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對宋城而言變得毫無意義。盡管他不知道要這樣飄蕩多久,但現在他不必再擔心疼痛和暈厥什么時候再來,也擔心不了學習、考試,甚至連吃飯和睡覺都不在考慮之列:因為他不再感覺到饑餓和困倦。
像每一個俗世中掙扎的俗人一般生活著,那樣的能力,在賜予他重生的時候也給剝奪了。
憑借模糊的記憶,他緩步向父母暫住的出租屋走去。他的內心其實是迫切的,但是像是有一種隱秘的力量在束縛著他一般,他無法因迫切的心境就加快腳步,而是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恰如他所擔憂的,走到時,他們已經不在那里,陌生的老夫妻在里面升起炊煙,鍋里已經迫不及待地熬起了熱湯。醫院附近的房子就是這樣,不論多么破舊,不論條件多么惡劣,不論價格多么離譜,只要有被籠罩于恐懼之中的病患和傾心擔憂著的親人,就永遠不缺乏住客。
宋城失落地離開了,如今更加不知道該去何處了。
“喵!喵!”小貓凄苦的叫聲一聲疊一聲地不停,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像餓了十天半月無人照看般的可憐。宋城在腳下花壇邊發現了這個可憐的小東西。
它四肢雪白,后背穿了一件烏黑的“馬甲背心”,臉也雪白,又戴了一頂黑帽,若是擺出吃飽喝足的慵懶樣子肯定是一個令人愛不釋手的紳士貓,可憐了現在一副被虐待吃大苦的流浪兒樣子。
他蹲下來,伸出手嘗試地摸摸它的頭,小貓并不恐懼,沒有躲開,但還是持續的發出凄慘的呻吟:“喵~喵嗚~”
宋城大膽地將這個圓潤的小東西抱起來,讓它躺在自己的臂彎,手安撫地撫摸它的脖頸和后背,安慰一般自言自語:“乖咯,乖咯。你怎么啦?是餓了成這樣,還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不要怕哦,不要怕。”
小貓其實圓滾滾的,黑色的皮毛泛著油亮,白色部分也潔凈如雪,更可能是家養的吧。它漸漸被安撫,只還有偶爾“喵嗚”的叫一聲。
宋城抱著小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轉過路口才發現遠處聚集了很多人,外圍的人探頭探腦地圍觀,還有站得更遠些三五一群交頭接耳的人。交通被堵塞了,熒光綠背心的交警在疏散車流和人群,穿著白大褂的救護人員匆匆忙忙地在人群中心和救護車,但是偶然疏散開的人群顯露出中心的情況:一輛車頭變形的車,一個平躺在地的寂靜的人,救護者為她鋪上了一層白巾,地面上仿若凝固的大片褐色血跡。
一起交通事故啊……又一個生命離開了嗎?
他本來無意參與這場“熱鬧”,但他又被另一個哭泣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在遠離人群的地方,一個年輕女子坐在花壇邊上捂住眼睛心酸地哭泣著,無人注意到她。
她哭得可真傷心啊!和以前聽過的那些家屬的悲痛又不同,就是心酸、自責,小聲的哽咽和啜泣,仿佛被珍愛的人遺棄。
如果是以前,善良的他大概會給這樣一個沉浸在悲傷中的陌生人遞一張紙巾——可是現在他沒有那個能力了。
但是他還是走了過去,安慰總是有用的,他深知這一點。
“你好。”他在她旁邊坐下。還能坐在某一物體上面的感覺讓他有一秒的失神,覺得奇妙。
姑娘被突然來的聲音嚇到,眼淚被驚嚇收住,害她差點梗住。她順著聲音來的方向偏過頭,尋找的樣子顯得很迷茫。
“你是誰?”她小聲地問,有些膽怯的樣子。
“我叫宋城,我……和你一樣。”
“一樣?”她不解。
“嗯,我們……都已經離開了。”他說的隱晦,覺得對一個突然離世的女孩而言,赤裸的坦白大概會嚇人。
姑娘動動手,試探的摸到了他,然后把手收回去,幾不可見的舒了一口氣。她解釋道:“我看不太清楚你在哪里。”
“哦?”宋城也有些費解了,難道她并不能像自己一樣既能清楚地看見活人的世界,也看得見她一樣的亡者嗎?思考中的他下意識的撫摸著仍在懷里的小貓。
“我睜開眼睛時,周圍就像灌滿了深秋的濃霧一樣,也像凌晨,我什么都看不見,也什么都聽不見。”她充滿感傷的說出這些話,宋城還未來得及表達什么,她就又開始啜泣起來。她的眼角也是沒有淚水,可是她還是不斷地用手背拭去。
“你不要太難過了,就當做這是命運吧。”他自然地以為她是因為突然地離開,舍不得這五彩斑斕的人世間,所以哭泣地這般傷心。
“沒……我是因為……我的貓不見了……車子撞過來的時候我沒有保護好她,奶牛……我不知道奶牛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她越說越想到難過的場景,聲音更加哽咽,難以自制。
小貓被他撫摸地異常安靜,偶爾還打起小呼嚕。宋城有點震驚,在死亡的瞬間,以及死亡以后,她最牽掛的居然是一只小貓,牽掛到忘替自己悲傷。
她自言自語:“奶牛的后腿還沒好,她的后腿有先天畸形,我把她的身體養好一點了才去做的手術,今天本來去復查的。以前我都是帶的貓包,今天偷懶,就只是抱著她……我不該僥幸的。”
宋城聽得入迷,手停了下來,小貓抱怨般地喵喵叫了兩聲。姑娘突然坐正,立起耳朵認真聽,片刻又輕輕笑了一下,說:“我剛剛好像聽到奶牛的聲音了……可是,大概是幻聽吧。如果我再也聽不到看不到以前那個世界,那么是否說明奶牛還活著呢?”她感到一絲絲高興,可是又立刻哀嘆起來:“可是誰來照顧她呀!她從流浪貓變成我的小心肝,好日子還沒有過上幾天呢!她怎么這么命苦呢?”
“你就……只擔心你的貓嗎?”他想說,你自己呢?你的父母親人,你的朋友們呢?
“只有她最笨了,運氣最差了啊!大概一生下來就成了流浪兒,吃不飽穿不暖,好不容易跟著一個有糧食吃的主人了,結果運氣還這么差,主人一命嗚呼了,她大概還受傷了吧。”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其實啊,遇到奶牛是我的幸運才是!那是我最不開心的一段日子,剛剛畢業找工作被騙了好多錢,那是我大學時攢下來準備撐過這段黑暗期的,結果被騙光,更黑暗了……我在公園里住了三個晚上,奶牛拖著一個面包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蹲在我面前,她把包裝紙撕開,把里面的火腿腸吃掉后就不吃了,看著我,喵啊喵啊地叫,哈哈,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小乞丐。”
“公園里可真冷啊!奶牛就蜷在我旁邊,我把冷冰冰的手伸進她的肚子她都沒有嫌棄,后來她在我的腿上打呼嚕,我覺得她比我還堅強。”
“萬幸啊!我后來終于還是找到工作,有了養家糊口的來源,把牛奶接回家了。我們兩個的家,我們是彼此的唯一。”
宋城摸了摸懷里的奶牛,它瞇起眼睛,仰起頭討好。他溫柔地把奶牛放到了花壇上,小東西立刻緊張地喵喵叫起來,左右逡巡,鼻頭一聳一聳地嗅著。她繞著姑娘虛無的“身體”確認了又確認,又激動又緊張地叫的更大聲。終于仿佛確定了,眼睛開心地瞇了,晃了晃小腦袋,彈了彈耳朵,一頭沖上她的大腿,“喵嗚!”叫的越發開心!
她聽到隱約聲音,很像奶牛,真的很像奶牛每一次迎接自己下班時思念得不得了的聲音。突然!腿上傳來熟悉的感覺,毛茸茸的一團,一上腿,轉悠一下身體就撒嬌地把自己盤成一團,開心地朝著自己:“喵!喵嗚~”
她湊得很近很近,才稍微看清奶牛空虛的身體,以及自己飄無的雙腿。可是那不重要了,奶牛現在就躺在自己的腿上,絨絨的,厚實的一團,又興奮又激動地叫啊叫啊。
“喵嗚~喵嗚!你去哪里了?喵嗚!你竟膽敢離開我!你想拋下我嗎?”
姑娘也情不自禁,她眼里盛滿悲傷,又有失而復得的感動,仿佛熱淚盈眶。她把奶牛緊緊地捧在懷里,用臉頰去蹭,去親吻,一遍一遍。
宋城靜靜的待在一旁,看著這溫馨感人的一幕,周遭的一切都與這里無關。
許久之后,姑娘仍把奶牛緊緊地抱在懷里,但是她的臉上終于掛上了幸福和寬慰的表情。宋城起身與她告別,他的聲音安靜、沉穩:“我要走了,你還有什么牽掛的嗎?”
“沒有了。”她的神情,她的聲音,都透露著輕松和接納。
“你的……家人呢?”他唯一掛念的只有父母,他不確定問出這個問題是否會冒昧。
姑娘仍然是輕松地微笑著,她說:“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有家人的。我的家人……有些家人,倒不如沒有呢。”她吸了一下鼻子,說:“我有奶牛。”
離開之前,宋城懷念般摸了一下奶牛的腦袋,又拍了拍姑娘的肩膀,靜默了一會兒,說:“遇見你,奶牛也很開心。再見。”
再見,同樣,沒有方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