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16 華杉
富貴錢財(cái),對大人物來說,就是糞土,若被他的糞土壓倒,那你就比糞土還不如。大人物缺的是批評,批評是大人物的奢侈品,因?yàn)闆]有人敢批評他。如果你批評他,他不接受怎么辦?不接受,你轉(zhuǎn)身就走嘛。以道事君,不可則退。若以讓他接受你為目標(biāo),那你不是來行道的,是要謀財(cái)?shù)模瑏硪S土的,來吃屎的。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shù)仞,榱(cui)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qū)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榱題,屋檐。
孟子說,向大人物進(jìn)言,心里就得藐視他,切勿將他巍巍然可畏的氣勢放在眼里。他的殿堂基礎(chǔ)有幾丈高,他的屋檐有幾尺寬,這不過是宮室華麗而已,我若得志,我不干這奢靡之事;他吃飯,珍饈美食擺滿一大桌子,后宮侍妾數(shù)百人之多,這不過是聲色艷麗而已,我若得志,不做這放縱之事;他飲酒作樂,馳騁田獵,后面跟隨的車輛有千乘之多,這不過是聲勢排場而已,我若得志,不做這荒淫之事。他所擁有的,都是我不屑于去做的。我所遵循的,不是居于華麗的宮室,而是居仁行義,居于天下之廣居——仁,行天下的大道——義,我所抱負(fù)操持的,都是千古圣賢之法制,我怕他什么呢?
戰(zhàn)國布衣游士,游說諸侯,但是,到人家殿堂之上,一看那氣勢排場,往往就自慚形穢,視對方太尊,視己太卑,不甚其畏懼之心,舌頭打轉(zhuǎn),腿打顫,理為勢屈,話都說不利索,那還進(jìn)什么言呢?
那威嚴(yán)壯美的殿堂,山珍海味的美食,嬌媚艷麗的后宮,前呼后擁的排場,是王公大人所不缺的,不在乎的,不珍惜的。就像唐明皇,遇到楊貴妃之前,后宮粉色如土,一切都沒意思了。如果你被這些他最沒意思的東西壓倒了,氣勢沒了,那你比他最沒意思的東西還沒意思,他跟你談話還有什么意思呢?如果為這些聲色排場所壓倒,證明你也底氣不足,也沒資格站在這殿堂高談闊論。
君子以道自重,以道侍君,來游說,是來匡正君王,為天下行道,所以必有浩然之氣,師道尊嚴(yán)。雖不至于如李白之狂傲,看見人家的美人,就要那美人來給我呵筆,我才肯寫詩。但是,也必對那富貴排場視若無物,要把那君王歸攏歸攏,匡正匡正。
所謂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那富貴錢財(cái),對大人物來說,還真是糞土,若被他的糞土壓倒,那你就比糞土還不如。大人物缺的是什么呢?缺批評,批評是大人物的奢侈品,因?yàn)闆]有人敢批評他。如果你批評他,他不接受怎么辦?不接受,你轉(zhuǎn)身就走嘛。以道事君,不可則退。你若以讓他接受你為目標(biāo),那你不是來行道的,是要謀財(cái)?shù)模瑏硪S土的,來吃屎的。
商鞅就是這樣,他先跟秦孝公談帝道,秦孝公不聽;申請?jiān)俳o一次機(jī)會,談王道,還是沒興趣;申請?jiān)俳o一次機(jī)會,談霸道,覺得有點(diǎn)意思,但也興趣不大。商鞅說,明白了,我明白主公想要什么了,請?jiān)俳o最后一次機(jī)會!這次談強(qiáng)道,接受了,商鞅獲得了權(quán)位利祿。
所以商鞅無道,因?yàn)樗牡揽梢愿鶕?jù)客戶的需求變化,他沒有立場,他不是帶著一個道來,而是帶著幾個道來給客戶挑,他是來求錢財(cái)糞土的,來吃屎的,他最后也卷進(jìn)權(quán)力斗爭中毀滅了自己。
孟子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這就是君子的底氣。在《孫子兵法》里,這叫“治氣”,能治己之氣,也能治敵之氣。你的氣越低,對方的氣就越高,他本來就是大人物,氣勢起點(diǎn)就比你高得多,你若沒底氣,就一直低到塵土里。你若氣勢如虹,如巍巍昆侖,則殿堂之巍巍,何足道哉!
王夫之說,君王為什么需要老師,不是說我不如他,是不同的人,在某一方面,可以做我的老師,所以君王需要很多老師。你若沒有老師的氣勢,倒是浪費(fèi)君王時間了。
楊時注解說:“孟子此章,以己之長,方人之短,猶有此等氣象,在孔子則無此矣。”孔子不是孟子這做派,孔子對君主,是畢恭畢敬,在魯君殿堂里,就算魯君不在,從魯君的空座位前經(jīng)過,也畢恭畢敬小步快走通過。孔子是先執(zhí)臣禮,再講師道。
孔子不會說“說大人則藐之”這樣的話。再比如,孟子說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這樣的話孔子也不會說。對于孔子來說,君就是君,他不會去指斥他像不像君。孔子和孟子有區(qū)別,就是圣人,也有性格態(tài)度不一樣,經(jīng)歷也不一樣,孟子沒有做過臣子,一直是被當(dāng)作國師供著。孔子是既做過臣子,也做過老師。孔子的立場,并不比孟子稍有退縮,但他沒有孟子那么咄咄逼人,孔子更容易被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