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翠湖仍舊一片綠色,楊柳自然蕭條,但因著絕佳的氣候,大部分植物覆滿了深綠。
岸邊行人稀疏,三三兩兩的閑逛著上了年紀的老人,滿臉皺紋里蕩漾著歲月的沉積。唱曲兒的,遛鳥兒的,各安一隅。
握筆的手指筆直、修長。長長的畫筆在白色的布上描出一片郁郁蔥蔥,滿湖碧綠里頹然幾株深褐色的殘枝斷梗。
停頓,擱筆。中年人負手而立,臉上浮出一絲淺笑,不知是欣喜或嘲諷。
“出來吧。”
?
少年穿綠衣,人如那綠色一般稚嫩而朝氣。背上的長劍大概有些年頭,劍鞘暗沉微有油膩。眉目分明的臉上洋溢著不服氣的神色,牙關咬緊。身體微微傾斜,右手緊握劍柄,左手捏了劍訣,蓄勢待發。
中年人失笑,打趣道:“第一次誰都會緊張的,下次就不會了。”頓了頓,又道:“這里不是埋伏的好地方,還有,你要學會屏氣凝神。”
少年的臉唰的紅了,卻又漸漸的白了。長劍緩緩的自鞘中抽出,深深吐氣之后,少年的目光清明如水,挽劍,起手式,少年漸漸自信,昂首挺胸。
?
“噓,什么都不要說。”中年人始終坦然自若,“你不是來報仇的,因為你的眼睛里并沒有恨意。我么,自然是錯殺過一些人的,就跟大家一樣。所以我并不想知道你打著什么旗號來討伐我。”
少年臉上浮現一絲錯愕,顯然中年人打斷了他預備好的話。他有些迷惑,炯炯目光中混雜了一些不應該有的黯然。少年再次握緊手中的長劍,指節發白,顯得精鋼的劍身有些深沉。
“也別說你師承何人,叫什么名字,只有勝利的人有資格留下名字,知道么?”中年人的笑意漸漸消退,目光開始冰冷。“名字不能用來寒暄,而是要用對手的血寫出來。”畫筆已在手。筆尖仍舊淤積了腐敗的深褐色。中年人的神色變得冷漠孤傲,不可一世。他仿佛是憐憫一般看著少年,看著少年蒼白的臉。
?
少年出劍!
既然他什么都不用說,自然只有出劍。這是他最終的目的,無論他要說什么,最后一步都是出劍。雖然順序亂了,但這并不要緊,少年覺得中年人說的未嘗不對,所謂的仇恨不過是沒有見過面的早逝師叔,而自己的名字和師承自然在打敗了眼前這個人之后能揚名四方。
用血寫出來的名字,少年心想,這話真好,帶著一股子熱騰騰的希望暖和著他剛才有些冰涼的手指。
中年人的身影有些模糊。像是一道病歪歪的影子,有些詭異。他的雙眼一直鎖著少年晶晶亮的眼眸,深如死水一般的冷然投影在少年生氣勃勃的靈動瞳孔中,激起少年旺盛的斗志。
他果然病了!
少年的內心多了一絲興奮,他抓住了好時機!他聽說過許多關于這個人的故事,知道他曾經有怎樣的輝煌和成就。那又如何?少年想,他老了,病了,再高的本領都消磨在歲月的摧殘中。他的意志再頑強不羈,他的軀體卻無法阻止衰老的侵襲。
少年看到了中年人的魚尾紋,看到了松弛的皮膚,看到那只死氣沉沉的畫筆。
畫筆畫著線條。長長短短,斷斷續續,穩穩的,慢慢的。它已經風光了許多歲月,處變不驚,任何刀光劍影都不能讓它有絲毫動搖。它一直從容自若。即使它老了,它仍然強大,有些東西不是看多有力,而是看是否會恰到好處的使力。它有足夠的經驗。
少年的劍漸漸變得重了。他的心也開始沉重起來。他漸漸有些猶豫,他一直等待著最佳的出劍時機,卻一直沒有等到。他漸漸有些焦急,于是分心。
?
心痛!
少年的心很痛!
他的皮膚還太稚嫩,不足以抵擋那只陰沉沉的畫筆。他到底還太年輕,無法突破眼前這中年人看似薄弱的防御。
他咬牙,臉色煞白,來不及跺腳就慌不擇路的沖出這充滿了蕭索之意的岸邊。
中年人的臉也很白。白得就像這十一月的清冷天氣。他確實老了。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其實他的手已在微微顫抖。
“出來吧。”中年人冷冷地道。
少年穿白衣。白得刺眼。白得就如同他手中的長劍,精鋼煉鑄,紋路雅致,閃爍著新出爐的光芒。
?
“我只有一個要求,”中年人說道:“這幅畫,替我送給林青先生。”
“可以。”少年爽快,他的劍也很快,很快的刺穿了中年人的心。劍入身體那一刻,少年忽然起意,劍尖微微的偏了偏。
“我叫劉廣,沒有師傅。”少年笑著說,“你畫上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是什么?”
“荷花。”中年人也笑了,笑得很難看,“自以為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其實最終還是要爛死在池塘里的。”
“就像你。”少年若有所思。
“就像我。”中年人閉上了雙眼。
“沒關系,江湖就是這樣的。”少年喃喃自語,“能成為荷花被人瞻仰欣賞的人并不多,誰在乎老了之后,等我能活你那么久再說吧。”
?
林青看到這幅畫時很驚訝,送畫來的少年斯文安靜,謙和有理,仿佛中年人多年前的樣子。時光有時候重疊在不同的人身上,只為了他們同在一片江湖。
林青慎重的在留白處寫下中年人的名字,他并未出生名門,師從名家,憑著浪跡江湖的種種手段一路闖蕩,直到功成名就,從此洗手,改邪歸正,不再胡作非為。奈何血仇并不以金盆清水為終結,林青知道他一直被人追逐,正如當年他追逐別人一般。
該來的,總是要來。想必他對自己的結局也早有預料。林青淺笑送別少年,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