衣裳,一路上,遇到熟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并用豁達的口吻對她說:“啊呀,破財消災,想開些……”。
?趁著那豬還有幾分活氣,李家嫂的男人,在院子里將豬宰了。內臟,全扔掉了,只留豬肉,豬肉切成長條,整齊地擺在案板上,坐了一整天,也沒人來串門,不甘心,挑到集市上,在案板之后,枯坐一整天,原封不動地挑回來。李家嫂發狠了,廋的,一股腦用柴火熏了,肥的用來熬油,家里能找出來的瓦罐,全找出了。
?每當黃昏,家家戶戶收工的時候,李家嫂的窗戶,飄來熏肉的清香,紅菜苔炒薰肉,蒜苗炒薰肉,洋蔥炒薰肉,萵苣片炒薰肉,茼蒿炒薰肉,胡蘿卜炒薰肉,雪里紅炒薰肉,總之,隨著時令的游走,花樣百出……花樣之中,一種隱隱的較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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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婆婆“村耳朵”的威懾力籠罩在村莊上空,不,無處不在,就像明朝夜幕下的錦衣衛。黃昏,悠長的巷子響起了篤篤的聲音,一聽到那熟悉拐杖的聲音,母親便會警惕地豎起耳朵。有時候,即便沒聽到篤篤聲,母親也會突然停下話題,示意我們安靜,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確認沒有響動之后,一家人又開始說話。
?后來,家家摸到門道,家有喜事兒,就在室內大聲說話,他們明白,自有免費的“廣播”將它快速、有效地播在全村播送出去。
?大姐分配工作了,工作在市里的醫院,過年發了幾十年大鯉魚;
屋前人家的小三子考上大學了,學法律的,將來可以當法官,象包拯一樣,可以斷案的;
隔壁的小娣從在布吉鎮打工,這個月又寄回了5000塊錢;
后屋的毛猴子開礦大發了,預備帶老婆去黃山游一趟;
新屋那邊,阿香嫁了個礦上的“國有”工人,有了個吃上“公家飯”的老公。?????????????
?但還是有很多人所不愿意傳播的東西,漏進七婆婆的耳朵:
?我家育的谷種,被大雨淋濕了,今年種子的發芽率可能極低;
前屋的燕子退親了,嫌人是小學代課老師,工作不穩定;
小谷子在外面打工五年,一個子都沒寄回來,還向他的堂妹借了債;
小端子將9000塊錢放在蛇皮袋里,在火車上廁所的時候,麻袋被人打開,錢不翼而飛,打電話回來,不回家了,返回東莞了。
阿麗去醫院了,這胎又是個女兒,當場就決定“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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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了七婆婆,村莊變得透明起來,足不出戶的人們,仿佛長了一雙能透視的眼睛。因為透明,村莊有時變得很溫暖,充滿人情味;又因為透明,村莊變得十分尖銳,一不小心,人們一不小心就會相互刺傷。
?那些秘密,在關鍵的時候,就變成了致命武器,從前,它們只是在心照不宣的狀態,隱秘的,鈍的,一旦放出來,就是利箭,直截了當地戳中人的心窩窩。
?七婆婆是個寡居多年。那些寂寞的日子,她往自己的耳朵里裝滿了故事,靠著這些故事度過了漫漫長夜,靠著這些故事,她掌握了村莊的秘密,走到哪里,她都能釋放一些信息出來,也成為最受歡迎的人,信息,意味著見識,見識多了,評判是非能力就有了,權威便建立起來了。
?村莊一百多年的往事,也裝在七婆婆的耳朵里。比如,門前那大片水田,叫“葉家壟”,為什么叫“葉家壟”呢?原來,百年前,我們的老祖從異地遷徙來錢,這個地方就是葉姓家族盤踞,這個村莊據說還出了個大名人,人們叫他“葉尚書”。
?大約不是空穴來風,因為有一年,父親把糞窖清洗了,幾塊大石板路出來,那石板背面居然雕刻有字,是墓碑,碑文的內容我忘記了,其中大約有兩個讀書人,考中了秀才,上面記著他們的生辰,他們的子嗣,以及他們下葬的時辰。看了,當時一陣惘然。
假如,七婆婆只是一只鄉村夜色中游蕩的“耳朵“,那么七婆婆一定沒有她在村子里的“長老“地位。
??? 七婆婆象一匹蠶,一生,不斷地長,不斷地脫皮,四次艱難的脫皮過后,她將自己結成一只繭,躺在床上兩三年——完成了自己,象一只蝶一樣,悄然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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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炎炎的盛夏,整個村莊象著了火,那開裂了的地面,象張巨大的嘴,一陣一陣地吐著熱浪。田野里,四下瞧不見人影,勞作的醬色皮膚的壯漢和青皮后生,都到河岸的白楊樹底下歇息去了。他們將腳放進清涼的河水里,算是最好的降溫方式。但,那空曠的曬谷場,赫然,還有一個人。
?“那老鬼,是真不要命了!”坐在我家大青石門墩上的李家嫂,指著在不遠處的谷場上朝自己家的黃豆秸打連枷的七婆婆。李家嫂的身型偏胖,胖人怕熱,才坐一會兒,她就大汗淋漓。她抹著臉,推己及人,想那身型同樣偏胖的七婆婆,怎會不怕熱?
?黃豆是南方和水稻套種的最好作物。它高產,不需特別費力,臨近水田,也不怕旱死,更重要的,是在物質匱缺年代,它是鄉民眼中的“寶中寶“。鄉村人,自然不懂得什么“蛋白質“、“含鈣量“、“氨基酸“之類的專業名詞。只知道,老祖宗代代傳下來的做法:剛生下娃的媳婦要吃豬蹄燉黃豆下奶,做豆腐留下的豆渣——最好是新鮮的,給剛生下一窩豬娃娃疲乏無力的母豬提提精氣神。
??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磨上一兩斗黃豆,做豆腐,可以吃到正月半。炸豆腐子,將豆腐切成小丁,用新榨的菜油炸得焦黃,里嫩外焦;煎“豆腐角“,將豆腐沿著對角線切成三角狀,烤得兩面焦黃,然后放進燉肉十來多分鐘,那豆腐被肉湯脹得鼓鼓的,一口下去,鮮肉和豆腐的清香,在口吃之間縈繞;香蔥煮白豆腐,或白豆腐上下幾片翠綠的上海青,它的雅號,也就是小說里的“翡翠白玉湯“”。
?過年吃不完的豆腐子,就用麻線穿起來,像錢串子一樣。向陽的墻上,訂有幾排釘子,從腌缸撈起的濕漉漉的腌魚,潮濕的臘肉,一排排地被掛在墻上晾曬,豆腐串也赫然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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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豆,是農家寶,怎能不讓別無選擇的人們選擇苦勞?
?整好的水田,人們往水田岸糊一道泥,待泥稍稍干,一人在前用“鋤頭腦”砸出一個個均勻的小圓坑,一人跟后將黃豆種——每年的新豆子,挑出個大飽滿的,單獨用塑料袋裝起來,放置梅干菜壇,叫“做種”,放入小圓坑中,并順手從田里抓把泥將圓坑蓋住糊平。不幾日,綠瑩瑩的黃豆苗全鉆出來了。
??黃豆收割的時候正值盛夏。黃豆豆莢經日曬就會炸裂。所以,稻子一收割,就得趕緊將黃豆秸斫下來。天還未亮,便聽見我家門口的有布鞋“嚓嚓“的聲音”,不用猜,就知道,是七婆婆就拿著柴刀帶著厚厚的棉布手套向她家的黃豆田進發了,吃早餐的時候,她弓著背,背上一大捆帶著青綠葉、長滿鼓鼓的半黃豆莢的黃豆秸回來了。
?母親喊她歇一下,她不肯,再三地說,她才把沉沉的黃豆秸放在門墩上,一仰頭,喝水似的,灌下半溫的甘甜的紅薯湯,把碗往桌子一擱,也不道謝,就重新背起黃豆秸走了。
??鄉民大多都不善道謝,表達謝意的方式,大抵是默默地記在心里,只有機會,就記著回禮。比如,她家蒸饅頭的時候,給你送來幾個大饅頭;他家包餃子的時候,先給你家端來一大海碗餃子;下棗子時,用量米的升,給你裝上一升半青半紅的棗子;地里西紅柿采摘時,遞給你幾個大的,讓你用衣兜兜回去哄娃;挑著滿滿一籮筐南瓜、冬瓜經過你家門口,放下擔子,撿下幾個,放在你家門墩上:“拿去吃,吃完了,再來要”。
?? 七婆婆急著把黃豆秸搶鋪在公共的谷場,因為是公共的,先占先得,所以她得起早。正午時分,趁那豆莢要曬炸的時候,用連枷連續一氣地敲打,然后再將黃豆秸翻過來,繼續再打。打連枷是一件力氣活,連枷砸下去的時候,人也隨著彎腰向下,連枷輪起來的時候,人就得直起腰來,才能使得上力,身體來來回回做,不一會兒就腰疼胳膊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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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年初三去廟里進香的時候,總要經過一個臉朝河汊的村莊。那村莊一側,起了高樓,三四層的,四五層的小洋樓,貼滿了各種花色的瓷磚。靠近進香必經的小路,有大一片頹敗、烏灰泛白的老房子,幾面墻,坍塌在地,里面長滿了叫不出名的枯草。墨綠色的苔蘚爬上半頹的老墻,那墻角,甚至長出了大片的白硝,輕輕刮下來,可以點著,據說,那是做炮仗的原材料。
??母親告訴我,那是七婆婆的娘家從前的老房子。從前,它們是村子最好的房子,青磚烏瓦,雕欄畫棟,甚至還有繡樓,七婆婆和她姐姐,出嫁前就沒有下過繡樓。
?繡樓,這個古典戲劇或才子佳人小說中習見的經典場景,無論如何,我都沒法將它與眼前這片近乎廢墟的老房子聯系在一起,而身型偏胖的七婆婆,與走路如弱柳扶風的繡樓小姐更是相距徑庭。?????
?或者,她是《鎖麟囊》中遭遇變故四處流離最后淪為老媽子的薛湘靈?或是《武家坡》里寒窯等待了整整十八載花容不再,面相衰頹的王寶釧? ??漢樂府里,有首《十五從軍征》:
? ? ? ? ? ? ? ? ? ? ? ? ?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 ? ? ? ? ? ? ? ? ? ? ? ?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 ? ? ? ? ? ? ? ? ? ? ? ?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 ? ? ? ? ? ? ? ? ? ? ? ?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 ? ? ? ? ? ? ? ? ? ? ? ?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 ? ? ? ? ? ? ? ? ? ? ? ? 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 ? ? ? ? ? ? ? ? ? ? ? ?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 ? ? ? ? ? ? ? ? ? ? ? ?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不知道七婆婆經過這大片頹敗的老屋時,會不會有類似的感慨?七婆婆不是遠征去了,而是嫁人,但嫁人,何嘗不是女人的一場遠征,前路漫漫,生死未卜,一樣的,像朝天拋擲色子,充滿著無常和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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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里,元春省親時,涕淚漣漣,怨父親將自己送到:“不得見人的住處”——那還是華貴的皇宮;迎春的花轎將她抬進虎狼之窩,生生喪命于“中山狼”孫紹祖之手;那探春,嫁入番邦,一番風雨路三千,千里相逢一夢遙,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七婆婆嫁得并不遠,隔著幾個村莊而已,沿著黃土路,一直走,上個大斜坡,下坡,再翻過一個小山丘,經過一座龍王廟,就看見一條小河汊,斜拐進一條小路,就到了她的娘家。
???然而,后來連連的變故,令她從前與現今,折成兩段,一念繁華,一念枯淡,如人間天上,幾乎是脫胎換骨。一氣生了五個孩子,那個當年花橋抬來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俏的繡樓小姐,在歲月中脫下了她原生家庭賦予她的最柔嫩的那層皮。
??后來,七公公得病故去,五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才幾歲。她一個人頂起了整個家庭,在歲月的湯鑊里幾經浸泡,她果敢地脫掉了一層又一層皮。
?某日,她的女兒在廁所,半天也沒有響動,門,久久不開,捶門也似乎聽不見,待將門強行打開,已經沒有氣息,心臟衰歇而“去”。白發人看著一頭烏油油頭發的大女兒,再也沒有聲息,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該是怎樣難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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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強悍了一生的七婆婆,忽然拄上了拐棍。每到黃昏,她就在村莊四處游走起來,東家去瞧瞧,西家去看看,總之 ,縱然她那個設備齊全的臥室——有電視,有空調,有音響(兒子怕她寂寞)——也牽不住她。
?像一只撲火的蛾子,見到亮光就湊過去。七婆婆,見到有人的地方,就會湊過去嘮,她見識多,口才好,比喻極其形象,入木三分,言詞犀利,通常會一針見血,甚至會一針致命。
?七婆婆活得很認真,有力,帶勁兒。在人生這本田格本上,她從不潦草,從不敷衍,只管一筆一筆地深深描下去。
?人說,愛較勁的人,要“勝天半子”。?但七婆婆身上的那股韌勁,何止是“勝天半子”?她要的是,吃天全子,天又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