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哥窟是難得幾處能夠打動我的人文景點之一,游覽過后,心下有“不愧奇跡”的贊嘆。我是喜歡廢墟的,愛它的真實,以及,沉淀其中的流露著文明與時光雙重沉淀的美。因而,讀蔣勛先生的《吳哥之美》,對我來說,不僅補充了知識,引起了追憶,獲得了感動,更激發(fā)了思考。
蔣勛先生說:“假設兩千年以后,今天的臺灣文明像吳哥一樣被發(fā)現(xiàn),我們有什么可以被稱為‘藝術(shù)’的遺留使后人贊嘆嗎?”他還說:“吳哥窟我一去再去,我想在那里尋找什么?我只是想證明曾經(jīng)優(yōu)秀過的文明不會消失嗎?而我們的文明呢?會被以后的人紀念嗎?或者,我們只有生存,還沒有創(chuàng)造文明?吳哥窟是使我思考自己最多的地方。”到底怎樣的文明才能稱其為文明?到底怎樣的美才能經(jīng)受時間的磨蝕?人類面對宇宙的洪荒之力,實在顯得渺小和愚蠢。從9世紀末遷都于此,到1431年,被暹羅族滅亡,吳哥荒廢,數(shù)百年后,沒有人知道曾經(jīng)有過真臘輝煌的吳哥王朝。時間借助自然的力量,吹散了曾經(jīng)的諸多溢美之詞,湮滅了曾經(jīng)的所謂的名譽地位,腐朽了曾經(jīng)也許精妙絕倫的木制雕飾,丟棄了曾經(jīng)被奉為國寶重器的金銀珠寶。當人類在活著時看重的一切世俗之言之物都被盡數(shù)毀滅在時間和自然偉力中時,一個文明最為質(zhì)樸和珍貴的東西反而顯露了出來,它就是溶解了信仰和對自然真實理解的具有超越性的“美”。它借助石制的載體得以顯現(xiàn),借助周邊文化的聯(lián)系與留存得以被認知。李冬君分析電影《刺客聶隱娘》,曾有這樣的言說:“因為時間因人才有意義,人在時間里行走,使時間獲得了美學形式;人在歷史中穿行,留下精神的身影和思想的風景。時間因歷史而生動,歷史因精神和思想而豐贍,人在創(chuàng)造歷史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時間,履行了‘人是萬物的尺度’的使命。可時間生成了萬物,卻并非以人的尺度為意志,它始終朝著一個唯一的方向,以花團錦簇的自然意志生成,再以摧枯拉朽的自然力量,毀滅它的生成,它創(chuàng)生,它毀滅。在這樣的大歷史觀下,王朝那點事兒算得了什么?一代代不都盡于灰飛煙滅了嗎?唯有個體精神和自由思想的豐贍所編織的歷史之美永恒。”因此,人的肉體可以毀滅,一個王朝的歷史也可以消散,唯有“美”保存了下來。如蔣先生所說:“美”并不只是技術(shù),“美”是歷史中漫長的心靈傳遞。正如三星堆的青銅面具,正如金沙遺址的太陽神鳥,歷史真相也許未知,而且也許永不可知,但蘊含于物件中的永恒之“美”卻照樣可以通過人類的心靈傳遞,感動幾百上千年后的人們。一位看完吳哥石雕展覽的法國婦人跟蔣勛說:“法國怎么能殖民有這樣文明的地方?”這話讓我想起了當年雨果對英法聯(lián)軍洗劫圓明園的指責。但我們現(xiàn)在的文明呢?諸多科幻電影都用電腦描繪出人類毀滅之后人類城市的景象,我們從中看到了現(xiàn)實文明的美了嗎?我們看到的,只是現(xiàn)代人類脫離自然,自以為是的本質(zhì)。鋼筋水泥,汽車輪船,華麗的工業(yè)文明制造的“美”感背后是人類對自然的漸行漸遠。而吳哥不是,無論建筑取材,無論建筑風格,無論雕刻內(nèi)容,展現(xiàn)的都是人類對自然的理解,對自然綿亙數(shù)百萬年所展現(xiàn)的美的理解,其核心乃是對這種的美的敬畏和崇拜。因而,王朝可以覆滅,文化可以湮滅,建筑可以頹散,但自然一旦將其據(jù)為己有,苔蘚、藤蔓和大樹卻依舊可以與廢墟和諧共存。其原因,正是文明之美與自然之美本就是同源的。“我們只有生存,還沒有創(chuàng)造文明?”這個問題,真的有些振聾發(fā)聵。
“我們其實很少有機會冷靜面對自己的肉身存在。印度教信仰里有著對肉身眷戀的本質(zhì),相信這個肉體會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里不斷轉(zhuǎn)換形式。死亡是無常,我們害怕無常,逃避無常,然而永恒正是在無常之中。我在吳哥閱讀《摩呵婆羅多》、《羅摩衍那》印度兩大史詩,看到印度文明反反復復講的只是無常,無常交織出不可思議的因果,不可思,不可議,所以沒有最后的結(jié)局,只是應當繼續(xù)看下去,并不對生命現(xiàn)象下判斷。對生命下判斷,通常只是人自己的無知自大吧!”(蔣勛語)為什么“永恒正是在無常之中”?是我思考的第二個問題。人類理性至上的觀念在現(xiàn)代早已根深蒂固,許多人都覺得憑借理性,人類可以掌握世界有序的規(guī)律,成為新的上帝。但不幸的是,事實并非如此,且不說人類的終極問題至今無法借助“理性”獲得突破,人類的理性也無法安頓自己的靈魂,且不說“量子”世界的無常,激發(fā)了世界“無常”的討論,激發(fā)了世界規(guī)律性的懷疑,我們就回眸一下人類的歷史,每個新的王朝或時代總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更迭的秘密,但最終卻會因為其他的原因陷入衰落。而藝術(shù)更是如此,鈴木大拙在《不懼》中說:“理論化的東西,在打棒球、建工廠、制造工業(yè)產(chǎn)品等之時,或許是非常有用的,可是,要想熟練地創(chuàng)造直觀表現(xiàn)人類靈魂的藝術(shù),或真正地獲得生活的藝術(shù),理論化的東西就不合適了。實際上,與創(chuàng)造的本義相關(guān)的一切事物,都‘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都超越了三段論式的理解。所以,禪之宗旨在于不借助文字。在這一點上,禪和科學,和一切以科學名義從事的事業(yè)都是對立的。”而蔣勛也說:“美,也許總是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可解的,屬于理性、邏輯、科學;不可解的,歸屬于神秘、宗教。而美,往往在兩者之間,‘非有想’、‘非無想’。”以“美”為內(nèi)在核心的“藝術(shù)”,正因為其把握和表現(xiàn)了“無常”,而能“永恒”。從這個角度來說,禪也好,藝術(shù)也罷,其實很難在學院的氛圍中得以訓練,整齊劃一的訓練最終得到的只是繼承部分技術(shù)和審美的寺廟從業(yè)者和藝術(shù)品工作者,真正的禪師和藝術(shù)家卻需要在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中,特別是在感受世界的“無常”后得以升華。行文至此,突然想到,如果說科學理性對世界規(guī)律性的理解不過是從一個角度看待這個世界,那么“無常”是不是看待這個世界的另一個角度,而這兩者都是這個世界的部分真實,正因如此,永恒存在于這無常之中。我們太過相信規(guī)律,太過相信自己能夠掌握規(guī)律,也許,這恰恰是對世界之美的一種損害。正如雪山之美,不可知不可測不可推,也許剛才還是陰云密布,而下一刻就是光照金山;也許剛才還是神圣非凡,下一刻就是隱沒無蹤。把握瞬間,體驗無常,體會“美”!
最后想來,語言到底還是沒有力量的,言說千萬,還不如再去一次吳哥,再撫摸一次精美絕倫的雕塑,再登巴肯山看一次日落,再找一處廢墟靜坐自悟。沒有理由的,我想起了英國詩人蘭德的《生與死》:“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生命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