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孩提時生活過的地方有一座圓圓的小山,叫饅頭山,山不高地勢卻是高的,天氣好的時候我總喜歡在山頂的平地四處奔跑,那里視野很遼闊,陽光灑在身上,曬得人懶洋洋,本來就慢的時間就變得更慢了,好像這只喜不悲的日子永遠都過不完。如今這里已被移為了平地,周圍也盡是光禿禿的殘缺的土坡,僅憑著回憶我實在很難將這片黃土還原成當年的模樣。殘存的記憶碎片像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故事,只是偶爾傳來的幾聲孩童的歡笑讓兒時在一瞬間又變得鮮活起來。
這里以前是兵工廠的居民區,奶奶在廠里的子弟小學教書,爺爺做什么我已不記得了。廠區的房子建在一個小山坡上,一層一層錯落有致。那時候的房子一梯有十幾戶,開門是一條打通的長廊,太陽西下的時候,大媽大嬸們都坐在小板凳上倚著門,一面洗蔬菜一面聊閑話,偶爾抬頭張望樓梯口盼著放學回家的孩子。長廊的另一側用水泥墻隔出的一間間大平臺,沒錯,它已經大得超出了陽臺的概念,奶奶甚至在那里做了好幾個大雞籠,每天早上我用一根長長的木條從母雞的肚子下面刨出一顆雞蛋,那就是我的早餐。
奶奶的家在二樓,下了樓梯右轉直走就走到了斜坡上。沿著斜坡走到頂端是一間公共廁所,那年廠區的人們還用痰盂,清晨的時候端到這里來倒掉。山坡的右邊有用水泥圍起來的一塊一塊大概兩平米的小田地,奶奶就占有一塊,種了些蔬菜。我種了冬瓜,偶爾也在清晨路過時澆些許糞,夏末初秋的時候結出了好大的果實,只是不知被哪家調皮的孩子胡亂刻了花紋便不那么好看了。山坡的左側則是大片一點的田地,也多是廠區里退休的老人家充實生活的一點樂趣。
山坡的延伸段可以走到后山,路要險一些,男孩子們常到這里來拿玩具槍玩打仗的游戲,飛出的一粒一粒圓圓的被稱作“子彈”的東西就散在了山里的各個角落。于是孩子們又開發了一個新游戲叫做尋寶,尋的就是這子彈。我對后山的印象很是模糊,長什么樣子有什么植物全不記得,想起來只有碎石山路邊盛滿水的泥洼里躺著我們要找的寶藏,太陽一照反射出刺眼的光。
那一年,我5歲,也不記得是什么原因被強行留在了重慶讀學前班。我每日早上6點起床,把被子疊好便去公園找晨練的爺爺奶奶。爺爺會在湖邊舞劍,奶奶則和其他的老人家一起繞著湖快步走。奶奶在遠處看見我了便會過來抱起我讓我用雙臂懸吊在公園門口那棵老黃果樹下。她說,我個頭太小,這樣拉一拉能長高。
去學校的路上需要翻過一座小山包,已經全鋪了水泥路。山包的頂端守著一只大狼狗。有一天,主人松了鐵鏈,這大狼狗興許嗅出了我的害怕竟張著血盆大口追了我十幾米遠,從此我再也不愿意靠近狗了。
五歲的校園生活是與書本全無關聯的,下課的時間似乎比上課還長。我們總在玩著追逐的游戲,而游戲中女孩兒永遠都扮演著仙女的角色。我是有一個十分要好的朋友的,雖然沒有青梅竹馬,在那年也算稱得上是兩小無猜了。而我們之間的事我卻只記得一件,便是某日午后有一場接力賽,我在的隊伍輸給了他在的隊伍。孩子眼里的世界很小,于是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輸贏竟成了天大的事,我氣得眼淚汪汪,就連晚間散步時碰見,我也要作勢不理他狠狠地翻個大白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記憶。我在上海念大學期間父親回老家時見著了他的父母留下了我的電話,后來便收到過一次他的短信,說是在無錫,得空了見一面敘敘舊。我也著實高興了一下,覺得這緣分真奇妙,兜兜轉轉也還沒有盡了。只是這之后卻又再沒有聯系,大抵所謂緣分也不過是對這飄零世事的一個浪漫解釋罷了。
放學回家后如果奶奶還沒準備好晚飯,我就會端一個小凳子在靠近平臺的臺階邊坐下,放一個菜板在臺階上用兩把為我特別打磨的小刀開始剁青菜,要很細很細。奶奶說,若是粗了,母雞吃了會不消化。我時常擔心雞媽媽的不消化會影響到我早餐的規律性,于是就更加仔細了。晚飯總是很簡單的,吃過之后我就會去洗碗。爺爺撿了兩塊砌墻用的紅磚,我踩在上面才夠得著水龍頭,可以洗碗洗他的臭襪子。如此想來,五歲的我倒頗為能干,洗衣洗碗,打掃喂雞,一件不落。
我出了水痘,正當熱的時候。奶奶用紗巾裹住了我的頭和臉就不再管了,爺爺拔了一根雞毛給我說癢了就掃一掃。學校不讓去了,奶奶不給我買涼鞋我便穿了一雙拖鞋套一身涼薄的夏裙在街上閑晃,看人來人往,我就這么無所事事地晃蕩了一星期,水痘消了,沒留下一點疤痕。如果不是母親提起我大概永遠也不會覺得委屈。也許真的很癢,可我忍忍也就過了;也許真的寒磣,可我踩著一雙小拖鞋也感到滿足;也許看起來孤獨,可我覺得不用上學能四處蹦蹦跳跳心里歡喜得很。其實,快樂就好,快樂就沒有必要去埋怨,即便我真的不曾被善待,那我至少也不曾被虧欠。
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和奶奶一起乘車去萬盛看望小叔一家。弟弟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我也不記得他是否喚過我一聲姐姐。只是在我離開重慶以后小叔也離家出走了,阿姨改嫁,我便再不曾見過我的堂弟。可這消失已久的堂弟卻總是比我在爺爺奶奶那里更有存在感。
那年生日我收到了一個5毛錢的小蛋糕,我想我是很開心的,因為那個粉色盒子裝著的涂滿劣質奶油甜得掉牙的蛋糕很好吃。后來回家母親卻時常抱怨,說弟弟的生日有兩百的紅包,可我呢。在我學會算數以后也終于發現了這不同數量級之間存在的不公平。可若想起,我仍只是覺得,那個小蛋糕真的好吃,我每天都想偷偷買。
在這里的一年很快就結束了,母親把我接回了家,據說她見到我的時候哭了,因為我又黑又瘦,一雙小腳由于常穿拖鞋而變了形。我卻不記得這場景,只是閉眼睜眼后就到了另一座城市,我有了一間新的臥室。我每天仍然6點就起,父母還在熟睡我便把垃圾拾掇拾掇,穿過小區的庭院扔到大門口的大垃圾桶里,然后靜靜地等著所有人蘇醒,開始新的一天。和平年代兵工廠的業務逐漸萎縮,這一朝繁榮一朝衰敗的事情總是很難說得清楚,老廠區遷到了新的地方,我也就沒再回去過了。
這是我在重慶待得最長的一段時間,印象卻是支離破碎的。我總想不起晚上的樣子,每次回憶都是清晨,下了霧,濕漉漉的,葉尖結的晨露欲墜不墜,手指輕輕一彈,露水就回到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