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叫穆詩雨,是華山派第十八任掌門穆鐵笛的女兒。
從小我就聽娘親教育我,天命難違,莫要強求。我深以為然。
所以當那個黑紅衣衫的女魔頭來搶小師弟的時候,我就是用這八個字勸她的。
可她好好的道理不聽,偏說要與天命爭一爭,還說小師弟的命就是她從老天爺手里搶來的,什么莫要強求,都是狗屁。
女魔頭就是女魔頭,你看她,還說臟話呢。
哦對了,她還騙小師弟,說自己是他的妻子。
仗著小師弟失憶就這樣信口開河,真是不知羞。
幸虧小師弟機敏,從來不信她。
好在最后她終于參悟了“天命難違,莫要強求”的道理,一個人孤零零地下山去了。那天傍晚,暮色四合昏暗一片,她仿佛是要融進天地之間。
看著還怪可憐的。
我站在山門外,最后一遍問她。
“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一個同門朋友。”
(一)
小師妹穆詩雨是個奇女子——這話全華山上下七十余口人都同意。
作為劍俠穆鐵笛和醫圣霍江南的女兒,穆詩雨一不愛行俠仗義,二不愿懸壺濟世,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看話本子。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愛看話本子也是尋常,可壞就壞在,她是華山掌門的獨生女,還有一個青梅竹馬武藝高超的大師兄。
沒錯,前朝那一段往事被有心人寫進話本子里,取名《笑傲江湖》,正是穆詩雨最喜歡的故事。
她愛極了里面豐神俊朗的林公子,又憐惜他命途多舛,最終走上絕路;她總是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能遇到一個林公子那樣的翩翩少年郎,那該有多好。
我定日日與他賞花作賦、品茶論道,用一顆真心教他看清人間有情,不要被仇恨蒙住了眼睛——她美滋滋地想——若是有什么邪魔外道來欺辱他,我就讓爹爹把他們全都打跑。然后他感念我的恩情,定會向爹爹提親,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啦!
所謂皇天不負苦心人,竟真教穆詩雨遇到了她的“林公子”。
這一日,穆詩雨見一陌生少年昏倒在一片竹林當中,即便是遍體鱗傷衣衫襤褸,也擋不住他貌比潘安的好相貌。她趕忙叫來師兄師弟,把這人送去華山派的百草堂醫治。好在他似乎只受了外傷,不多時便悠悠轉醒了。
“唔……”
“呀,你醒啦,”穆詩雨跳下圓凳,湊到他床邊,“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我……”少年迷茫地看著眼前的少女,“你是誰?”
“我是華山派掌門穆鐵笛的女兒,穆詩雨,”她嬌俏地歪了歪頭,“你又是誰?”
“我……”他微微皺眉,很是疑惑的樣子,“我好像……記不得了……”
“誒?”穆詩雨愣住了,話本子沒寫過遇到個失憶的英俊公子,該怎么辦呀,“你當真……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嗎?”
少年閉眼,腦海中依稀閃過沖天的紅光和飛舞的刀劍,隱約還有一雙含淚的眼睛,看得他心頭絲絲地疼。
“英男……”他無意識地喃喃。
“應南?”詩雨扶住他的手臂,“你叫應南嗎?”
“我……我不知道……”他痛苦地按住額角,“我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這兩個字,可……可好像該是三個字才對……”
“哎呀,這可怎么辦才好,”詩雨苦惱地看著他,“要不然……”她眼中靈光一閃,“你就姓何吧,你長得如此好看,說是傅粉何郎再合適不過。”
更重要的是,以后嫁給他,她就是何穆氏,瞧瞧,多宜室宜家啊。
“啊?”少年有些糊涂,不過想著現下自己記憶全無,姓名不過是符號,等日后想起來什么,再說與這小姑娘聽也不遲。
之后的情形與那話本子所述也相差無幾:穆詩雨死纏爛打地求得爹爹將這少年收作華山弟子,然后便名正言順地當上了他的小師姐。
穆鐵笛本還對這少年多加提防,可這一月來,華山派眾人多加尋訪,也沒有查到關于他一星半點的背景,仿佛他就是憑空出現在華山竹林,等著被穆詩雨撿回去。
這日子,簡直比故事里說的還要好,穆詩雨美滋滋地想,何師弟默默無名,也沒有前仇舊怨,更兼性情和順知書達禮,連一向挑剔的娘親也對他贊賞有加。這鸞鳳和鳴琴瑟相諧的日子,怕是十拿九穩了。
一切都發展地太過順利,讓看多了話本子里情路坎坷的詩雨隱隱有些惶恐,總覺得會發生點什么,才配得上這一段從天而降的好姻緣。所以當那黑紅衣衫的女魔頭邁入山門、一把抓住何應南時,穆詩雨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從心底升起一片興奮。
這該是她為了保護心上人,而一戰成名的好機會。
可惜,女魔頭不愧是女魔頭,只用劍柄,便將她推出三丈遠。
“你!”穆詩雨來不及羞愧自己學藝不精,焦急地看著在女魔頭臂彎里面如金紙的何應南,“你快放開他!你弄疼他了!”
女魔頭一驚,連忙看向懷中人,“英奇?英奇你怎么樣?”
何應南早已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另外兩人的紛爭,他艱難地抬手,狠狠掐住自己的額角,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什么英奇,他是何應南何師弟!”穆詩雨氣得大喊。
“何?”女魔頭轉過頭冷笑一聲,面上的肅殺之氣看得詩雨有些心虛,“他告訴你他姓何?”
“他說他只記得名叫應南,其他的什么都不記得了……”詩雨囁嚅道。
“英男……嗎?”那女魔頭瞬間涌出眼淚,看著英奇,臉上又忍不住綻開笑意,“什么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英男嗎?”
(二)
“英男……嗎?”那女魔頭瞬間涌出眼淚,看著英奇,臉上又忍不住綻開笑意,“什么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英男嗎?”
“又哭又笑的,丑死了。”詩雨小聲嘀咕,又不服氣地嚷嚷,“我不知道他的來路,難道你便知道了嗎?”
“我當然知道,他姓余,叫余英奇,是蜀……”
“什么?姓余嗎?”穆詩雨尖叫,“那豈不是和那青城派的惡毒老兒余滄海是一家?不要不要!”她捂著耳朵直搖頭,“我不管,他是我撿來的,我讓他姓何就姓何!姓何姓何姓何!”
女魔頭看著她,臉上的神情不像生氣,倒像是憐憫,“小妹妹,你年紀小,我不會與你計較,英奇身受重傷,我得帶他回蜀山醫治。”她心疼地擦去他額頭的冷汗,偏過臉懇切地道謝:“多謝你這三個月的照顧,等我將他安置妥當,定會帶著金銀珠寶來酬謝華山派……”
“誰要你的金銀珠寶!他……他是我的夫君!”穆詩雨一時情急,也顧不得少女羞澀,竟就這樣喊了出來。
“放肆!”威嚴的男聲從詩雨背后傳來,“詩雨你在胡說什么!”
穆鐵笛接到弟子的急報匆匆趕來,先對著殺氣四溢的英男作了一揖,“都怪老夫教女無方,讓姑娘看了笑話……”
“爹!”詩雨不滿地叫了一聲。
“你閉嘴!”穆鐵笛沒好氣地看了一眼女兒,“等會兒再收拾你。”他轉過頭,“這位姑娘,敢問尊姓大名?”
“我姓甚名誰你無需知道。”她神色懇切,并不像是有意傲慢。饒是如此,還是將穆鐵笛噎了一噎。
不過到底是久經世面的華山派掌門,他很快接口,“若姑娘不愿透露身份,老夫也不強求,只是……”穆鐵笛微微皺眉,看向她懷中頭疼欲裂的少年,“你與何公子可是舊識?”
“自然,”女子點點頭,“我是他的結發妻子。”
“你胡說!”穆詩雨氣得眼睛都紅了,“何師弟自來華山便是孤身一人,哪來的妻子?可有人證?可有媒妁?”
“自然是他來華山前就拜過天地的妻子,”女子像是不耐煩與這小丫頭爭辯,“天地可證,星月相伴,流水如妁,青山為媒……”
“那就是沒人能證明了!”詩雨終于奮起反駁,“你還說不是騙人……”
“夠了!”穆鐵笛斬釘截鐵地喝住女兒,又為難地看向陌生人,“這位姑娘,口說無憑,你可有婚書什么的……”見她一臉茫然,穆鐵笛心里大約有了計較,“我看何公子實在身體不適,不如先請百草堂的大夫看一看,等他醒來,再作打算。”
那女子看著父女倆的模樣,知道一時半刻是帶不走英奇了,加上他現在疼得冷汗直流,她也委實放心不下,便答應了穆鐵笛的建議,擁著人向百草堂掠去。
百草堂里,病床上的少年在昏迷之中仍不安穩,皺著眉頭的樣子看得床邊的兩位少女十分心疼。
“都怪你,”穆詩雨小聲埋怨,“他自傷愈后便好好的,結果你一來,他就病倒了……”
女子微微皺眉:“他曾受過傷?”
穆詩雨下意識地點點頭,“我在竹林里發現他的時候……”她忽然警醒過來,防備地看著對面的人:“不對,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你……”
“不如這樣,我們交換,”女子似乎已經掌握了對付這個單純小丫頭的方法,循循善誘地建議,“你告訴我這三月來他的近況,我告訴你過往三年他的生活。”
“好呀好呀,”穆詩雨眉開眼笑,三個月換三年,怎么說也是自己賺了,“那你先說。”
“三年間的往事太多了——不若你先說,再容我細細道來,你待如何?”
“嗯……也好,那你可要言而有信,若是誆我,我就——我就叫爹爹打你!”穆詩雨色厲內荏地威脅。
“我……必不會欺瞞于你。”說著,女子拖過兩張圓凳,背對英奇坐下。
“三月前我發現何師弟昏倒在半山腰的竹林里,就將他帶回了華山派。所幸只有皮肉傷,他休養了幾日便大好了,現在是爹爹的關門弟子,近日來正練著有鳳來儀——”說到這里,詩雨開心起來,“爹爹說,何師弟根骨清奇天分極高,短短三月就能習得旁人三年所學,是個練華山劍法的好苗子呢!”
“他本就是武學奇才,就連蜀……想來練別家劍法也是一樣的。”那女子笑得驕傲,卻是極自然的樣子,仿佛他們倆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讓詩雨看得怪不舒服的。
“是呀,爹爹還說,等我們成了親,便將掌門之位傳于何師弟,讓他好好光大我們華山派呢!”她略帶惡意地夸口,終于看到對面那人變了臉色。
“他是我的夫君,如何還能與你成親?”
“你紅口白牙說是就是了?我才不信你!”
“你不信?那好,我告訴你——”
“那日靜瓊谷紅燭喜堂兩兩相望,他說‘此生此世,生生世世,生且同安,至死不渝’;他說無論我想去哪兒、想干什么,他都會在我身邊保護我;他說遇見我是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她語帶哽咽。
“那一年蜀山拜師學藝游歷江湖,他為我忍大雨中灼身之痛;他引頸就戮,只盼我能有一線生機;他答應我,只要我喊他的名字,他就一定會出現……”她已氣息全亂。
“還有初見的白水潭邊,漫天大火中他飛奔而至,救我于危難之中——從那一日起,這四年來,他事事以我為先,生怕我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全心全意盼我幸福喜樂……最后蒼墟一戰,蒼天樹前,是他破開結界,將我推開,自己抱著赤魂石墜入生死門……”
她終于忍不住眼中的淚意,淚珠滾滾落下:“他們都說英奇去了另一個時空,我偏不信……我走遍了半個中原,終于找到了他……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英男——我就是英男啊……”
她哭得肝腸寸斷。
眼前余英男這副傷心的模樣,讓穆詩雨都于心不忍,慌亂之中她下意識地看向何師弟,卻發現他早已披衣坐起,正盯著余英男若有所思。
詩雨惶恐起來:“何師弟,你醒啦……”
剛才的話他聽到了多少?這女魔頭如此深情款款,何師弟會不會就此著了她的道?他若是就這么跟她走了,那我可怎么辦呀?
那女魔頭聞言轉頭,三兩步上前;明明還有來不及擦去的眼淚,她卻握著余英奇的手笑得開心:“英奇你終于醒啦!還有哪里不舒服嗎?我帶你回去……”
“這位姑娘,”他笑得彬彬有禮,卻又淡漠疏離,讓她看得心驚,“我不是英奇。”
“你就是!你聽到我剛剛說的話了么?你……”余英男惶急起來,固執地拖著他的手不愿放開。
“聽到了,我都聽到了。”他安撫一般笑著點頭,卻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聲音明明輕柔低緩,聽在英男耳中,卻仿佛晴天霹靂。
他說——
“可是,我都不記得了。”
(三)
余英男來到華山已有四五日,見她時時刻刻纏著何師弟,穆詩雨好不心煩。
“娘親——”她拉長了聲調撒嬌,“那個女魔頭怎么這么不要臉,我怕……”
“你怕什么?”慈眉善目的婦人將她摟在懷里,正是杏林圣手、華山派掌門婦人,霍江南。
“我怕何師弟真的被她騙了,跟她回去蜀山,那女兒我、我……”詩雨噘著嘴,搖搖娘親的胳膊,“娘親你怎么不理我呀?”
霍江南像是被驚醒了,忙不迭看向詩雨:“娘親沒有不理你——你說,那姑娘要帶你師弟回蜀山?”
“她是這么說的,”詩雨點點頭,“蜀山那么遠,何公子若是去了那里,我豈不是一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那她還說了別的什么?”
“還能說什么,就說些他們情深不渝生死相許的鬼話,”穆詩雨很不高興,“說自從何公子跌入個——什么什么門,她已經找了他三個月,這次是鐵了心一定要帶他回去……哎呀真是氣死我了!”
她猛地直起身子站了起來,“現下何師弟正在練劍呢,可不能讓那女魔頭鉆了空子——我要去陪著何師弟!“說完她恨恨地跺了跺腳,向屋外跑去。
“這孩子呀,總也長不大……”霍江南無奈地搖搖頭,又喃喃自語,“看來要早作打算了……”
遠遠地,穆詩雨就看見余英男牽著何師弟的衣袖,好像在爭辯著什么。
“余姑娘你……”何應南長嘆一口氣,顯然已經沒了辦法,“這幾日來我已同你說了無數遍,我當真記不得從前的事了。”
“真的一點、一點點都記不起來了嗎?”余英男似乎還不死心,豎著一根指頭強調,“你明明記得我的名字——我就是英男啊!”
“我只是依稀記得曾叫過這個名字……”何應南皺了皺眉,苦苦思索一番后終于搖頭,“抱歉余姑娘,其他的我實在沒有記憶了。”
“原來你不記得我了,”英男眼中蓄滿了淚水,但她深知此刻不是傷感或怨怪的時候,“沒關系,我帶你回蜀山——蜀山有萬卷藏書,總能找到辦法幫你回復記憶的……還有掌門……”
“余姑娘,我……”何應南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如何說起,“我現下不便遠行……”
“沒關系的,”余英男終究還是抬手擦了擦眼淚,紅著一雙眼堅強地說:“等你什么時候……”
“你這人怎么如此不識趣!”穆詩雨聽了半天,終于忍不住了,“何師弟才不信你的鬼話,也不愿和你回那勞什子蜀山,只是怕你傷心,才假托自己不便遠行——你聽不懂旁人的弦外之音嗎?”
那余英男聞言竟呆了一呆,輕聲接口:“我也懂的,只是——英奇對我從來都是表里如一,我不曾想過他也會……”她神色黯然,喃喃道,“我們也從未如此生分……”
穆詩雨最是厭煩女魔頭提起“余英奇”時的熟稔,好像何師弟有三百六十種模樣,樣樣都屬于她;可自己卻單單只認識何師弟這一副豐神俊朗的皮囊——這讓穆詩雨十分恐慌。
“余英奇余英奇又是余英奇!”穆詩雨尖叫,“這里沒有你的余英奇,只有我華山派的何師弟!”
她拉住何應南另一邊的衣袖,賭氣道:“何師弟,我們今天就把這一段了結了也好——這女魔頭和我,你到底選哪一個?”
何應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一瞬間竟下意識地望向了那黑紅衣衫的陌生女子。
“英奇……”余英男還沒來的驚喜,又聽見穆詩雨的聲音,軟軟的,像是帶著討好,又像是帶著蠱惑。
“你不選我也就罷了,那你師父呢?他苦心栽培你,傳你華山獨門劍法;你師娘,待你如親生兒子,都襯得我這親女兒像是撿來的了——你真的忍心舍下他們?”
見何應南回過頭來,穆詩雨覺得大受鼓舞,“我可聽她說了,”她傲慢地看了一眼余英男,“那余英奇可是個無父無母無宗無親的可憐人,你真的想孤孤單單一個人嗎?”
“你胡說!”英男大怒,“英奇才不是什么可憐人,他有師父有同門,他還有我!”她扯著何應南的衣衫,迫他轉過身來,“余英奇,你說過的,只要我叫你的名字,你就會出現……”余英男一邊落淚一邊搖頭,“你答應我的,你不能……”
“余姑娘,”何應南似乎終于被耗盡了最后一絲耐心,語氣十分冷硬:“你叫的,并不是我的名字。”
“我再三言明,我已失去了過往的所有記憶,人生于我只有在華山習武的這三個月——你的那位余少俠,與我并沒有什么關系,你何必苦苦糾纏?”
“你說什么?!英奇與你……并無關系?”余英男滿臉的難以置信,很快變成了勃然大怒,“你!你怎么敢!”
她一把抓過何應南的衣領將他提到眼前——不過方寸的距離,讓她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何應南臉上的無奈、隱忍與憐憫。
她這才明白,原來眼前這人,從未信她。
明白了這一點,她剎那間嘴唇微顫面無血色,竟支撐不住后撤了一步,半晌才斷斷續續地說:“你——你竟不信我……”聲音凄厲,仿佛杜鵑啼血,“你從不信你便是余英奇……”
抓著他衣領的手慢慢松開,劃過衣擺處,她垂頭忍著淚水,緊緊地攥著他的袖子不肯放,“英奇,你別不信我,我——我有物證,也有人證,只要你回一趟蜀山,就都知道了……”她低低地哀求,那姿態十足卑微,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我真的沒有騙你,你信我啊……”
何應南似乎終于是于心不忍,露出了一絲歉意,但一瞬間的掙扎過后,他還是說了出來:“就算我以前確實是余英奇,可我也不是你要找的那人。”
余英男一時顯得茫然無措——你不過是不信我,等你聽了旁人的證明、看了我們在小村村在蜀山留下的點點滴滴,你怎么會還不信我呢?又怎么會——不是我要找的英奇呢?
他神色十分懇切,可英男卻恨透了他的懇切,因為英奇從不曾用這般悲憫又淡漠的眼神瞧她——
“你說余英奇對你表里如一,可我對你卻生分得話中有話;你說余英奇從來信你,可我卻不敢信你;你說余英奇許諾,你喚他他便出現——可我,你看我,我甚至不曾應過你一聲……”
余英男此刻覺得,世事荒謬磋磨人心,不過如此。
眼前這人,明明是英奇的樣貌、英奇的聲音、可他卻不是英奇。
他不是。
英奇才不會舍得我如此傷心。
英男麻木地握緊了手中的劍,就好像那是她惟一能夠握住的東西。
那也確實是她惟一能夠握住的東西。
是啊,如果連英奇都不在了,那她在這天地之間,真的只剩下一柄劍了。
她恍惚聽見何應南還在說。
“你說余英奇劍術卓絕,可我武功盡失;他心懷天下,我卻平庸度日;最重要的是,你說那人待你情深義重、許你白頭偕老,可是我——卻連你是誰,都記不得。”
“這樣的我……你真的愛嗎?”
(四)
“嗨喲,可算能歇一歇了,”時近黃昏,送走了今日最后一批上山的客人,老王頭終于如釋重負地跌坐在條凳上,看來是累得不輕,“這幾天可真是忙煞我了……”
“托這華山論劍的福,王叔這幾日一定財源廣進吧。”路過的獵戶走進來,熟門熟路地給自己倒上一碗茶。
“哪里哪里,一個茶棚能有多少進賬——也就勉強掙一口飯錢。”老王頭顫顫巍巍地點起旱煙,愜意地咂了一口。
“不過往年論劍不都在重陽前后,”一旁閑坐的樵夫也來插嘴,“這次怎么改到了端午?”
“唉,哪里是論劍,我看就是穆掌門請了左近幾個相熟的老朋友,一道聚一聚罷了。”老王頭瞇著眼睛望向迷霧重重的華山山頂,此刻那里張燈結彩,好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娘親,這平白無事的,爹爹請世叔世伯們來華山做什么呀?”身處高朋滿座的宴廳,穆詩雨有些局促地小聲問。
“原是他們一群老友相聚,”霍江南夾了一筷子碧油油的莧菜,慢條斯理地擱在女兒的盤子里,趁機偏過臉同她說話,“不過今年收了你何師弟,也該在旁人面前露露臉,對華山派、對你——”她好整以暇地看著女兒微紅的臉,“都有好處。”
“娘!”詩雨嬌羞地低下頭,“何師弟露臉,同我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有關系?”霍江南笑盈盈地問,“那再好不過,你也莫和那余姑娘爭了,娘親做主,準應南隨她回去了……”
“不要!”明知道是娘親拿自己打趣,詩雨還是忍不住叫了出來,惹來同桌的夫人們紛紛注目。
“這是怎么了?誰惹我們小詩雨不痛快了,說出來,陳姨幫你收拾他!”開腔的是得天閣孫閣主的夫人,她向來豪爽,又與霍江南是手帕交,是以十分寵愛穆詩雨。
“沒有沒有……”穆詩雨紅著臉小聲說,“是詩雨驚擾了大家,在這賠個不是。”
“詩雨真是越發端莊秀美了,頗有霍姐姐的風姿,”金沙門的吳夫人越看越喜歡,“今年也有——十五了吧——到了說親的年紀了,不知霍姐姐可有什么打算?”
霍江南看著女兒越發紅艷的臉,忍不住笑:“哪里輪得到我有什么打算,我家這個大小姐呀——可有主意呢!”
等眾人換了話題繼續聊開,霍江南才頗有些擔憂地看向詩雨:“旁的我約束不了你,可余姑娘這事——若你何師弟真同她是夫妻,娘親萬萬不許你……”
“娘親!怎的連你也聽信那女魔頭的謊話!”穆詩雨虎著臉,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她已應允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往后再沒有什么人從中作梗、打擾我與何師弟了。”
“此話當真?”霍江南大概是真的害怕女兒落得一個奪人所愛的名聲,很有些急切地問,“若她愿意回去蜀山不再來華山派,那真是極好了……”
她話音未落,只見侍女小墜兒慌慌張張地自內堂出來,在穆詩雨的耳邊悄悄說了什么。一時間穆詩雨神色大變,只來得及同母親與同桌的女眷們告罪,便匆匆隨小墜兒走了。
出了大廳,穆詩雨剛巧碰上正往書房走的何應南。她咬了咬嘴唇,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女魔——余姑娘現在就要走了……你、你不去……”
“你代我送送她吧,我正要去見師父。”何應南微微頷首,表情淡漠。
穆詩雨見他無意與余英男糾纏,自然開心,又急忙向屋外走去。
身后的何應南只頓了一步,袖子里的拳頭緊了緊,在掌心掐出幾個指痕,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行至山門處,穆詩雨遠遠看見一個伶仃的身影,這才慢下腳步。
“喂——”詩雨不敢大聲喊,“你怎么今天就走了?”
那身影頓了一頓,回轉過來——原來是余英男。
此時暮色四合,僻靜的山門周圍黑壓壓一片;余英男一身黑色斗篷,將自己從發梢到腳尖罩了個嚴嚴實實,看得穆詩雨忍不住皺眉。
“你怎么今天就走了?”她又一遍追問,像是擔心余英男臨時變卦,又賴在華山派糾纏何師弟。
“呵,我留在這里做什么呢?”余英男慘笑,“今日是你們華山派大宴賓客,我一個外人——與其留到明早,現在出發,我還能早些回去小村村……”
這么說著,她還是忍不住向空蕩蕩的山門里望過去:那人,終究是沒有來……
“你別等了,”穆詩雨有些不耐煩,“何師弟被我爹叫去拜見武林前輩了,肯定脫不開身。”
“原來是這樣……”英男掩不住眸中的失落,可還是為英奇高興,“看來穆掌門是真的愛重他……”
“那是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親對何師弟照顧有加,穆詩雨面對余英男也終于有了幾分底氣和信心,“我說過何師弟在華山派,會有無限光明的前程——為著他好,你也該走……”
“前程?英奇什么時候在意過那些東西……”英男垂頭,心灰意冷,“你終究還是……不懂他……”
“我只是不懂你的余英奇——可我要懂余英奇做什么呢?現在這世上,只有我華山派的何師弟,卻再也沒有你的余英奇。”
她說得理直氣壯,臉上一派天真無畏。
穆詩雨年紀小,又一直被嬌寵著長大;她從來不知道,人心尖上的要緊處,最是碰不得——有時候只言片語,就能擦出血淋淋的一片,教人痛不欲生。
余英男心里疼得就快要站不住,卻還是強撐著,睜大了眼睛深深看面前這個嬌花一般的小姑娘。
她哪里是在看穆詩雨呢,她只是在看往后要陪那人一世的姑娘。她得好好看清這個姑娘啊,不然怎么能安心把英奇交給她。
——不是的,就算看清了,英男還是不安心把英奇交給她。可是不安心又能怎么辦呢,她只能放手。
往后她這一顆心,怕是再沒有安放的去處了。
余英男的雙眸極黑極深,看得穆詩雨有些害怕;可想到往后與何師弟鸞鳳和鳴琴瑟相諧的日子,她內心又生出些許渴望。
“他在華山派,有待他如子的師父師娘、有親如手足的同門、有——有我,”詩雨忍不住羞澀起來,含糊地一語帶過,“未來還有偌大一個華山派,等著交到他手里;甚至那武林盟主的至尊寶座,也未必是難事。”她頓了頓,表情無比誠懇,誠懇得有些殘忍:“余姑娘,你給過他的,我都有;而我能給他的,你卻沒有。”
余英男無力地搖搖頭,“他前半生背負太多,若往后能心無掛礙地生活,那就再好不過了——什么掌門盟主,千萬不要勉強他……”
穆詩雨現下哪里聽得進去,她一心要嫁天下一等一的佳公子和世間人上人的大英雄——此刻她只想讓余英男快快說完,然后速速離開,永不再回來。
“也許他一時半刻還學不會信人、愛人……”余英男說得心酸,強忍著淚意向眼前人求一個保證,“可你要答應我,一定會好好待他……”
“那是自然,”聽到這里,穆詩雨終于動容,認真地向余英男保證,“你說的情深義重白頭偕老,我也會的——”她鼓足勇氣拋下嬌羞,“往后,我自會用一顆真心,教他看清人間有情。”
余英男深吸一口氣,眼淚止不住地落下;那模樣像是痛極了,可她卻在笑:“好好好,”她重重點頭,“一顆真心……人間有情……真是再好不過了……”
余英男大概是真的開心,竟一路笑著走到半山腰,然后終于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
山里的夜風有些涼,又有些急,拂落了她的兜帽,竟露出滿頭的白發。
四下無人鳥獸絕跡,直到這時,英男才敢放聲大哭。
“娘親……娘親……”她緊緊攥著心口的衣裳,像是緊緊攥著胸腔里破碎的心,“娘親……英奇他不記得我、不信我、不愛我了……”
“女兒不孝,拋下你和爹爹,強留在這六十年前,只不過為了一個他,可他卻……”
哭著哭著,她聲音漸弱,連呼吸都輕淺起來,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原想著,與他一起多待片刻也好;如今,卻連這片刻也吝嗇予我——也罷,以后這世上沒有了我,何必因我再多一個傷心人呢……”
心口一陣劇痛襲來,她終于失去了知覺。
“噫……”何應南緊緊捂住心口,可還是承受不住地痛呼出聲。
“應南,你沒事吧?”穆鐵笛關切地問,“可是累著了?”
“回師父,徒兒無礙。”何應南勉強撐起笑容,繼續聽各位江湖豪杰吐沫橫飛地指點江山,心卻早已飛去了九天之外。
余姑娘,我不敢告訴你,我已經愛上了你——愛上了你愛另一個人的模樣。
你愛他愛得海枯石爛至死不渝,竟教我生出無限的歡喜。
我實在不知為什么歡喜;可我真真切切地這樣歡喜。
你說那個人就是我;可是我卻怕,我終究不是那個人。
劍術卓絕心懷天下,不過是旁枝末節;可你的一顆真心,我卻拿不出同樣的深情來回應。
約莫是從前那個余英奇太愛你了,竟不肯分出半點情意給現在這個何應南。余英男只屬于余英奇;即便有相同的聲音與樣貌,沒有你們之間的回憶,我便再也不是余英奇,也就此失去了愛你的本能——我竟能理解了那個素未謀面的余英奇。
余姑娘,你走吧。
走得越遠越好,莫讓我,辜負了你。
(五)
第二日上午,便是各路英雄豪杰切磋武藝的時候。山門前的空地上早早就搭好了簾幕,供女客們入內喝茶休息,一邊觀賞精彩絕倫的比試。
幾個年紀相仿的女弟子正圍在穆詩雨身邊,七嘴八舌地向她詢問華山派新來的小師弟。
“何公子真是一表人才,穆叔叔好福氣呀!”開口的少女一副含羞帶怯的模樣,正是金沙門吳夫人的小女兒,吳嬌嬌。
“什么‘穆叔叔好福氣’,你且直白些說,是我們詩雨好福氣就行了。”得天閣閣主的掌上明珠孫雪君淺淺一笑,不動聲色。因了母親的關系,她與穆詩雨更親密一些;可這親密中,又微妙地帶著些許警惕——絕然不能算是敵意,但此刻看穆詩雨得此良人,她多少是有些不痛快了。
吳嬌嬌深深地看了一眼穆詩雨,便垂下頭安心喝茶,不再說話。她這一眼的艷羨和哀怨,看得穆詩雨一陣惶恐;可片刻的惶恐過后,她又暗自得意起來——
何師弟固然豐神俊朗才貌雙絕,可我也不差呀。
我日日與他賞花作賦、品茶論道,用一顆真心教他看清人間有情,還幫他趕跑了那糾纏不休的女魔頭,日后更能助他當上華山掌門,問鼎中原武林——功名利祿愛欲溫情,他要什么,我便能給他什么。
這天下一等一的佳公子、世間人上人的大英雄,才配得上我一顆真心、一片深情。
突然間,場內變故陡生——
得天閣孫閣主率先發難,突地抽出自己的玄霜刀就往何應南背上砍去,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頓時,何應南后背一道深深的血痕從左肩劈到右腰,他踉蹌一下,單膝跪倒在地。
幾乎是孫閣主出手的同時,金沙門的吳夫人揚手就是一把獨門暗器飛金沙,鋪天蓋地撒向無法動彈的何應南。這飛金沙看似平平無奇,卻是摻著苗疆七味奇毒煉制而成,毫末之量便能在頃刻之間置人于死地,正是武林暗器榜上排名第四的大殺器。
眼見著孫、吳二人得手,原本圍坐觀戰的諸位武林人士也紛紛抄起武器,使出看家本領對付何應南,看那氣勢洶洶的樣子,竟是要置他于死地。
一時間,七八個武林高手已成合圍之勢,將何應南團團圍住;場地中央,何應南獨木難支,全無招教之力,眼看就要斃命。
看到眼前的慘狀,穆詩雨簡直嚇壞了。
她下意識地望向父親——似乎是不忍看愛徒受苦,穆鐵笛正垂著眼,細細品著那一盞清雅芬芳的君山銀針。
穆詩雨又轉頭看著母親,“娘……娘親!這是怎么了……何師弟他……”她緊緊攥著霍江南的手,哆哆嗦嗦地問。
“詩雨莫怕,應南體內有樣東西,叫赤魂石,可助人漲三十年功力,現下只是借來一用。”霍江南拍拍女兒的手,柔聲安慰。
“漲……功力?”穆詩雨茫然地回望著端莊秀美的母親,下意識覺得她有些陌生。
“對呀,你也知道,練到了你爹這個境界,再要精進武藝有多艱難——你難道不想看你爹成為名震天下的大英雄?”
“可……可那是何師弟的東西,就算要借,也該……”
“詩雨!”霍江南冷下臉,眉梢高高吊起,看得穆詩雨一陣膽寒,從小她便最怕母親發火。
“大人做事,何時輪得到你評頭論足!還不好好坐著,”見女兒驚恐畏懼的神色,她又軟下聲調,“娘親可是當世名醫,過后自然會為應南好好醫治……”
“可是他……”穆詩雨轉頭看了一眼痛苦掙扎的余英奇,有些猶豫,“他看著很難受的樣子……”
“那寶石在他體內數月,陡然離體,總是有些不習慣。”霍江南耐心解釋著,“不過是疲累一些,休息兩天也就好了——他是你未來的夫君,難道爹娘還會害他不成?”
見女兒神色有所松動,她繼續勸說:“應南體內的赤魂石是天下至寶,得者能成天下之主——應南日后要承你爹的衣缽,現在為光大武林同心戮力,也是他的本分……”
穆詩雨聽得越發糊涂了,原來做什么華山掌門,竟還要盡這樣的本分……
她無措地轉頭看向同伴,見她們一個個花容失色噤若寒蟬,恍惚間有些明白,自己不該、不能、也無力左右這局勢。
是啊,她年紀小,又一直被嬌寵著長大;忤逆父母對抗長輩——這樣的事哪里輪得到她呢?
她連想都沒有想過。
穆詩雨不敢再說什么,只能默默地望著氣息漸弱的何應南,一邊暗暗祈禱這赤魂石能早些取出,她一定要用最好的藥替師弟療傷。她還要好好安慰勸導他,莫讓他與爹娘為了一顆石頭這樣的死物,生了嫌隙。
而此刻的何應南面若死灰、氣若游絲,已然是強弩之末。雖然沒有看向穆詩雨,他也知道那個日日與他賞花作賦、品茶論道的小師姐,并沒有來救自己。
奇怪,我竟毫不傷心——靈臺寂滅之前,他恍恍惚惚地想——原來我從未期待過她……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眼看向山門。
仿佛那里,才有他期待的人。
就在他闔上雙眸的剎那,山門外竟真的現出一個一襲黑袍的身影。
那人飛奔至何應南身前,堪堪替他擋下孫閣主致命的一刀,她奮力抬劍一推,身前幾人便飛了出去。帶起的風拂落她的兜帽,露出真容。
來人竟是余英男。
不過一夜未見,她竟白了滿頭的長發;雖然容顏依舊驚艷殊絕,可她臉上隱隱透出的死氣,讓華山派上下都吃了一驚。
見她靈武雙修遠在眾人之上,又執寶劍在手一心回護何應南,在場之人皆暗道來者不善,莫不訝異恐懼。
余英男赤紅著一雙眼,恨不得將傷了何應南的人一一斬于劍下。
突然,她看到了簾幕后躲躲藏藏的一個身影。
“穆詩雨!”余英男對著那人一聲暴喝,“你不是說要愛他重他,用一顆真心,教他看清人間有情……”她氣得咬牙切齒,卻又語帶哭腔,“這便是你的真心,你的深情嗎?”
“不是的、不是的……”穆詩雨垂頭囁嚅著,“娘說沒事的——我……”她猶自強辯,只是說出的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余英男緊緊盯著身后白衣浴血全無生氣的余英奇,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我真傻,怎么會以為,這世上真的有人會如我一般一心為你……”
她穩了穩心神,又輕蔑地仰起頭,環顧四周漸漸合圍的敵人,連眼角余光都不屑賞那羞愧的少女:“這樣虛偽的心,這樣淺薄的情,不要也罷!”
她凝神聚氣,將周身靈力灌入劍中,只一瞬間劍身便通體發亮,嗡嗡作響。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憤怒,此刻落英無形劍的威力比起往日更勝三分。
她橫劍劈出,奔騰的劍氣呼嘯而去,仿佛實體一般有萬鈞之力,沖向踟躕不敢上前的眾人。
就算是江湖豪客,說到底不過是武夫草莽,哪見過此等陣仗,個個嚇得屁滾尿流,此刻都顧不得重傷不能行動的同門,狼奔豕突一般四散而去。
塵埃散去,空蕩蕩的場中只剩下兩個人。
余英男跪倒在何應南身邊,顫著手伸向他,那驚懼不定的模樣,像是害怕自己會發現一個難以承受的真相——終于,她觸到了何應南的臉。
她的眼淚洶涌而出。
“太好了!太好了你還活著……”她喜極而泣,一把攬過何應南,扶他坐好,右手立掌緩緩推出,充盈的靈力被送入何應南體內。
不過片刻功夫,他的臉上便漸漸恢復了血色,只是眉頭緊鎖,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見何應南有了起色,余英男大喜,拼盡全力將最后一分靈力也盡數灌入他體內,這才安心地緩緩倒了下去。此時她臉上的死氣再也遮掩不住——她終于熬到了油盡燈枯的一刻。
何應南剛剛睜開眼,氣息還不穩,就回身將余英男攬住。他深深地看著懷中人,直看到她心底,他眼中仿佛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奇怪……”余英男已經快要睜不開眼睛,可她笑意繾綣,仿佛是懷著莫大的幸福,“今日你的眼神,竟有些像英奇……”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是了,人死前……都會看到……自己最愛的人,怪不得……”她笑得淚光盈盈,“真好啊……英奇,我又見到你了……”
感受到懷中人呼吸減弱,何應南眼中滾出大顆的淚珠,拼命地搖頭。他緊緊抱著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進身體里,再小心捧在心尖上,罩上銅墻鐵壁,免得她再受世事磋磨。他張大了嘴,用盡全力想要說什么,可卻什么聲音也沒有發出。
“我知道你不是英奇,”余英男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竟精神了許多,抬起手來撫著何應南的臉頰,不讓他再搖頭。英男眼中有萬千愛意,壓得何應南彎下了脊背,“往后——往后你且好好做你的何應南,莫要牽記余英男——她本不該出現在你的生命里……”
她似乎終于看開了一切,臉上一派祥和安寧,“珍……珍重……”她笑容縹緲聲音輕淺,“何……公子……”
手臂重重地落下,她面帶微笑,像是睡著了一般。
可她再也不會醒來。
“啊——”何應南終于沖破了被封住的啞穴,痛呼出聲,“英男,我是英奇啊……我……我都記起來了……”他泣不成聲,“英男……我不是什么何公子,我是你的英奇啊……”
他的血衣已有些發黑,遍體鱗傷的模樣看得人心驚;他卻好像渾然不覺滿身血痕,大概是心中苦痛遠甚于此。
余英奇原本已一腳踏進了鬼門關,實在是余英男不惜以命換命,為他強求一線生機——現下他見佳人已逝,哀莫大于心死,竟是發狠想就這樣追隨英男而去。
見那武力超凡的少女已死,而那孱弱少年又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四周僥幸殘存的幾個武林中人,重新對著余英奇虎視眈眈。此刻不奪赤魂石,更待何時?
他們互相使著眼色,正要一鼓作氣撲上前去,只聽得空中極遠處傳來空靈的聲音,仿佛黃鐘大呂,蕩人心神。
“敢傷我門下弟子,真當我蜀山無人么!”蜀山掌門白眉真人自半空中緩緩落下,足下揚起的一點灰塵都讓在場眾人瑟縮著退了半步。
“師父、師父!”余英奇抱著英男,膝行幾步伸手死死拉住白眉真人的衣擺,臉上淚水漣漣,和著鮮血淌下來,真是慘不忍睹,“求求您了,救救英男吧,”他像是想到什么,眼中點燃了希冀,“赤魂石——把赤魂石給她……”說著他便一掌拍向胸口,竟是要生生取出體內的赤魂石。
“癡兒,一對癡兒。”白眉無奈地搖搖頭,伸手劈暈了余英奇。他抬頭掃視了一圈,分明是古井無波的神色,卻教人從骨子里生出深深的恐懼,“蜀山本不欲造殺孽,但倘若今日之事有分毫泄露——”
他點到為止不再多言,隨即提著兩個不省心的徒兒,飄然遠去。
(番外·傻人有傻福)
余英奇猛地灌下第十四碗酒,終于醉眼朦朧地倒在小桌上。他滿面愁容喃喃自語,看得阿肯阿塔阿基三人面面相覷。
“我瞅著,這次還好,”阿塔壓低了聲音對阿肯說,“沒哭,沒暈,更沒尋死覓活——看來不是什么大事。”
“我看也不打緊,”阿基也點頭同意,“英男剛剛不還同小芳她們去集市買珠花?英男好好的,英奇自然不會有事……”
要是英男出了半點問題——肯塔基三人齊齊打了一個冷戰。
余英奇上一次喝得這樣酩酊大醉,還是六年前的那個晚上。
那一次,英奇耗盡了周身靈力催動赤魂石,白眉真人折了小半的修為,青囊師長用光了百年難遇的靈藥,這才堪堪把余英男從閻王殿里搶過來。
彼時余英奇因為赤魂石離體,正是虛弱的時候,卻像發了瘋似的,烈酒一壇接一壇的喝,大有若是英男此番熬不過去,就喝死自己給她陪葬的意思。短短兩個時辰,他就喝光了蜀山地窖里所有的白酒米酒果酒藥酒。
等肯塔基三人氣喘吁吁把十八壇老酒送上蜀山的時候,剛巧趕上余英奇抱著廚房的料酒瓶子不放手。旁邊墨不凡一臉的自認倒霉,正苦口婆心地勸他顧念同門之誼,好歹留一瓶料酒給大師傅做菜。
“英奇啊,有什么苦悶,可以跟我們說說……”阿肯小心翼翼地開口。
“都怨我……”余英奇來來回回地說,“要不是我輕信旁人命懸一線,英男就不會出事;要不是英男出事,那又又就不會先天不足;要不是又又先天不足,就不會長到五歲還寡言少語……都怨我……都怨我……”
他說得含混隱晦,可阿肯阿塔阿基卻是對那一段往事再熟悉不過。
六年前余英男九死一生終于重返陽間,本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可半個月后她便被查出有了身孕,這下誰也不敢說是雙喜臨門。思及之前英男魂歸九天的半日光景,所有人都籠上了一層擔憂。
七個月后,花熟蒂落。余英男生下一個男孩,取名余心安;為了紀念他父母在白水潭邊一眼萬年的天降姻緣,小名便喚作泊泊。
眾人的擔憂,似乎在泊泊出生后的每一天,都得到了反復的證實。
長到一歲,才學會爬;三歲上,才剛剛會走;如今都五歲有余了,卻還未聽他說過一句話。
老輩的村民見多識廣,總說這孩子是大器晚成;可架不住為人父親的余英奇,日也愁來夜也愁,層層積攢終于熬不住,趁著英男不在家,出門找老友借酒澆愁,一舒胸中苦悶自責。
此等育兒大事,阿肯阿塔阿基三人也是束手無措,只好一碗一碗地替英奇倒酒,指望著盡快把他灌倒,打包送回年年有余。等英男回來,英奇自然就雨過天晴了。
倒也不是說英男有什么醫治兒子的靈丹妙藥;只不過有英男在,英奇哪有半分心神舍得分到兒子身上呢?
這世上所謂一物降一物,大抵如此。
“扣扣扣”,酒坊門口傳來敲木頭的聲音。
“今日有家務事,就先打烊……”阿塔話音未落,看清了門口的小人兒,嚇得聲調都變了。
“唉喲我的泊泊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來了……”阿肯忙不迭將他抱起來,送到英奇身邊。
小家伙承了爹媽的好相貌,長得端的是唇紅齒白玉雪可愛,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就像是白水銀里養了一對黑珍珠。此刻安安靜靜地端坐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爹爹身邊,任由其余三人細細打量。
“唉,看著也是挺機靈的樣子……”阿基摸摸泊泊的小腦袋,很是惋惜。
“沒事沒事,有英奇英男在,還有我們,難道還能讓泊泊挨餓受凍被人欺負了?”阿肯拍著胸脯豪言壯語,“身體健康就行了,要那么聰明干什么?”
“就是,他爹倒是聰明,也沒見過得多好,”阿塔說著還有些心酸,“要不是有英男陪著,英奇有過幾天快活日子?真是……”他抽抽鼻子,粗糙的大手抹過眼角,嘟嘟囔囔的。
“所以老話說得好,傻人有傻福。”一道稚嫩的童聲響起。
“就是這個道理……呃?”阿塔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余心安。
“莫慌,”泊泊一開口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是不諳世事的無知模樣,倒很有幾分穩重的架子,“我是來接我爹爹回家的,總不好讓他在這里,耽誤了叔叔們做生意。”
“你你你——”三位叔叔受了老大的驚嚇,說話都不利索了,“泊泊你會、會說話啊……”
“那是自然,”泊泊點點頭,“我不過是謹記‘沉默是金’‘言多必失’的古訓,這個笨蛋竟然以為我在娘親肚子里養壞了腦子……”
一邊說著,他還不忘嫌棄地瞥了瞥自家爹爹,翻了個白眼。
“英男……英男……”余英奇神志不清,卻還不忘念叨著英男。
“唉,算了,”大概是于心不忍,泊泊也軟了口氣,“看在你對娘親這般情深義重的份上,就姑且原諒你背后造謠了……”他無奈地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
明明是個還沒桌子腿高的小豆丁,卻有這樣老成的表情和心智,看得肯塔基三人驚喜交加、啼笑皆非。
“你爹以為自己害的你癡傻,十分傷心自責……你看在你娘的份上,以后多說說話,寬一寬他的心?”阿基見他早慧,通曉事理遠在同齡人之上,便忍不住為英奇打算。
泊泊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凝重地點點頭,“也是,爹爹不開心也就算了;可爹爹不開心會惹得娘親擔心——那就不好了……”
媽呀,好像一不小心堪破了英奇的家庭地位——阿肯膽戰心驚地想。
“好吧好吧,我以后多說說話還不行么,”余心安滿腹心事地搖了搖頭,大概是在惋惜自己“惜字如金”的光輝形象,“家里大人不懂事,小孩子總要多擔待一些……”
他歪著腦袋想了想,終于欣慰地笑了——
“這大概就是老話說的,傻人有傻福吧。”
(番外·身世之謎/好哥哥)
每次一到隨爹娘去外婆家的日子,余心安小朋友就格外興奮。
不僅因為那里有小村村里沒有的新奇糕點,更重要的是,可以見到自己最崇拜的外婆——泊泊從小就聽娘親講述外婆武功絕世智計無雙,打定主意要像外婆那樣,惜字如金一招斃命。
可這一次,泊泊不知怎的竟心事重重,一路上神情頗為蕭索。待出了生死門,他一頭便往玉無心的小院扎去,留下英奇英男二人不明所以。
“既然泊泊纏著你娘去了,倒不如我們先出去逛逛?”余英奇可算是甩掉了余心安這個纏人精,趕緊邀請媳婦共度二人世界。
“泊泊他……”到底還是當娘的更操心一些,余英男有幾分猶豫。
“哎呀,泊泊那個機靈鬼,旁人哪里討得到他半分便宜,”自從發現了泊泊的真面目,余英奇就對兒子越發心大,“何況還有你娘和你爹護著,放心吧……”說著便擁著英男走遠了。
說泊泊天賦異稟冰雪聰明,這委實不假——可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剛滿五歲的孩子,總有些事情想不明白,還越想就越生出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來。
“外婆……”泊泊一陣風似的奔到玉無心身前,手腳并用地爬到她膝上,那副搖搖晃晃的可愛模樣,真是愛煞了她。
“好泊泊,怎么了?有什么不開心的嗎?”一旁正圍著媳婦打轉的丁隱對孩子的情緒更敏銳些,拉起他的小手耐心地詢問。
“外婆外公,”泊泊說得艱難,“我是不是……是不是沒有爹爹呀……”
這問題憋在心里已經好幾天了,又不敢問娘親,怕惹她傷心,泊泊實在是難受極了。眼下見了外公外婆,他頓覺萬分委屈,話音未落,已經有了哭腔,嚇得丁隱玉無心二人如臨大敵。
“哎喲喲我的好寶寶,這是怎么了,”玉無心攬過泊泊,輕柔地安撫,“你爹爹不是天天陪著你呢……”
“我知道的……他不是我親爹……”泊泊抽抽噎噎地說,“定是我親爹……像外公當年一樣……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哇!我要我親爹啊……外婆……”
說到丁隱二十年不歸家,可算是戳到了玉無心的炸點,又聯想到他對待英奇的態度,玉無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丁大力!都怪你,”玉無心一記眼刀破空而來,激得丁隱一個哆嗦,“要不是你天天嫌棄英奇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泊泊又怎么會覺得他不是自己親爹?!”
訓完話,玉無心懶得搭理丁隱,扭過身子,繼續柔聲安慰外孫。
“泊泊乖,你爹就是你爹,別聽你外公瞎胡扯……”
一旁的丁隱看著孩子難過落淚,是又焦急又心虛。
我這不是氣不知打哪兒來的臭小子拐走了我的寶貝閨女,哪里知道泊泊就上了心呢?看他平時對他爹也愛答不理的,我以為泊泊沒那么在意英奇的嘛……丁隱委屈地癟嘴。
媳婦這會兒正在氣頭上,他深知“眼不見心不煩”的真理,一個人蹲到一旁用小樹枝戳石頭去了。
“泊泊呀,外婆教你——對人對事,不要理會旁人的說法,要用自己眼睛去看;不僅要用眼睛看,還要用心去感受……”玉無心想起這半年來幾次重逢,英奇對思隱的深情厚意處處可見,便不自覺地軟下了心腸,情真意切地說起了女婿的好話,“你想想,爹爹和娘親是不是總是黏在一起,誰也分不開?他們是不是凡事都把對方放在第一位,有的時候連你也比下去了?”
泊泊揉了揉婆娑的淚眼,懵懵懂懂地看著外婆。半晌,他遲疑地開口:“那……如果是娘親說的呢?也不要理會嗎?”
“誒?”玉無心真真吃了一驚,“是你娘親說的?”
泊泊點點頭,“是娘親親口說的,爹爹其實是我舅舅——我知道的,定是娘親可憐我沒了父親,才讓舅舅扮成爹爹,”他越說越覺得有道理,眼眶一熱,又淌下兩行淚來,“娘親小時候沒有爹,泊泊也沒有爹……”
他越說越傷心:“外婆,我們去找爹爹好不好……外公回家了,爹爹也回家,我們一家就能團圓了……”
玉無心越聽越糊涂。不遠處豎著耳朵偷聽動靜的丁隱也抬起頭來,一臉茫然地和她對視。
思隱被余家收養當了三年余英男的事,兩人自然知道。只是穿越時空這樣的奇遇,對于年幼的泊泊來說太過高深;又怕他不能理解“爹爹娘親不是兄妹又曾經是兄妹”這樣的復雜關系,是以自他出生,便從未有人說起過這段往事。就連小村村的村民們,都小心翼翼地以鄰居來定義英奇和思隱的過去……
玉無心只當是泊泊年幼搞錯了,“那你跟外婆說說,娘親是怎么跟你講的?”
“娘親……娘親瞞著我的,是我自己聽到了……”泊泊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那天夜里有聲音,我走到院子里……親耳聽到娘親在房里,一聲聲地叫爹爹‘好哥哥’……”
想到朝夕相伴的爹爹竟然是自己的舅舅,而真正的爹爹還不知身在何地,泊泊悲從中來,忍不住嚎啕大哭,“我聽著娘親的聲音,她都哭了……娘親第二天好晚好晚才起身,還一整天都好累好累的樣子——肯定是想爹爹想得傷心了……”
玉無心和丁隱沉默著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蒸騰的殺氣。
為長不尊不知節制,還累及泊泊,害他夜半驚醒,甚至嚇得孩子接連幾日都神思不寧——
玉無心遙遙望著高懸的鞭子,心道自己多年來信奉愛的教育,如今也該到頭了;
丁隱則摸了摸腰側的長劍,計算著要把余英奇打到幾成癱,才能斷了他教壞乖女兒玉思隱的念頭……
傻泊泊還不明白自己給爹娘惹了多大的麻煩,兀自哭得聲嘶力竭,十分動情:“孩兒不孝,長到這般大,才知曉自己的身世——也不知我爹爹現下,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是不是受了什么苦楚,才有家也不能回……”
而此刻,正在油菜花田里親得熱血沸騰的余英奇玉思隱,還全然不知,自己未來的幾天,將是怎樣的油煎火烹、雞飛狗跳、公開處刑、混合雙打……
(番外·年年有余)
“請問……”身后傳來陌生的女聲,余心安放下手中正在認真打磨的招牌,抹了一把臉上的木屑,轉過頭去。
眼前站了個黑紅衣衫的青年女子,腰間掛著一柄長劍,正微皺著眉頭,一臉遲疑。
大概是沒想到店門外只有個五六歲的孩子,她掩不住臉上的詫異之色,“這里便是年年有余嗎?”
“嗯,”余心安站起身整了整衣擺,開口道:“正是年年有余——只是不巧,今日本店閉門,客官您若是買炸雞,還請明日趕早……”
“不必,我本也不是來買東西的,”女子很是落寞地垂頭,“我與此地主人是舊識,原想……”
“咦?你認識娘親嗎?”余心安一聽這話,眼睛都亮了,又忽然想起自己今天身居代理店長的要職,便清咳兩聲,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既然是家母的朋友,那便請進屋等一等吧,爹爹娘親很快就會回來了。”
他抱著懷里的圓木板,領著客人在大堂里坐下,還很有主人的架勢,站在凳子上倒了一杯熱茶,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才艱澀地開口:“你說的爹爹,是何——不,是余英奇嗎?”
“那是自然。”余心安點點頭。
真奇怪——余心安疑惑地想——這人是娘親的朋友,怎會不知道娘親早已嫁人生子?
他歪著腦袋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既是舊識,恐怕多年不曾通過音訊,不知道娘親的近況,倒也合情理。
這樣想著,他自覺作為代理店長兼余家長子,很有必要向客人自我介紹一下。
“這——這位姨姨,”余心安稍稍遲疑,便挑了個萬無一失的稱呼,“這里是年年有余,主營炸雞,兼做客棧生意。”說著他將倒扣在桌上的圓木板立起來,指著上面的圖案細細講解。
“我爹姓余,叫余英奇,”他指了指圓木板上一條青色的大魚,頓了一下,又轉向旁邊一條稍小一些的紅魚,“我娘姓玉,叫玉思隱——不過我聽旁人都叫她英男,大概是小名,”他又戳了戳木板上被大魚圍起來的一條小黑魚,“這個是我,我叫余心安,對了,我小名叫泊泊,”最后他指著依偎著紅魚、還未來得及上色的小小魚,“這個是余心寶,小名——小名還沒取好,”他有些羞澀地抿了抿嘴,“這是外婆雕的,她說再有幾個月,我就要當哥哥了。”
女子聞言,神色難辨地啜了一口茶,像是心情很激動似的,握著茶杯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余心安、余心寶……”她喃喃地說,“好、好好……真是好啊……”
“姨姨,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的名字更好聽?”余心安嘟了嘟嘴,“還好我的名字是娘親取的,就是比爹爹取的好聽多了。”
“心寶……這名字也挺好的……”女子慘淡地笑了,“是你爹娘的寶貝呢……”
“才不是這個意思!”余心安大聲反駁,一邊用指頭沾了自己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寫寫劃劃。
“寶——就是家里有塊玉——爹爹說,娘親舍了萬里之外的外公外婆嫁給他,他一生所求,就是要給娘親一個家……”
說完余心安嫌棄地撇撇嘴,“還是我的名字好,‘此心安處即吾鄉’……”
“那、那你爹娘何時回來?”像是再也聽不下去這兩個人是何等甜蜜,女子出聲打斷余心安,“我……我此去還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別呀,”余心安伸手拉住女子,神情很是熱切,“娘親從前的朋友都各奔東西了,若是見到你,肯定會很開心的……”他搖了搖她的衣袖,撲閃著大眼睛撒嬌,“姨姨,你等一等好不好嘛——他們到山那邊的桃林看花花去了,很快就回來的……”
屋外傳來響動。
“泊泊!我想好余心寶的小名了!啊哈哈哈!”人未到聲先笑,不是余英奇還能有誰?
屋內的女子卻莫名濕了眼眶。
“哎呀,是爹爹娘親回來了!”余心安聽到熟悉的聲音,也顧不上接待客人,爬下板凳,一溜煙地飛跑去了院門口。
女子深深地看著周遭,只覺得一景一物都格外刺眼。
院子里晾著七八件衫裙,朱紅粉紫赤橙鵝黃,大多是時興的樣式,顏色都嬌艷俏麗;兩支絕世寶劍就閑閑地掛在墻上,一看就是多年不曾出鞘,主人早已馬放南山解甲歸田;窗下的梨花木臺子上擺滿了各色的珠花與寶石,倒也不是名貴的珍品,但都閃閃發亮,足見打理的很是用心。
整一間屋子,仿佛都在無聲地告訴踏足此地的每一個人,這里有對避世而居的神仙眷侶,你儂我儂恩愛非常:那丈夫是寵極了自己的妻子,直將她養成了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那妻子也愛重丈夫,將一個小家操持得井井有條,日子過得生香活色。
遠來的客人再也呆不下去。
她足尖一點,從旁開的窗口飛出,落到隔壁空空的院子,又翻出前門,隱在了角落里。
她忍不住回頭看。
年年有余的門口,站著其樂融融的一家子:年輕的父親生得豐神俊朗,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攬過妻子;他懷里的孩子生得玉雪可愛,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逗得父母開懷;那身懷六甲的少婦頭戴花環,正笑得燦爛,眉眼之間一派嬌俏活潑,竟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
“泊泊呀,你爹給心寶取的小名,叫泉泉,”英男忍不住笑,“你說……”
“啊?又是白水潭嗎?”泊泊不滿意地撅起了嘴,“爹爹你能不能有點新意——不是還有凌云峰學劍、落仙宮表白、慈云山莊定情好多好多故事嘛……”
“急什么,”余英奇揉了一把泊泊的小腦袋,“白水潭意義重大,是你爹娘姻緣的開始——至于其他好多好多故事嘛,你娘自然還要給你生好多好多弟弟妹妹……”
“余英奇!”英男羞得臉紅,抬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孩子面前你都沒個正形……”
角落里的女子呆呆地看著他們,心中茫茫然一片——
我以為你愛她精妙絕倫的武功身法,我便苦練劍術,光耀門楣;
我以為你愛她九死不悔的堅強隱忍,我便修身養性,藏情心底;
我以為你愛她與世抗爭的一腔孤勇,我便整治武林,肅清宵小。
卻原來,你用六年的光陰,將她愛成了另一個模樣。
那不就是當年初遇時的我嗎?
怎么你就不能——愛上我呢?
她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小村村,回家的路上正巧路過一個茶棚,剛坐定要來一壺粗茶,就聽到鄰桌的那幾個男人們閑聊。
他們聲音漸漸響起來,引來了大半在茶棚歇腳的旅人。
“這華山派新任掌門,是前掌門穆大俠的獨生女,一套華山劍法,耍的倒是出神入化,還創了個正道同盟,很有一番作為……”一個尖臉男人比劃著,“就是今年已二十有二,卻還是云英未嫁待字閨中,也不知是瘸子還是麻子……”他笑得惡意滿滿。
“哈哈哈哈……”周圍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讓他愈發得意,“大伙兒可知這穆掌門想要個什么樣的夫婿?”
“快快快,說來聽聽!”
“就是,說不定咱哥幾個,也能去碰碰運氣?”
“哈哈哈哈哈穆詩雨能看上你,我就跟你姓!”
“咳咳,”尖臉男人清了清嗓子,人群漸漸平靜,“第一條,得孝敬雙親。第二條,得會識文斷字。這第三條嘛——”他故意拖長了聲音,享受著眾人注視的目光。
“這大小姐說,要嫁的人,一定要姓何。”
“媽呀這是什么道理,管天管地,還管人家姓什么?”
“哈哈哈哈果然是個大小姐,如此任性,能嫁出去才有鬼……”
人們笑得放肆,不多時又聊開了另一個話題;關于穆大小姐婚事的閑談,就像那桌上的煮毛豆,被人輕慢地將破碎的豆殼隨意丟到桌角。
誰也沒有發現角落里,有個黑紅衣衫的姑娘。她緊緊握著拳頭,指甲刺破了掌心,殷紅的鮮血流下來,淌到地上。
半晌,她松開緊咬的牙關,喃喃低語,像是在同人辯解,又像是在告訴自己。
“不要姓何了,”她眼中漫過滂沱的水色,“再也,不要何了。”
我叫穆詩雨,是華山派第十九任掌門。
我聽過這世間千千萬萬的道理,但其實大多都并沒有什么道理。
就像是我愛他他愛她,又有人誰能說得清呢?
只有一句,我不肯信,卻不能不信;我不愿懂,卻不得不懂。
天命難違,莫要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