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流芳傳奇》(1 江南行)

鏢車緩緩行著,車輪發出一陣陣厚重的“吱呀”聲,在地上留下一排排整齊的轍印,仿佛少女剛用木梳梳過的頭發。不過,沒一會兒便被輕揚的雪花掩埋了。江南的雪向來是娉娉裊裊的,和江南的女子一樣,若是再濃一些,就顯得不那么柔情綽態了。

慕云星還走在鏢車的前邊,在她看來,押鏢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她開心極了,也認真極了。她身上披著一件厚厚的淡藍色裘皮大衣,領子上還圍著一圈貂絨,里面穿著一件粉色的短襖,樣式雖簡單,但做工和雕飾卻相當精致。想來是家里人著實擔心她受冷著涼,因此特意置辦了如此保暖的一身行頭。她穿著雖厚但步子卻很輕快,你若仔細瞧去便不難發現,她雪地上的腳印淺得像沒踩過一樣。若是有練家子在這,一眼就能看出名堂,這是杭州慕家的小點水步,江湖上很是有些名氣的。

“耿叔叔。”慕云星回過頭來,聲音溫潤細膩,對著一位四十來歲的大漢道,“前邊有個小鎮,我們今晚在那歇罷。”

她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長長的馬尾辮一直垂到了腰際,一張臉蛋好像精心打磨過的玉石般晶瑩光滑。她那一雙眸子光亮澄澈,比江南最干凈的溪水恐怕還要干凈幾分,但在干凈中好似又隱隱約約帶有三分黠色;她的嘴唇是天然的七分紅三分粉,不能說是絕美,但是長在這樣的一張臉蛋上卻是不濃不淡恰如其分的。

耿一懷看著這孩子長大,不知見過多少次這張臉了,心里卻還是忍不住贊了聲好。他笑了笑,眼神中透出寵溺,卻仿佛又有些擔憂,沖著慕云星答道:“是,大小姐。”然后又轉過頭對身后的五個人大聲道:“今晚在前邊歇息。”其實天色還不算太晚,抓緊趕路的話說不定能趕到下一個小鎮,只是慕云星擔心雪下大了不好走,這才有此決定。

進了小鎮,一行人就近找了個客棧便進了去。說是就近,其實整個小鎮也就這一家客棧而已。

“小二,沏壺熱茶來先。”耿一懷先讓慕云星坐下,接著安排眾位弟兄坐下,最后才是自己坐下,然后朗聲道。他雖然常年在外奔波,但一身上下打扮得干干凈凈,說話的時候又字正腔圓沉實厚穩,給人感覺十分親切。

那小二應了一聲,不一會便把茶水端了上來。

耿一懷替慕云星倒了一杯,道:“大小姐,暖暖身子。”

慕云星微微一笑,道:“耿叔叔,你不喝酒么?”她眼睛瞇成一個好看的角度,讓長長的睫毛十分顯眼,漂亮極了。

耿一懷尷尬地咳了一聲,滿臉的粗黑胡子也跟著抖了一抖,道:“總鏢頭說我喝酒誤事,我可不敢喝了。”

慕云星又是一笑,道:“爹爹說你好酒這事又不是頭一回了,也沒見你這么聽話。”

耿一懷知道慕云星從小和他要好,這是有意來調侃他,搓了搓自己的老臉,哈哈笑道:“其實平常我出去運鏢,也偷偷喝一兩口,今天跟著大小姐,那可不行了。”慕云星嘴角微微上揚,低頭小啜了口茶。

正喝著茶,忽聽見外面一陣馬嘶聲,接著便是吆喝聲,眾人都頗有經驗,一聽便知道這是有人策馬而來,急停在此,不禁都提起了神來。只聽見門外一人高聲喊道:“慕大小姐!請出來一會如何?”說話的分明是個男人,但聲音卻十分纖細輕柔,倒像是一名女子。

慕云星心里一驚,正自思忖為何自己的行蹤會被暴露,耿一懷已眼神一暗,沉聲道:“大小姐,是林錦光,待我去會會他。”他一抖黑色大氅,正要起身,慕云星卻按住他手臂,肅然道:“林家的人自然是來者不善,但此次我們的行蹤暴露太快,讓我費解。恐怕他們有備而來,我們還是一起出去看個究竟罷。”眾人見她年紀輕輕卻如此鎮定,心里不免佩服了幾分,齊齊叫了聲“好”,抄起家伙,一同出了客棧。

林錦光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男子,身材修長,但皮膚相當白皙,模樣十分秀美,乍一看去,倒的確似個女人。他穿著白色的大綢錦袍,右手拿著馬鞭,這會正騎在一頭高大的棗紅馬上,眼神淫邪地打量著慕云星,怪聲怪氣道:“早聽說慕大小姐美若天仙,今日一見,果然是國色天香,正合哥哥我的胃口。”說完又怪笑了幾聲。

慕云星早聽說過這林錦光是蕩婦的面貌淫賊的心,堪稱林家的怪胎,但偏偏這廝武功不低,禍害了不少良家女子。她心里厭惡,面上一冷,正要開口,耿一懷上前一步,把她攔在身后,笑道:“哪里來的小娘子竟敢自稱哥哥,莫非是想男人想得緊了?”這話粗俗不堪,但偏偏從耿一懷嘴里說出來,讓人總覺得恰到好處。耿一懷身后眾人不禁哈哈大笑,就連慕云星的神色也舒展了許多,但心里又忍不住啐道:耿叔叔罵起人來怎么也沒臉沒皮的。林錦光性情乖戾,一向最恨人說自己長得像女人,他臉色本來就白,被耿一懷這么一氣,更是毫無血色,他登時怒不可遏,怪叫一聲,兩腳一蹬,徑直從馬背上躍起,順手抽出長劍,又在空中一個轉身,一劍就向耿一懷刺來。

耿一懷看他出手,微微吃驚,知道這一招“飛流直下”大有講究,乃是林家三十六路長河劍里十分剛猛的一招。此招取自李太白的名詩《望廬山瀑布》里的一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精要不在于“飛流直下”,而在于其后的“三千尺”,出手之后,后勁無窮,綿綿不絕,是極厲害的先聲奪人的招數。耿一懷心中一沉:這林錦光雖然作惡多端,令人厭惡,但一身功夫畢竟是練過的,不是等閑之輩。

耿一懷往旁邊挪了一小步,給自己騰出些空間來,他腳下不丁不八,左手成拳,右手成掌,乃是一招高明的“海納百川”,以靜制動,避其鋒芒。林錦光見他守得精妙,嘴里冷“哼”一聲,手中“唰唰唰”連刺三劍,對準了耿一懷的上脘穴中脘穴下脘穴。耿一懷不慌不忙,左手探出,就在林錦光劍背上輕巧一拍。

林錦光見他竟然用手來接劍,心中狂喜,便將劍身一側就要刺他手臂。沒想到,耿一懷一沾即走,撤了左手,又換右手在他劍背上一拍,林錦光再側,耿一懷再拍,如此反復幾次,回回都是把他劍的來勢生生卸下。

這般拆了二十余招,林錦光冷冷道:“好了得的天罡練達手,且看你如何拆我這一招。”說罷,長劍倏地由刺改為斜地里一劈。耿一懷看準走向,蓄了力便要去拍他的劍背,豈知林錦光又由劈改為一刺,向耿一懷胸口刺去。耿一懷一驚,撤了半步,雙手成掌堪堪把長劍夾住,不過擋得甚是勉強。

林錦光“嘿嘿”一笑,雙手棄了長劍,一掌便向耿一懷拍去。耿一懷大驚失色,這一招著實出乎他意料,連忙雙手一松就要來對拼掌力。耿一懷手一松,那長劍便往下掉,沒想到林錦光竟似早早料到一般,在長劍下落途中順手接過,一招“月涌大江”直直往耿一懷右胸插去,耿一懷后力不濟,這一劍已經勢在必得了。

那時間,突然一根長鞭斜地里飛來,堪堪將林錦光的劍尖卷住,那長鞭在空中被繃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林錦光再想刺進去一寸竟也是無能為力。

林錦光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邪笑道:“來得好!讓我見識見識慕大小姐的功夫。”說完,手腕連抖三下,將長劍從鞭子中抽退出來,他腳下再一動,速度飛快,已然逼近了慕云星。慕云星的細鞭長五尺三寸,在鞭子里都算很長的了,這種軟兵器一旦被對手貼身纏住,就算武功再高也很難將其發揮出作用來。

林錦光懂得,慕云星又如何不懂?

只見林錦光的速度快,慕云星的速度更快,她神色肅然,足尖一點,身子便輕飄飄地躍出了五尺三寸,不多不少,就五尺三寸。手里長鞭已然揮出,直往林錦光胸口打去。

林錦光心里一驚,已看出了慕云星武功之高,但他臉上不動聲色,嘴里說道:“小點水步名不虛傳。”手上動作也不慢,“唰唰”兩劍將鞭子格開,緊接著使了招“無邊落木”,連出十一劍,速度快了何止一倍!

慕云星看出厲害,心想:這人武功倒也不弱。但她須臾間已有對策,冷聲道:“長河劍不過如此。”她足尖一點,又躍開五尺三寸,身形輕忽好似雪花,飄飄灑灑又難尋蹤跡。她這一躍,自然躲開了林錦光的劍,手里的鞭子也如長蛇般晃動,使了一招“浥輕塵”,竟然連挽了十一朵鞭花出來!要知道,連挽十一朵鞭花可比連出十一劍難得多了。

林錦光暗呼不妙,收勢不及,右手吃痛,已挨了一鞭,長劍差點都掉下來。鮮紅色的鞭痕落在手上,在這白色的雪天里分外顯眼。林錦光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右手手背火辣辣的疼,但卻不敢分心去看一眼,只因慕云星的攻勢已轉瞬間猛烈了起來。

只見慕云星左右飛躍,長鞭飛舞,淡藍色的大衣也一起擺動,看上去真好像一個輕靈的仙子,美麗動人。而林錦光卻是苦不堪言,剛一開始他還能攻出去一兩招,漸漸地已支撐不住。兩人又斗了十來招,林錦光手臂上和臉上已經各多出了一道鞭痕。

林錦光又是一劍擋住慕云星的長鞭,虎口處已經略微有些發麻。他看了眼慕云星,再看了眼耿一懷,忽而身形一動,手上劍勢突然迅疾起來,猛地向耿一懷刺去。

慕云星杏眼圓睜,喝道:“你敢!”身子也動了起來,她和林錦光雖斗了好一會,但其實一直在耿一懷附近不遠,慕云星身法又快,早已擋在了耿一懷面前,右手架勢已然擺好,就要使出一招“楚山孤”來。

只見林錦光詭異地一笑,突然收了劍招。

慕云星微微一愣,正在揣測對方意圖,突然覺得后背處一股掌力襲來,雄厚無比,還聽到旁邊一眾慕家的人已經大聲喊了出來:“鏢頭!你……”

這掌力如此熟悉,慕云星又豈能不識出手之人?她又驚又怒,想要奮力避開但為時已晚,這一掌拍在背上,勁力頗大,慕云星頓時“哇”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觸目驚心,她整個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林錦光哈哈大笑,滿臉得意之色,他趁機上前以迅雷之勢連點了慕云星身上幾處大穴,慕云星便毫無反抗之力,軟軟倒下。林錦光又揮了揮手,他手下一眾人等便將慕云星那邊剩下的五個人都擒住了,他們群龍無首,又目睹鏢頭反叛,內心驚慌失措,自然難以抵擋。

慕云星看也不看林錦光一眼,只回頭怒視著耿一懷,盡管她想要努力忍住,但眼淚仍然已止不住地流了出來,也不知是傷心多些還是憤怒多些。她束發的綢帶被一掌震碎,發絲紛紛散落出來,在這落魄之時竟也平添了幾許風鬟霧鬢之美。

慕云星以手撐地,嘴角鮮血還在緩慢滴下,慘聲道:“耿叔叔……好一招‘平步青云’呀,這可是我慕家的掌法……”

耿一懷雙手顫抖,神色又是驚慌又是自責,他看著自己的手掌,面部肌肉都擰在了一起,嘴巴也張得老大。耿一懷突然跪了下來,哽咽道:“大小姐……我……我實在對不住你!今天這一掌,我……我萬死也不敢求你原諒的……大小姐……我該死!我該死啊!”他一時間老淚縱橫,五官都團成一塊,幾乎分不清鼻子眼睛,心中的痛苦與后悔,想來卻不是假的。

慕云星看他神情,聽他言語,想著自己兒時與耿叔叔的嬉戲,一顆心不禁又軟了下來。

她母親早逝,父親雖然極疼愛她,但終究是慕家鏢局的總鏢頭,陪她的時間其實少之又少。小時候貪玩好鬧,又缺少同齡玩伴,只有耿一懷會抽出時間耐著性子同她玩耍。慕云星想起自己幼時最愛坐在院中的大槐樹上,可她年齡小爬不上去,每每都是耿一懷將她托舉上去,陪著她嬉笑幾個時辰又將她輕輕抱下來。慕云星一回憶起這些,心中早已沒有了恨意。她心想:耿叔叔在慕家幾十年,踏實穩重,人緣極好;待我也情如父女,誠心可鑒,如果不是有迫不得已的情勢,必不會如此傷我。

想到此處,她低下頭去,嘆道:“耿叔叔,除了爹爹,平日里就你待我最好。今日之事,你必不是真心,無論結果如何,我……我不怪你。”說這番話時,慕云星好似用了極大的力氣。她又想到自己今日落入林錦光之手,不知日后會受到怎樣的羞辱,不禁又流下淚來。她雖然是個大小姐,平日里也算養尊處優,卻竟然如此溫柔善良,善解人意,又有誰能說這不是個好姑娘呢?耿一懷神情一滯,目光都呆住了,簡直不敢相信大小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跪在那里,緊咬嘴唇,頭低了下來,雙手深深地埋在雪地里,竟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林錦光走到慕云星面前,又上下打量了慕云星一番,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好似仍驚艷于慕云星的風姿。

慕云星瞪了他一眼,林錦光也不退避,大笑道:“慕大小姐,你的別離鞭法厲害得緊,我林某人佩服。”

慕云星冷笑道:“還有更厲害的沒讓你見識到。”她臉上淚痕還沒干,這話卻說得煞是兇狠。

林錦光皮笑肉不笑,道:“那真是遺憾得很,也許我這輩子都無緣見識了。慕大小姐,我這就要將你請回林家作客了。”說罷,他便伸手要來扶慕云星,心里得意無比,眼神中的淫邪之色卻更重了。

“唉。”

雪地里突然傳來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這嘆息聲雖輕,卻在眾人耳中清晰無比地響起,帶著三分玩世不恭,三分無可奈何,三分意興蕭索,還有一分不屑一顧。

這客棧前雖然空地并不多,但也并不狹窄,不能產生回聲。來人可以讓這嘆息聲如此之輕,卻又能讓眾人清清楚楚地聽到,這份內力修為,放眼整個天下,也屬少見的了。

林錦光畢竟不算個沒見識的人,他甫一聽到這嘆息聲,心已經涼了一大截。只是不知道來人是敵是友,他便恭恭敬敬地說道:“不知哪位前輩高人途經此地,還請現身。若有打擾冒昧,尚請海涵。”

雪地里突兀地走來了一位少年,也不知他是從哪里出來的,仿佛是憑空出現了一般。他不過也就二十二三歲的樣子,身形削瘦,但脊背挺直,步履也相當穩實。他身上隨意地披了件灰褐色的大擺裘衣,顯得有點老氣,但明朗清秀的臉龐的確做不了假。他左腰別著一柄長劍,劍鞘十分精致,上面刻著清山秀水的圖案,簡潔大方但風格不俗,料想匣中寶劍也定非凡品;右腰掛著一個小巧的酒葫蘆,隨著他的走動,輕輕搖晃。少年一邊徐徐地走著,一邊徐徐地說道:“前輩不敢當,高人么,算你說得對了。”

林錦光一怔,不僅林錦光怔了,慕云星也怔了,所有看見這少年的人都怔了。任誰也想不到內力如此高深的人竟然會是一名少年。要知道,內力就好比是白酒,年份越久的才越醇厚。一個剛習武的人,再怎么天才,也絕不可能在內力上比得過那些老前輩,這是所有習武之人都公認的道理。

林錦光摸不清這少年來歷,也不輕舉妄動,問道:“不知……不知閣下有何貴干?”他本想說“不知你小子有何貴干”,以他的輩分和資歷來講,當然是有資格說這話的。但他驚于剛才的內功,雖然心里存有疑問,仍然用了敬辭。林家在杭州一帶,向來比較霸道,除了慕家以外,無人敢與其作對。林錦光又向來惡貫滿盈,于他而言,能在一個晚輩面前如此謙卑,實屬罕見。

那少年還是徐徐走著,只見他從腰間取下酒葫蘆,慢慢地喝了一口。這酒他卻只咽下去半口,只聽“噗”的一聲,剩下的半口酒被他從嘴里吐出,這半口酒卻并未墜地,而是化作一道酒箭迅疾地向林錦光飛去。

場中眾人都是大驚失色,那少年離林錦光至少有四丈距離,憑這一吐卻是氣勢驚人,但見那酒箭去勢之急,威勢之盛,比之夏日的驚雷也相差不多了。林錦光嚇得冷汗直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做何動作,竟呆在那了。只見那酒箭飛到林錦光鼻尖前兩寸又驀地落地,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洼。這一手功夫威猛至極精準至極,若說不是高人,任誰也不信了。林錦光咽了口唾沫,伸出右手不住擦汗,卻忘了自己手背上還有鞭痕,碰到傷處,又是吃痛,一時間齜牙咧嘴,狼狽不堪。

那少年還是不緊不慢地走著,酒葫蘆已經被他系回了腰間。他看了眼林錦光,然后又看了眼慕云星,接著再看了眼林錦光,心里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好一會,他才緩緩開口:“我要救她,你們可以走了。”

林錦光心下不由嘆了口氣: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他“嘿嘿”干笑一聲:“這……閣下要救人,不知可有個名號?”

那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來:“我叫皇甫流芳,你必然沒聽過的。”

林錦光飛快地在腦海中搜索著和這個名字有關的一切信息,的確如這少年所說,他對這個名字是毫不知情,實在是不知道這個奇怪少年的出身和來歷。林錦光心中好生疑惑:看此人身手,來歷絕不一般,說不得是哪個名門世家的得意弟子。聽這少年的口音,多半是南方人,可中華大地廣袤無比,莫說是南方了,就是只江浙一帶,稱得上武林名門的也有不下二十余家了。林錦光見識也不算淺薄,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來哪個門派能培養出這樣的弟子。今天的目的,他本來是勢在必得的,但這少年功夫之高已然顯而易見,強行帶人走恐怕自己也沒那個本事。略微思忖了一會,林錦光輕聲道:“這女子與我家有莫大干系,閣下又非親非故,不如賣我杭州林家一個面子,家兄林錦榮必定也感激不盡。”自己實力不夠,林錦光只好抬出林家的招牌,他自忖林家在江湖上還是有些名氣,兄長林錦榮武功修為高出自己數倍,想來對方多少也會給個面子。

皇甫流芳聽他說完,卻只搖搖頭,眼睛都沒眨一下,干脆利落道:“林家我沒聽過,你還是快點放人罷。”林錦光面色難看得要死,沒想到對方竟然這么不給臺階下,他側頭看了看慕云星,心中猶豫了起來。

“怎么?”皇甫流芳皺起眉頭,好像有點不高興,道,“你難道覺得我沒那個本事救人么?”

林錦光“嘿嘿”笑著,沒有答話,心中萬分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皇甫流芳臉色一變,似已失去了耐心,也不見他怎么動作,身子已飛了過來。

好快!

林錦光本來覺得慕云星的身法已經夠快了,杭州慕家的小點水步,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名次的。但皇甫流芳的身法,比慕云星快了竟不下十倍!林錦光只覺得眼睛還未眨完一下,皇甫流芳已經到他面前了。

林錦光臉色已經泛青泛白,他本能地提起了劍使了招“大江東去”,一息之間連出八劍,罩住了皇甫流芳頭部的神庭、承泣、人中三處要穴,又瞄準了他上身的玉堂、神封、通谷、承滿四穴,同時還攻中帶守,護住了自己胸前命門。這一招在倉促之間用出了林錦光畢生功力,狠辣而又穩重,鋒芒畢露又粗中有細,不得不說厲害。

如此凌厲的招式面前,皇甫流芳不退反進,他往左前方小小地邁了一步,身子卻瞬間到了右邊,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一步,林錦光的八劍盡皆落空。

林錦光心里驚駭之情好比狂風又掀巨浪,這一招他一使出來便信心大增,自認為敵人就算修為再深也不可能輕輕松松就躲了開去,偏偏皇甫流芳就是閑庭信步,悠然自得。

林錦光雖然驚怒,但也知道事已至此已然不能罷手,他心想只要自己拼盡全力,想要自保恐怕也不難。他反應也不慢,當即身子橫開,反手使出一招“黃河遠上”,這一招飽含怒意,大氣磅礴,直向皇甫流芳頸項刺去。

皇甫流芳往右前方小小地邁了一步,身子卻不可思議地到了左邊,又讓林錦光刺了個空。

林錦光駭然之下,大吼一聲,飛身前躍,長劍如閃電般刺出,此一招喚作“一江春水”,要直取皇甫流芳眉心,已是破釜沉舟的招式了。

皇甫流芳往后退了半步,吸了口氣,突然張嘴一吐,又是“噗”的一聲,早先被他喝下肚的半口酒此時卻是被他硬生生吐了出來,長劍還沒到皇甫流芳的眉心,酒箭就已經率先穿透了林錦光的眉心,他就這般死在自己的招下!

好厲害的少年!他從始至終竟連手都沒有動一下!所有人都已經看呆了。

皇甫流芳看了眼林錦光的尸體,心中竟生出了幾分憐憫,他嘆了口氣,環顧四周,對著一眾嘍啰溫言道:“你們與此事無關,還是早些走罷。”眾人正是巴不得他說這話,頃刻間便已散了,只剩下慕云星和跪在地上的耿一懷以及一眾慕家的人。皇甫流芳這才緩緩走到慕云星面前,替她解了穴道,又在她后背處推拿了幾下,慕云星頓時覺得真氣充沛了許多,一口長氣呼出,精神大為好轉。她轉過頭來,微笑道:“多謝……皇甫少俠。”

皇甫流芳輕輕一笑,道:“你不必這么客氣,叫我皇甫流芳就好。你叫什么名字?”他臉龐棱角分明,鼻子挺直,眉毛粗濃,看上去十分俊朗。

慕云星本就很少接觸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此時臉不覺微紅,心里卻冒出了奇怪的想法:他……他好高……殊不知此時她是坐在雪地上,本來就顯得站著的人身材很修長的。聽見皇甫流芳的問話,她低頭道:“我叫慕云星。”

皇甫流芳點頭笑道:“好名字,人如其名,如云如星。”

慕云星臉上又是一紅,不知如何答話。

皇甫流芳又把頭轉向耿一懷,皺眉道:“你呢?你又是什么人?為什么要背叛慕姑娘呢?”

聞言,慕云星也轉頭看向耿一懷,看著他神情中的進退兩難,她心中忽然充滿了憐惜,心想:耿叔叔一向疼愛我,處處讓著我,若沒有難言之隱,我死也不信。

想到此處,便溫聲道:“耿叔叔,你有什么苦衷都講出來罷。我們齊心協力,未必就沒有辦法。”

耿一懷羞愧無比,哽咽道:“大小姐,你……你這般對我,我真是死不足惜啊……”

慕云星扶著他,語氣柔和,安慰道:“耿叔叔,你人品如何,慕家上下無人不知,今日之事必定不是出于你本意,我也心知肚明。切莫再說這些喪氣話,有什么為難的事,我們一起商量就是。”

耿一懷長嘆一聲,面色好似突然憔悴了許多,想到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竟像是一時之間全打了過來。他頓了頓,開口道:“大小姐,我一生坎坷,天資不高,幸有總鏢頭識我用我,恩深似海,難以為報。但大義雖在,私欲難棄。我家有愛妻,扶我助我,患難與共已逾二十年,彼此濡沫相待,情比金堅;下有獨子,未及弱冠,我愛他憐他,言之不及啊。

慕云星點頭道:“這我是知道的,這件事與耿夫人和令郎又有什么關系呢?莫非你是被威脅了嗎?”她心思玲瓏,微一偏頭,已猜中關鍵所在。

耿一懷道:“正是。一個月前,我回到家中,妻小已經不見蹤影,桌子上只留有一封書信,信中讓我傍晚前往林府,還附有我妻小的手印。當晚我依約前往,見到妻小已經被挾持,林家的人讓我幫助他們拿下大小姐,否則我妻小性命不保。”

皇甫流芳心念一轉,打斷道:“你既然說這是一個月前的事,那為何一直到今天才動手呢?”

耿一懷驀地落下淚來,凄聲道:“慕家對我恩重如山,我……我實在難以下手,便一直推脫說覓不到良機,也想借此拖延時間尋求辦法。可是……可是林家多半猜測出我的想法,前一日,他們寄來了一件物事,我一看,是……是……”

“是什么?”慕云星忍不住開口問道。

耿一懷禁不住哭出聲來,嚎啕道:“是我愛妻的一根手指!”

“啊!”慕云星叫出聲來,臉上毫無血色,說不出一句話。

雪地里一時安靜極了,只有客棧門前的馬兒喘著氣,偶爾發出焦躁的低鳴聲,似乎也在為耿夫人的遭遇而感到憤懣不已。

好半晌,皇甫流芳才開口問道:“想必這個林家在杭州一帶無法無天已是常事了吧?”

耿一懷默默點了點頭。

皇甫流芳又問:“他們為何要捉住慕姑娘呢?林家和慕家是有什么仇恨嗎?”

耿一懷道:“深仇大恨恐怕也說不上,林家在杭州一帶霸道無比,只有慕家敢針鋒相對,他們必然是不想我們好的。不過捉拿大小姐好像和此事無關,我只隱約聽說他們是想借此要挾慕總鏢頭交出一樣東西來。”

“哦?”皇甫流芳皺了皺眉頭,道,“是什么東西?”

耿一懷嘆口氣,搖了搖頭。

慕云星心里只覺得他可憐極了,過來挽住耿一懷的手臂,輕聲道:“耿叔叔,你不必難過,我們一起努力,一定救你家人出來。”

耿一懷不敢看慕云星,泣道:“大小姐……我……”

慕云星搖頭道:“你不必多說,也無須自責了。走,我們這就回家找我爹爹。”說完,她就要拉著耿一懷起身。

皇甫流芳見狀,連忙攔住了她,正色道:“慕姑娘你若告訴你爹爹,這位耿大叔的家人恐怕就保不住了,不然他為什么不早點自己告訴你爹呢?”

慕云星一愣,看了眼耿一懷,只見他嘆了口氣,微微點了點頭。

慕云星不禁泫然:“那……那怎么辦?我總不能眼見著耿夫人受苦受難呀……”她這般說著,突然坐直了身子,臉上神情毅然決然,開口道:“耿叔叔,你拿我去換耿夫人罷!”。

耿一懷聞言又是一滯,而后不住叩頭,道:“我已經犯過一次錯了,大小姐,你能不計前嫌,已是耿某三生有幸,我萬萬不敢犯第二次啊!”他用力頗大,地上的積雪都被他磕開,露出地面上細碎的石子來。

慕云星連忙扶起耿一懷,細語道:“耿叔叔你這是做什么,咱們本來就是一家人,你何必如此?”說完,又想到耿夫人的遭遇,一時低頭嘆氣。

皇甫流芳見那慕云星被耿一懷背叛,此時不僅不計前嫌,竟然還心甘情愿舍己救人,心中不由生出幾分佩服來,心想:原來江南的女子也有這般氣魄的。他一向樂善好施,之前也是見慕云星落難,才忍不住出手相助。此時看到兩人都是垂頭喪氣,不禁又動了惻隱之心。他又想起自己此行江南有一要事要辦,略一思忖,開口道:“區區一個林家而已,你們何須如此狼狽?”

慕云星聞言抬頭看他,那杏眼晶瑩剔透,美麗極了,嘆道:“皇甫少俠你武功蓋世,自然是不怕的,我們卻比不上你呀……”

皇甫流芳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幫你們救人好了呀。”

慕云星“呀”一聲驚呼,神色卻好不為難,低頭道:“可……可是皇甫少俠你已經救了我一命,何敢再勞你大駕?”

皇甫流芳灑然一笑,道:“救人性命那是天大的功德,既然能救你一命,如何不能再救他人一命?”

慕云星心里一喜,她如何不知皇甫流芳武功高強?如果能得此人相助,那是再好不過了。但隨即又好似想到什么,神色又是一暗,低聲道:“可……可是……”

皇甫流芳看她神色,已然知曉她的心思,截道:“慕姑娘你不必如此顧慮,我此行江南也有一件要事要辦。這次我幫你們救人之后,也請你們替我做一件事就是了。”

慕云星神色肅然,站起身來:“少俠所命,無有不從。”

皇甫流芳看她認真的模樣,一時覺得好笑,心想:她可真是個單純的姑娘。

耿一懷聽完,也伏地一拜,抱拳道:“少俠大恩大德,耿某無以為報。但憑一聲令下,耿某必定赴湯蹈火!”

皇甫流芳坦然受他一禮,正色道:“大丈夫該有骨氣,有擔當,你闖蕩江湖多年,本該不必我來提醒。今日之事,盼你牢記。”

耿一懷低頭道:“耿某此生不敢或忘。”他神情羞愧萬分,眼里卻透出些毅然的色彩來。

皇甫流芳只身遠游,行事一向利落,他摸了摸下巴,略作計較,道:“營救尊夫人一事,我必定會盡力而為。此事宜快不宜慢,我此刻動身,寅時能到林府,你們即刻返回慕家將此事告知慕家主,然后卯時三刻之前在林府接應我。”

慕云星驚道:“你……你打算孤身前往林府嗎?”

皇甫流芳爽快笑道:“哈!頸上暫寄少年頭,生平快意身后休。太阿從來負奇志,不懼江河入海流。”他此時口占一絕,意思是少年心性,連江河東流這種天地規律尚且不懼,又何懼孤身救人呢?

這首詩從皇甫流芳口中吟來,沒有那么豪情萬丈,卻自是高傲無比。慕云星抬頭看著他,眸子里神色復雜,有一絲仰慕,有一絲敬佩,又仿佛隱隱約約地,有一絲擔心。她心里喃喃地誦著這首詩,突然覺得有一股沖動從內心肆無忌憚地涌出,竟是無法抵擋,然后她幾乎是喊了出來:“我和你一起去!”

皇甫流芳一愣,正要開口拒絕,但是目光碰到慕云星眼色的一瞬間,他卻突然說不出話來。那是怎樣一雙盈盈如水的眼睛啊!皇甫流芳笑了笑,像是這江南冬夜里突然吹來的一陣春風,然后他輕輕點了點頭。

略作整頓之后,眾人便依照計劃行事,皇甫流芳和慕云星策馬趕赴林府救人,耿一懷則率領其余眾人回奔慕家知會此事。雪似乎漸漸大了起來,雪地里馬蹄的印跡轉眼就消失不見,就算是新鮮的尸體,恐怕立馬也會凍得僵硬。

夜色越來越重,皇甫流芳和慕云星的行程卻一點不慢,這冬天沉重的夜色仿佛絲毫也不能影響他們的視線。這般趕路還不過兩炷香的時間,皇甫流芳側頭道:“慕姑娘,想不到你的騎術竟是出乎我意料的高明。”黑夜趕路,慕云星竟然一路不顛不簸,皇甫流芳也是略微有些吃驚,故才有此一說。

慕云星微微一笑,皇甫流芳雖然因為夜色濃厚而看不太清楚,但心里卻能想到那必是一番美景。只聽慕云星說道:“皇甫少俠你是小看江南女子么?江湖兒女,會些許騎術,實在是太也正常不過了。何況我慕家鏢局經營多年,人人善騎,我雖是女流之輩,但一向不敢落于人后。”她說這話時微微昂頭,顯得極為自豪。

想來也是,慕家鏢局被稱為江南第一鏢,盛名在外,絕非空言。祖上慕青云年少時就與宋太祖趙匡胤私交甚篤。趙匡胤二十一歲時投入后漢樞密使郭威幕下,屢立戰功,其中便少不了慕青云的功勞,彼時慕青云也不過十九歲而已。郭威稱帝建立后周時,趙匡胤任禁軍軍官,到周世宗時,官居殿前都點檢,位高權重,統帥整個殿前軍。當時慕青云便是他麾下的總額左衛將軍,深得信任。次一年,趙匡胤謊報契丹聯合北漢大舉南侵,領兵出征,發動陳橋兵變,慕青云也隨之勇猛征戰,任勞任怨。后來,趙匡胤黃袍加身,代周稱帝,建立大宋王朝,定都開封。只因自己便是從軍中造反上位,趙匡胤不敢信任手下武人,便有了之后的杯酒釋兵權。石守信、王審琦等一干老將紛紛上表稱病,到地方做了節度使,趙匡胤也不下殺手,可算仁慈。慕青云與他相交多年,知他不易,連官也不要,離了開封,回杭州開了慕家鏢局,只做些安穩生意。趙匡胤好歹不算無情,他感念慕青云的好友之情,親自題了“江南第一鏢”的牌匾送給慕家,之后慕家鏢局的生意便越做越大,真正成了江南第一鏢了。慕青云拳腳功夫十分了得,他戎馬半生,亦精于騎射,便把這些功夫都傳了下來,因此鏢局中人無不善騎,也都有功夫傍身,足可鞏衛自家的金字招牌。直傳到慕云星的父親慕連德這一代,聲勢浩大,除了杭州林家以外,不曾聽說有其余世家名門敢與慕家鏢局交惡。慕云星以身家自豪,實至名歸,絕無人能說她不是。

皇甫流芳聽慕云星說完,硬是愣了一剎,手中韁繩也抖了一抖,驀地大笑道:“說得好!在下賠罪了。”

慕云星一夾馬肚,好像故意讓速度又快了幾分,道:“少俠要說賠罪可真是折煞我了。少俠對騎術如此有見識,莫非是從北方來的嗎?”

皇甫流芳一提韁繩,緊跟在慕云星旁邊,反問道:“姑娘看我像是北方人么?”

慕云星搖頭道:“聽少俠口音可不像呢。”

皇甫流芳道:“在下從大理來,祖上是洛陽人氏。”

慕云星一驚,秀眉也微微皺了一皺,訝道:“少俠是從大理國來的么?那可是很遠呀,已不在我大宋境內了。”

皇甫流芳臉上表情微微一變,好似突然凝重了幾分,沉聲道:“是啊。祖上自前朝遷居大理,已過了數代了。”說罷,他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卻極輕,絲毫不被人察覺。

慕云星卻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速度也慢了下來,驚呼道:“啊!那你可是無量山莊門下么!”

皇甫流芳轉過頭來,露出明朗的笑容,似乎照得黑夜都亮了幾分,笑道:“姑娘見識廣博,在下佩服。”無量山莊在大理無量山上,以劍法聞名于世,但莊內之人的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慕云星能一下猜出來,也實屬不易了。

“‘天山逸,無量靈’呀!江湖中誰人不知呢!”慕云星激動不已,臉也漲得微紅,像是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瞧向皇甫流芳腰間的寶劍,微微偏頭,從衣領的貂絨處露出白皙嬌嫩的頸項來,驚道:“啊!你若是用劍,我再笨也該看出來了!”

皇甫流芳低頭一笑,沒有接話。

慕云星微愣,心中片刻已有所悟:是了,以他的功夫,何須用劍呢。她回想起不久前皇甫流芳與林錦光交手的情景,想到:他年紀也不大,武功卻如此高深莫測,若說不是天縱奇才,那這世間也絕無人是了。她又想到皇甫流芳當時毫無聲息的現身和那聲駭人聽聞的嘆息,心中嘆了口氣:他到底是如何修煉的,一個人的功夫竟然可以如此寫意么?

想到這,她不禁看了看皇甫流芳。月亮出來還沒多久,月光卻恰到好處地照在他俊朗的臉上,棱角分明,瀟灑無比,慕云星竟一下看紅了臉。

皇甫流芳察覺有異,偏頭來看,正看到慕云星帶水的晶瑩雙眼,仿佛比這冬夜的月兒還明亮數倍,還有那微紅的臉頰,像一朵即將吐露芳華的櫻花,嬌艷萬分。皇甫流芳一時也看得有些出神,心想:慕姑娘一直便這么美么?

慕云星與他對視,心里一跳,連忙低下頭去,臉色卻更紅了。

皇甫流芳干咳一聲,正要開口說話,卻突然輕輕呼出一聲,左手快速往頭上一抓。

慕云星匆忙轉過頭來,關切問道:“你怎么了?”

皇甫流芳又咳了一聲,神色尷尬,攤開左手,露出一顆橢圓的東西來,囁嚅道:“被……一顆松果給砸了……”

慕云星看著皇甫流芳手上的松果,愣了半晌,想他一介絕頂高手,卻竟然被一顆松果給砸中了腦袋,真是奇哉怪也。她越想越覺好笑,終于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二人到林府時,正是寅時一刻,夜色黑得不可見底,月光暗淡,著實難以把四周照亮。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緩緩飄灑的雪花,和時不時吹來的瑟瑟寒風,清冷無比。

皇甫流芳和慕云星離林府還有老遠就把馬兒拴住,生怕驚動了林家的人,悄悄行了過去。到了林府外圍的墻壁處,皇甫流芳回過頭來,看著慕云星,輕聲說道:“慕姑娘,這墻你可躍得上去么?”

周圍靜得可怕,皇甫流芳的聲音就好像在慕云星耳朵縫里響起來一樣,害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她瞪了皇甫流芳一眼,臉色卻莫名其妙的有點紅,嗔道:“你老是瞧不起我,我可不理你了!”

皇甫流芳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只覺得這女子的心思當真捉摸不透,摸了摸頭,道:“慕姑娘你說哪里話,我只是擔心你而已,在下豈敢小瞧慕姑娘你呢?”

慕云星面上一赧,低下頭去,聲音似有喜悅,道:“真的么?”

皇甫流芳拱了拱手,微笑道:“在下從無虛言。慕姑娘,容我先過去之后你再過來,若有什么危險也有在下接應就是。”

慕云星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皇甫流芳也點點頭,吸了口氣,也不見他如何發力,只頭一抬,身子就飛過了墻去。慕云星大驚,心里一陣駭然:他……他難道會飛么?這墻好說也有兩丈高呀!她還在發神的時候,墻那邊已經傳來了皇甫流芳的低語:“慕姑娘,這邊很安全,你過來罷。”

慕云星連忙平靜了下心神,心中想到:算了,就當他是個怪人,不能以常理忖度……她輕輕拍了拍臉頰,縱膝提氣,騰騰騰三下踩墻而上,到了墻頂微一旋轉,身子就輕飄飄地落了下去。她淡藍色的大衣也飛揚了起來,像掀起細小浪花的湖水,連帶著夜色似乎都不那么沉重了。

慕云星落地無聲,立足穩實,身體晃也不晃一下,卻聽見皇甫流芳突然嘆了口氣。“好端端的,你怎么嘆氣?”慕云星看著皇甫流芳,一臉不解。

皇甫流芳卻直直地看著慕云星,眼睛里滿是不可言說的光彩,緩緩道:“慕姑娘,你真是無論何時何地都那么優雅出塵。”

慕云星大為驚慌,低下頭去不敢看他,臉蛋卻紅透了,雙手死死地攥著衣服,不敢說一句話,心里卻反復在想:他,他怎么這么說話……她少女心思,一時之間,也不知是歡喜多些還是惱怒多些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只有一瞬間吧,可慕云星卻總覺得仿佛很漫長,只見皇甫流芳瀟灑一笑,溫言道:“慕姑娘,我們走罷。”

慕云星低低應了一聲,仍不抬頭,只緊跟在皇甫流芳身后。

皇甫流芳看她模樣,又笑了笑,心頭忽然涌出異樣的感覺,他甩了甩頭,不去想它,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林府并不算很大,過了正廳和偏室就是后院,雖然有些假山小橋和園藝,但并不像那些大戶人家那么精致奢華。庭院和建筑布局合理,用料節省;園藝和花草大都精心呵護,搭配絕妙,足可看出主人品味的不同凡響。

皇甫流芳斷定耿夫人被囚禁在后院的某一處房間里,而且多半還有人看守,因此帶著慕云星徑直先往后院尋人。若是后院沒人那就多半在偏室里,不過皇甫流芳心下認為這可能性就小很多了。

二人輕功都是不俗,一番行動,沒有絲毫聲響,一路上也不見什么人影,行來頗為順利。沒過一會,果然看見后院一處小屋微微亮著光,那燈火很暗,但在這夜色中仍是十分顯眼。小屋的門上別著一把鎖,明顯是有人從門外鎖上了。門口有兩名守衛,身穿著厚厚的襖子,不過兩人這會已經是蜷在一起,倚背而眠,估計也是困得狠了。

皇甫流芳老遠就看見,便小聲對慕云星說道:“慕姑娘你看,那處房間我估計就是關押耿夫人的地方了。”慕云星定睛一瞧,神情凝重,不由緊了緊腰間長鞭,默默點了點頭。皇甫流芳眼中放出精光來,沉聲道:“我們速戰速決,盡快救人之后離開此地罷。”他眼神突然間深邃極了,慕云星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好像整個人都要被吸進去了一樣,她說不出話來,只能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速度都是極快,只一眨眼便到了那處房間門口。皇甫流芳出手迅疾如風,點了兩名守衛頸后幾處要穴,那兩人便昏死過去。他看了看房門,右手抓住那把大鎖,使勁握住,微一沉吟,那偌大的銅鎖竟是從中碎裂。慕云星又是瞠目結舌,這鎖是純銅所制,內里實心,平常人別說是捏碎了,便是拿著鐵劍來切也未必能切碎。雖然皇甫流芳帶來的驚訝已經不少了,慕云星還是禁不住臉色發白:“你……你到底是如何修行的……”

皇甫流芳沖她笑了笑,還沒答話,只聽房間里傳來了顫抖的聲音:“誰?”

皇甫流芳心里一喜,推門而入,只見一名婦女正一臉惶恐地看著門口。這婦女約莫四十歲,衣著樸素,神情憔悴,頭上的發髻高高挽起,右手少了一根小指,只簡單地用粗布裹了一截,仍能看到紅色的血痂。婦女左手緊緊摟著一名十歲左右的男童,那男童環抱著母親,臉上也滿是警惕的神色。

“耿夫人!”慕云星一眼就認出了這婦女的身份,連忙沖了過來。她雙手扶著耿夫人,上下端詳,待看到耿夫人手上的傷時,想到耿一懷之前說過的話,心中只覺得一陣難過,眼淚就要溢出來。

耿夫人大驚失色,根本沒想到慕云星此時會出現在這里,她又驚又喜,問道:“大小姐!您……您怎么會到這里來……”

慕云星聽她開口,已知道她并無大礙,強行忍住淚水,嘆了口氣:“我聽耿叔叔講了事情的經過,正好又遇上皇甫少俠俠肝義膽,出手相助,所以決定來營救你們。耿叔叔這會應該已經找到我爹爹,在趕往這里的路上了。耿夫人,你們沒事罷?可有受到委屈?”

耿夫人聽完慕云星的話,已是滿臉淚水,她拉著小兒就跪了下去,低頭啜泣:“賤妾何勞大小姐掛念!多謝大小姐和少俠救命之恩!”說完話,她整個身體都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了起來。

慕云星哪里忍心讓她跪,連忙扶起二人,語帶安慰:“一家人何須這么客氣?快快起來,你們安然無恙才是最好。”說罷,慕云星又指了指皇甫流芳,道:“這位就是皇甫流芳少俠,若沒有他拔刀相助,我也很難來到此地。”

耿夫人聞言拉著兒子又要跪下,皇甫流芳眼疾手快,一下扶住,擺了擺手,道:“夫人不必如此大禮,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盡早離開才好。”

耿夫人點了點頭,低聲道:“但憑大小姐和少俠吩咐。”

皇甫流芳望向房門外,兩名守衛兀自昏睡,夜色沉重,四下寂靜無聲,偶有飛雪,隨夜風輕揚而入,飄在臉上,冰涼無比。皇甫流芳環顧周圍,眉頭微皺,他的眸子又黑又亮,當真好似一對漆黑的珍珠。沒過一會,皇甫流芳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看了一眼慕云星,開口道:“走罷。”

走出房門時,耿夫人看到兩名守衛倒在門口,險些叫出聲來,待慕云星給她說明兩人只是昏迷并未死去時,耿夫人才輕輕拍了拍胸脯。一行人走入后院之中,行動倒還算迅速而無聲。慕云星扶著耿夫人,感受到她身體的輕微顫抖,心想:她此番受到驚嚇太大,回去之后還是讓耿叔叔一家人暫時搬到鏢局來住罷。她雖然這般掛念他人,但其實自己這番救人的經歷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內心是又激動又緊張,遠沒有表面上看去的那么鎮定。

眾人小心翼翼,正要從后院進入前院,忽見四周偏室燈火驟然亮起,院內頓時一片通明,左右瞬間飛出四人,手持長劍,同時向慕云星刺來!

四人黑衣銀劍,眼神炯炯,分明是早有準備。慕云星心頭一緊,有片刻愣神,但手上好歹動作不慢,右手已經抽出長鞭。正要抬手時,忽覺腰間一沉,卻是皇甫流芳輕輕推了她一把,她還未反應過來,耳中已傳來沉穩的男聲:“你帶他們先走,此地有我斷后。”

慕云星連忙回頭,只見皇甫流芳已站在她原來的位置,林家四人的劍尖眼見得就要刺到他的身上!

一旁的耿夫人見狀,已然忍不住雙手捂口,驚叫出聲。但看那皇甫流芳卻是一臉從容不迫,只是神色嚴峻無比。他冷冷地“哼”了一聲,不及屏息,右手已然抽出寶劍。

“啊!”慕云星看見那劍,情不自禁叫出了聲。她從未見過這般寶劍——那被皇甫流芳握在手中的,赫然是一柄木劍!一柄漆黑的,如同他黑色眸子一般的,木劍!

說時遲,那時快,皇甫流芳抽出黑木劍時,右手已順勢舉起。只見他食指中指并立伸出,其余三指彎曲,形成一個劍指的架勢,也不知他如何發力,那黑木劍便像是被黏住一般,圍著皇甫流芳的劍指飛速旋轉,掀起一片黑影。皇甫流芳動也不動,左右手劍指來回交替,那黑木劍也四處旋轉,在他身周形成一道道黑色劍圍,竟是滴水不漏。

那四人一個須發皆白,一個眉清目秀,一個滿臉大髯,一個眼神陰鷙,想來都是林家的高手。此番以有心算無心,本來是大好的局面,卻不料被皇甫流芳只一招就輕描淡寫地擋了下來。

鐵木相交,發出沉悶的響聲,說來也怪,那木劍與四柄鐵劍如此交擊,卻是毫無傷痕,真不知是用何種材質打造而成的。四人劍勢受挫,正欲重新聚力,卻只覺得突然從劍身上傳來一股偌大的推力,四人均不能抵擋,紛紛被逼倒退。他們一擊不中,一時之間又看不清皇甫流芳武功路數,當下在四個方向站定,相互對望一眼,都是有些驚訝。他們各自提了一口真氣,只盯著皇甫流芳,卻是蓄力不發,像是在等著什么。

皇甫流芳見狀,也不著急,他停下劍勢,站在中間,卻瞧也不瞧那四人一眼,只是看著慕云星,緩緩道:“你為何不走?”

慕云星還在錯愕之中,聽見問話才堪堪回過神來,她環顧四周,只見林家的人在四人出擊的時候就舉著火把陸陸續續地出來,此時已經把這里圍住了。慕云星看著皇甫流芳,心中不解為什么這人總能那么處變不驚,明明他不過也就大自己幾歲而已,心智卻好似成熟了幾十倍。慕云星看著皇甫流芳瘦削的身軀,看著他英俊的臉龐,看著他深邃的不可見底的眼睛,看著他濃黑筆直的眉毛,他高挺的鼻梁和泛白的嘴唇,一時之間只覺得突然有千言萬語從心中涌向喉頭,卻遲遲難以開口。她心里只在想:就是這樣一個男子,不過才剛剛相遇,就要為我舍命相救么?他……他再怎么武藝高強,也不過只是血肉之軀呀!

寒夜,長劍,燈火,這樣的夜晚,慕云星此前哪里又經歷過?可是這些她都無暇顧及,也不愿顧及,她只癡癡望著皇甫流芳,怔怔說道:“我們走了,你……你怎么辦?”

皇甫流芳看她神情,只覺得一顆心在那一剎那似乎都停止了跳動,他本來嚴峻的臉色頃刻間就變得松動,緩和。皇甫流芳覺得一切仿佛都寂靜了,在這江南寒冷的冬夜里,在敵人虎視眈眈的環伺之下,此時此刻,對面女子的眼里,分明只有他的身影。皇甫流芳展顏一笑,連飛揚的雪花都快被這笑容給融化了,他往前邁了小小一步,正要開口,眼角卻瞟見林家那四人又是同時撲了過來。原來這四人看見皇甫流芳邁步,以為他要有所動作,不敢怠慢,竟是搶攻了過來。

慕云星大叫一聲“小心”,長鞭不自覺地就要出手。想不到皇甫流芳卻快她一步,將她護在身后,黑木劍已然在手上旋轉不休,蕩開一圈圈黑色的劍圍。

四人的招式又被皇甫流芳這一怪招擋下,心頭怒不可遏,只聽當先那須發皆白之人大喊一聲:“留下他們!”一眾林家的人便齊齊出招。略略看那數量,有不下三十人,都是做好了準備,或使劍,或使刀,或使槍,或使棍,口中呼喝之聲極重,蜂擁而至。

這邊皇甫流芳黑色劍圍運起,無人能近他身周,那邊慕云星也已出手,她長鞭五尺三寸,此刻用來護身,竟是極為好用。

慕云星神情專注無比,她背對著皇甫流芳,同時將耿夫人母子護在身后,別離鞭法也用到極致。但看她接連使出“浥輕塵”和“春寂寥”,身姿上下翻飛,道道鞭花挽起,覆蓋范圍極大,片刻之間,眾人也難以靠近。

慕云星越戰越酣,她以少敵多,卻出招精準,長鞭直往眾人手上和臉上這些沒有衣物遮蔽的地方招呼;若一擊不中便迅速變招,另尋時機,若有人不幸吃她一鞭,雖不喪命,但那鞭痕處卻是鉆心的疼,怕不得喪失六成戰力。

慕云星邊戰邊想:這些人看似早有提防,可是我們的行蹤卻是如何暴露的?她又一轉念,心頭明悟:定是當時皇甫少俠放走的那些嘍啰回來復命了,林家人為防止我們救人,事先做好了謀劃。

她額頭已有汗意,眼睛瞧見一處破綻,一招“天際流”迅猛出手,長鞭甩得筆直,正中林家一人腦門,那人哼都沒哼一聲,便倒地不起了。慕云星卻來不及高興,只見有一人趁機突破進來,提劍就要往她身上刺去!慕云星收招不及,心知不能抵擋,只能躲避,她匆忙側身,卻瞥見耿夫人母子相互依偎,在她身后瑟瑟發抖。慕云星心頭一驚:我若躲開,他們怎么辦?她不及多想,又不敢避開,雙眼一閉,銀牙一咬,身子一挺,就那么擋在耿夫人身前。

想象中的刺痛卻并未出現。

慕云星睜眼一看,卻是皇甫流芳及時趕到,只見他右手劍勢不停,一直擋開那武功最高的四人,左手卻探將出來,將那來人的長劍生生抓住!鮮血從他手中不斷溢出,滴在地上,仿佛有“啪嗒”的聲響。

慕云星驚叫出聲,只覺得心里一陣急躁,問道:“你……你怎么樣?”

皇甫流芳左手一用力,將那來人連人帶劍就扔了出去,途中還撞倒了兩三人。他也不看自己的傷勢,也不看慕云星,一邊運著劍圍,一邊急速開口道:“你此刻躍上墻頭,我會將耿夫人母子扔給你,你接住他們就此離開,速速與你父親匯合。”

慕云星看著皇甫流芳左手滴血不止,只覺得心中萬分難過,似乎自己的呼吸都不順暢了,她又問道:“我們走了,你怎么辦?”

皇甫流芳長笑一聲,豪氣無比,爽朗道:“烏合之眾,豈能阻我!”

話音剛落,他左手一推,慕云星便飛了起來。

慕云星一借力,便落在了墻頭上。她回望院中,只見皇甫流芳在眾人包夾之下始終守住方圓之地,不見絲毫亂象。她既嘆其武功絕頂,又感其人品一流,一時間有萬般情緒,都化作了點點雪花,只往皇甫流芳身上飄去。

皇甫流芳見慕云星已經落在墻頭,心中稍安,他一邊抵擋著眾人的圍攻,一邊靠近耿夫人,輕聲道:“夫人請將令郎抱穩,在下這就送你們離開。”

耿夫人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動,不知說什么好,一聲“少俠”甫一開口,已經被皇甫流芳打斷。

只見皇甫流芳在耿夫人腰間一推,口中說了句“夫人受驚了”,耿夫人母子便受力往墻頭飛去。

林家眾人惱羞成怒,偏偏無人能越過皇甫流芳的劍圍。只聽那滿臉大髯之人高吼一聲:“別讓他們跑了!快擲兵器!”眾人遂紛紛將手中兵器往空中的耿夫人母子擲去。

耿夫人緊抱懷中愛子,身體顫抖不已。

皇甫流芳見狀,正要相救,卻聽一聲清喝,便見空中一條長鞭卷出,將耿夫人母子牢牢纏住,正是慕云星出手。慕云星用長鞭將耿夫人母子裹住,雙手一拉,二人便又受一次力,快速地飛向墻頭,而空中一大半兵器沒有后力,尚未觸到耿夫人,紛紛掉下地來。

皇甫流芳心頭正自一松,卻忽然又是一緊,他斜眼瞟去,但看一柄銀白長劍從正廳里穿窗而出,氣勢驚人,如閃電般飛刺向耿夫人!

皇甫流芳眼中精光大盛,臉上卻是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他冷冷一笑,腳下一蹬,身體扶搖而上,眾人大呼,無一能擋。

皇甫流芳在空中運起黑色劍圍,堪堪趕到耿夫人身前,擋下了那一柄長劍。那劍受阻,卻并未掉下,反而和黑色劍圍僵持了好久,才和皇甫流芳齊齊落下地來。

慕云星見狀,連忙發力,已是把耿夫人母子拉到墻頭上了。她看了看皇甫流芳,又看了看正廳,心知絕不能辜負皇甫流芳這一番救人之舉,她使勁咬了咬下唇,護著耿夫人,轉身就躍下墻頭,心中喃喃自語:我一定會回來,你千萬不要有事啊。

皇甫流芳一落地,余光看到慕云星一行人安全離開,心中頓時一輕。林家眾人將他團團圍住,架勢擺好,卻懾于他的威勢,無一人膽敢上前。

皇甫流芳看了眼剛才自己擋下的銀白色長劍,又望向正廳,口中一嘯,朗聲道:“林家主,在下等你很久了。”他這一嘯用上內力,雄厚無儔,離他近的人有些不能抵擋,已是氣喘吁吁,齒流鮮血。

那正廳之中徐徐走出來一人,身材勻稱,個子高挑,長眉短髯,眼神冷練,竟是一名英俊無比的中年男子。他頭發整齊,身穿一件金紋雕翎大長袍,一股高貴之氣逼仄而來。雖然氣質大相徑庭,但此人相貌上的確與林錦光神似,想來便是那稱霸杭州的林家家主林錦榮了。

林錦榮徐徐走來,一眾林家的人都紛紛向他抱拳行禮,口中喊道“家主”。林錦榮目光直視著皇甫流芳,走到院中站定,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不帶絲毫情感:“好一招‘烏啼楊花’。好一個無量天元劍法!”

皇甫流芳抖了抖黑木劍,正視林錦榮目光,笑道:“林家主見識如此非凡,又何必一直暗中窺伺?可瞧出在下的什么破綻了嗎?”

林錦榮冷冷地“哼”了一聲:“閣下寧肯左手負傷,也不愿多使出一招半式來,莫非無量天元劍只是浪得虛名嗎?”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這才恍然:這人明明武功高強,為什么一直只用一招劍圍御敵?原來此人早已知道家主在此,有意藏拙嗎?

雪越下越小,大概快要停了,皇甫流芳似乎聽到有疾馳的馬蹄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用左手整了整自己老氣的灰褐色的裘衣,絲毫不在意手上還有傷口,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疼。皇甫流芳看了眼手中的黑木劍,又抬起頭來,嘆道:“林家主,無量天元劍舉世無雙,我若出手,今日就難以善了了。”

林錦榮“哈”地笑出聲來:“好小子,欺我林家無人么?你以為你又是何人!你殺我二弟,傷我手下,亂我大計,早已不能善了,何須此時在這嚼舌!”

皇甫流芳點點頭,道:“我不是何人,我叫皇甫流芳。既然如此,好。”

他“好”字剛落,那林錦榮已然提劍縱來,那劍呈玄青色,一到空中便嗡嗡作響,顯然是好劍。林錦榮出手大開大合,玄青劍陡然刺來,大氣磅礴,正是三十六路長河劍里的“飛流直下”!同樣的一招,在林錦榮手里使出,不知比林錦光當初的威力大了多少倍!

皇甫流芳看清來劍,心想:不愧是江南武林的翹楚,果然厲害。他這般想著,整個人的氣質已經從之前的悠然變為凜然,手中黑木劍輕巧探出,像一只飛鳥般啄向林錦榮使劍的右手。

林錦榮一看,已知道這招的厲害。

江湖中早有傳言:天山逸,無量靈。意思是天山劍派的劍術飄逸絕塵,無量山莊的劍法靈動脫俗,都是當世武林一絕。其實無量山莊的門人幾乎不在中原武林中走動,之所以名頭這么響全是因為山莊第五任莊主沈屹才。當年沈屹才東入中原,也不過三十歲的年紀,他一人一劍敗盡當世武林七大絕頂高手,憑的就是一套無量天元劍,可謂震驚海內,風頭一時無兩。他自負劍術已經無敵,又遠赴天山向天山劍圣楊清宇求戰,一心想做那天下第一人。殊不知,兩人劍法都已不是人間之物,雙方不分高下,直斗了整整兩個日夜。后來,兩人同時停手,一言不發,轉身離去,再沒踏入江湖。有見過當年大戰的人便編了這么一句口訣流傳于世:天山逸,無量靈。白駒過隙,先賢已經作古,但后人遙遙想起前輩的絕世風采,仍不妨心旌搖曳,感慨萬千。

看那皇甫流芳出手,輕快迅捷,深得無量山莊真傳,可當得上少有的高手了。林錦榮心中不解:此人年紀輕輕,用劍卻如此老成,天下真有這樣的奇才?他想歸想,但口上絕不會說出來。雖然對皇甫流芳沒有小覷之心,但林錦榮自忖也是一流的高手,豈會因為無量天元劍的名聲而有所畏懼退縮?他不去硬接皇甫流芳的快劍,猛提了口真氣,換了招“亂帆爭疾”。此招后手極為繁復,可以刺胸口和腋下,可以劈脖頸和腰肋,可以砍天靈和手足,實在是防不勝防,一般人根本無從抵擋。

可皇甫流芳又哪里是一般人!只聽他大喊一聲:“來得好!”猛然握緊黑木劍,瞬息之間連出十三劍!這十三劍卻是分毫不差地封住了林錦榮劍鋒的所有來路,任憑你有再多的后手也使不出來。此招去如飛羽,逝如流星,快極,迅極,正是無量天元劍中赫赫有名的“羽檄流星”!

林錦榮招式被破,面色一下變得陰沉。他本來想憑自己這一招立威,沒想到對方見識手法俱是高明,隱隱還在自己之上。大敵在前,不容多想,林錦榮身經百戰,心志早已成熟,輕易不會動搖,他一聲暴喝,寶劍去勢快了不知幾倍!只見他向皇甫流芳面門連出五劍,然后邁了一步,再向他胸口出了五劍,接著側了個身,又向他小腹連出五劍,最后一轉身,在自己身前晃了五劍。這一手“松搖千尺雨”使得已經是爐火純青出神入化,有攻有守,有進有退,無論哪個行家在此都要為這一手叫一聲好的。

皇甫流芳點頭贊道:“好劍法!”在這紛繁錯落的劍芒之中,他竟然好整以暇,竟然還能開口說話!皇甫流芳看去輕松,但壓力實則不小,他閃轉騰挪,飛雪都不能沾身,已是全力以赴。他好快!不過眨眼間,皇甫流芳已然避開所有劍芒,從一個絕無可能的角度逼近林錦榮,提劍向林錦榮喉頭刺去!

好迅捷的身法!好靈動的劍!上一招“羽檄流星”化簡為繁,這一招“劍決浮云”化繁為簡。如此高明而老道的手法,誰能想到,那出劍的人,竟然只是一名少年!

劍光就在眼前,林錦榮額頭滲出冷汗,他不敢怠慢,甚至不敢眨眼!林錦榮飛身后退,那劍光也如影隨形,直退了二十步,終于等到皇甫流芳的劍勢有稍微的遲滯,林錦榮這才使出一招“碧水東流”,用力將那黑木劍格開。兩劍相碰,玄青劍一時顫響不休。

不過三招,皇甫流芳就已經反守為攻了,他抓住機會,頻頻出手,一時間占盡上風。兩人這般又拆了十招,皇甫流芳越戰越勇,而林錦榮卻是越戰越驚,他心頭萬分不解:我招招都帶有我幾十年的內力,此人招式勝我也就罷了,為何內力也不見消耗?他如此年輕,豈能處處都占于我先?想到這,林錦榮只覺得驚怒不已,他大喝一聲,玄青劍朝著皇甫流芳當頭劈下。

皇甫流芳微微嘆了口氣,露出憐憫的目光來,他輕身一避,順勢一撥,黑木劍已經挑斷了林錦榮左手的手筋。林錦榮大叫一聲,疼痛難忍,跪倒在地。

“家主!”林家眾人見狀,紛紛大喊,就要上前來。

皇甫流芳輕輕把黑木劍架在林錦榮的脖子上,睨了眾人一眼,頓時無人敢動。之前曾與皇甫流芳短暫僵持過的四人此時更是有些魂不附體,心中不約而同地想到:若他之前就使出這般凌厲的劍法來,我等豈有命在?

林錦榮捂著左手,滿臉汗水,面色已是慘白。

皇甫流芳看著林錦榮,淡然道:“你能與我拆過十招,已可算是一流的好手了。我不廢你右手,是念你多年修行不易;我不殺你,是盼你日后多行善事。你好自為之罷。”

林錦榮單膝跪地,咬牙切齒,一言不發,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皇甫流芳又看了看他,不再多說,收起黑木劍,灑然離去。眾人迫于他的威勢,又沒有家主的吩咐,一個個都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動作。為首的幾個連忙跑去扶起林錦榮,查看傷勢,心頭卻對眼下的局勢生出無力之感。

皇甫流芳剛一轉身,便看見門口跑來一名藍衣女子,神色匆匆,滿臉焦急,卻不是慕云星,又是何人?

“你怎么回來了?”皇甫流芳一臉驚訝。

慕云星一看見他,喜悅無比,身子都好似要飛揚起來。她奔到皇甫流芳身邊,打量一番,開口道:“我……你……你沒事罷?”

原來慕云星救出耿夫人母子之后,就立馬尋到之前和皇甫流芳拴馬的地方,護送耿夫人往慕家方向奔去。行出街道,慕云星想到林家在府內埋伏,幾乎人手盡出,斷無可能在路上還有伏兵。她又擔心皇甫流芳安危,一時芳心大亂。耿夫人看她神情,也略知她心中所想,當即就開口道:“大小姐,我們已出險地,我可自尋回路。皇甫少俠身陷絕境,您還是快快回去幫他罷!”她得慕云星和皇甫流芳相救,心中感激萬分,又哪里想看到皇甫流芳孤身奮戰了?慕云星看她臉色凝重,也不矯情,當即點頭應道:“好,我這就折回。夫人你沿途策馬,不久應可見得我爹爹和耿叔叔了。”說罷,她雙腿一用力,從馬背上亭亭而起,馭起輕功,疾馳而去,那速度,竟比馬兒還快!慕云星心有牽掛,全力飛奔,趕回林府時,正看到皇甫流芳重挫林錦榮。她見皇甫流芳瀟灑獨立,安然無恙,心中自是歡喜至極。

皇甫流芳看到慕云星因全力飛奔而紅得發燙的臉頰,心中忽覺一暖,他搖頭一笑:“無妨。此地事了,我們走罷。”

慕云星點點頭,又看到皇甫流芳左手的傷勢,指間有一道極深的劍痕,她心中一痛,柔聲問道:“你……你左手的傷……疼么?”

皇甫流芳舉起左手,故意在她面前動了動,笑道:“你看,好得很呢。”

慕云星又急又氣,神色慌張無比,雙手想要去握住皇甫流芳的手,卻又不敢,只輕聲斥道:“你這人!怎跟個小孩一般!自己受了傷也不知道么!”言訖,她似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終于從懷里掏出一方淡紫色的繡花絹帕來,紅著臉說了句“你別動”,就幫皇甫流芳包扎起來。她動作極輕極柔極慢,生怕碰疼了皇甫流芳,但不知為何,她的指間卻微微顫抖,臉紅得快要滴出水來。

皇甫流芳任憑她用絹帕裹住傷口,一動也不動,只用那一雙溫柔的眼睛默默地把她瞧著。慕云星很快便包好傷口,她卻只低著頭,不敢去看皇甫流芳,也不說話,兩手垂在身側,就那么靜靜地站著。皇甫流芳看了看自己花哨的左手,笑了笑,也不道謝,說道:“走罷。”

慕云星輕輕“嗯”了一聲,目光也不知該放在哪里,又把頭埋低幾分,跟在皇甫流芳身側。

二人正往外走時,忽聽得背后一道破空之聲,卻是一把玄青色的長劍呼嘯而來。皇甫流芳轉過身來,知道那劍看似來勢洶洶,但出手之人內力不濟,只是徒有其表罷了。他只伸出兩指,便將那長劍夾住,那劍柄還在搖晃,卻已進不得分毫。

慕云星見狀大怒:“林錦榮,饒你一命不死,你竟這般沒良心么!”

林錦榮面色慘淡,呲牙大笑道:“哈哈哈!我林錦榮何須他人饒命?皇甫流芳,你今日不殺我,我也不會念你恩德,我必苦練功夫,來日殺上無量山莊,滅你滿門!”

皇甫流芳聽完此話,將那玄青劍擲在地上,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又立即舒展,他也不生氣,只望著林錦榮,淡淡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來:“閣下有此志氣,在下實在是佩服萬分,若有來日,一定請教。”說完,再不理他,與慕云星走遠了。

二人走出林府,天還未亮,雪已經停了。不遠處有馬蹄聲參差響起,慕云星“哼”了一聲,嘴唇都翹了起來:“爹爹他們行事也太慢了,這會才過來,有什么用?”

皇甫流芳沖她一笑,安慰道:“怪不得他們,這速度已經很快了。”

慕云星抬頭看向皇甫流芳,想起方才的事,問道:“剛剛你為何不殺了林錦榮?”

皇甫流芳嘆了口氣,看了一眼依然沉重的夜色,低聲說道:“殺他無益。其一,此人武功高強,但心性與其弟不同,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其二……”說到這,皇甫流芳頓了一下,站住不走,似在猶豫什么。

慕云星奇道:“其二是什么?”

皇甫流芳看了她一眼,半晌才緩緩開口:“其二,他多半是被人利用了,此事背后恐怕另有其人。”

“啊!”慕云星大叫出聲,又連忙捂住嘴,四周看了看,然后盯著皇甫流芳,睜大了眼睛:“你……你說什么?他可是林家家主啊,他背后還有人的話,那會是誰?何況我慕家在杭州經營已久,從未聽過有這種事啊!”

皇甫流芳點頭道:“本來我也是不信的。但有一件事,是林錦榮告訴我的。你還記得我把耿夫人母子扔給你的時候,林家的正廳里飛出來了一把長劍么?”

慕云星道:“當然記得,那劍氣勢不凡,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我也救不下耿夫人母子。可是這和這件事有什么關系?你說林錦榮告訴你又是什么意思?”慕云星一時只覺得頭大如斗,思緒已經難以整理了。

皇甫流芳沉聲道:“那劍確實氣勢驚人,我當時在空中使出‘烏啼楊花’,以劍圍將它擋住,已經用了我六成的功力。但那劍卻沒有立即被我擋下,反而還隱隱有前進的趨勢,我又加了一成的功力,這才卸下力道。”這些事當然只有皇甫流芳自己才知道,他不說出來,慕云星又怎會了解。

慕云星聞言已略有所知,問道:“啊,你的意思是,那柄劍不是林錦榮擲出來的么?”

皇甫流芳道:“確實不是,但我一開始并沒有發覺。甚至在我和林錦榮交手完了之后,我也一直認為那劍是林錦榮擲出的。以他的功夫,若是使出十成力道擲劍,我就算用出七成功力去接,也是情理之中的。”

慕云星又是一奇:“那你為何說……”

皇甫流芳不等她說完就繼續說道:“最后我們要走的時候,林錦榮將他的玄青劍擲了過來,我一接過,才發現事有蹊蹺。我在空中擋下的那柄劍,內勁纏綿,若有若無;而林錦榮擲出的劍,內勁卻是直來直往,毫不掩飾。兩者差別,實在太大。更令我擔心的是,這人潛伏在林府之中,我竟一直沒有發覺。”

慕云星又是驚訝又是佩服,心中只覺得皇甫流芳心思著實縝密,但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問道:“可是我慕家除了林家之外,也沒有樹立什么仇敵呀,什么人要這么針對我們呢?而且如果這背后的人武功如此高強的話,完全沒有必要借林家的手來針對我們啊!”

皇甫流芳看了慕云星一眼,臉上神情略有些詫異,笑道:“慕姑娘,原來你心思如此細膩,連這也能想到了?”

慕云星心中得意,正要開口自謙一下,待看到皇甫流芳嘴角的笑意時,這才醒悟過來,柳眉一抖,叫道:“好啊!你又看我不起!”

皇甫流芳打了個哈哈,笑道:“我與姑娘開個玩笑,姑娘切莫介意。”

慕云星“哼”了一聲,嘴角翹得老高,擺出一副大小姐的樣子來,輕輕動了動嘴唇:“那你快回答我的問題,這是為什么。你說得出來,我便不介意了。”

皇甫流芳看她神情,心中覺得好笑,但此時不敢笑出來,于是強忍住笑意,說道:“你還記得當初耿大叔說過的話么,他說林家劫持你,是為了從你父親手上要一件東西。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林家背后的人,多半也是為此而來。至于為什么他們不親自動手,我想肯定有其迫不得已的緣由,只是究竟為何,我也很難說得清楚了。”

慕云星聞言轉過頭來,表情嚴峻,直直盯著皇甫流芳,她的眼睛像是秋氣漸濃時天地間新生的露珠,如此晶亮,美麗得不可方物。

皇甫流芳不知其意,戲謔笑道:“慕大小姐,你對在下的回答可還滿意么?”

慕云星只盯著皇甫流芳,她的聲音輕柔悅耳,但言語之中分明還有別樣的情緒:“這件事明明如此危險,你……你為什么還能笑得出來……你就那么愿意幫助素不相識的人么?你就那么愿意不顧自己的安危么?”說著說著,她聲音越來越低,連著頭也低了下去,她的目光又看到了皇甫流芳受傷的左手,透過淡紫色的手帕,也還能看見里面紅色的血痕,一時之間,她竟不能自已,眼淚似乎就要掉下來。

皇甫流芳愣住了,他此前從未似這般愣住過,他此前從未有過這般不可名狀的感覺。他看著對面那泫然欲泣的女子,看著她分明在為自己的安全而擔憂不已,他只覺得內心最柔軟最脆弱也最緊閉的一扇門,在這一剎那,悄然開啟。他看著慕云星,眼神柔和而堅定,慢慢開口:“慕姑娘,你知道么?這天下雖大,高手雖眾,但我自負無一人能殺得死我,也無一人能留得住我。”

慕云星抬起頭來,這話雖然孤傲萬分,但她卻是堅信不疑。她注視著皇甫流芳,輕聲嘆道:“你才華橫溢,當是如此了。”

皇甫流芳直視著慕云星俏麗的臉龐,直視著她的晶瑩的雙眼,柔聲道:“可是總有一日,我也多希望有那一日,我會為某一個人留下來。”說完他笑了笑,像是化開冬日堅冰的第一道暖流,淙淙地流進慕云星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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