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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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天的淫雨綿綿,陰風瑟瑟,偌大個果園到處濕漉漉的被狂風暴雨打落的青果、枯枝敗葉,橫七豎八,一片狼藉。

啞巴巡查完整個園子的時候,暮色已經降臨,四野泛起了淡淡的霧靄,像飄逸柔美的緞帶一般纏住遠處的田疇和村落。

這荒山上,除了啞巴,幾乎沒有人。晚風嗖嗖,有一股難禁的寒意與孤寂,頹敗、凄涼、過分的寧靜使人感到這荒山上沒有生命的存在。

啞巴走進草棚,躺在用木板搭成的簡易床上,一條方石砌成的桌上放著一盞馬燈,微弱的燈光忽明忽暗地晃動著,投射在棚頂的樹影隨風飄舞,像是有些生命的幽靈在躑躅、徘徊。

剛停歇了半天的風雨又卷土重來,一言不合嘩啦啦的大雨似瓢潑??耧L呼嘯,風撼著樹,一排排的果樹在風中凌亂,好像要連根拔起隨風飛去。風聲尖利,單調而凄厲,放蕩而狂暴,像陰魂在黑夜里怒吼。

“明早起來,各種青澀的果實又是滿地?!眴“陀行┬奶?。他苦笑著搖搖頭,暗自嘲笑自己,果實收成如何似乎不是自己應該關心的問題。他吹熄了馬燈,裹緊蓋在身上的薄被,伴著風聲雨聲入睡。

啞巴被一陣凄厲的叫聲驚醒了,像一個痛苦不堪的人在呻吟,又像不知名的動物在哀叫。他側起身仔細傾聽,那可憐巴巴的微弱呻吟聲隨著陣陣夜風,愈來愈明亮凄切。他爬起來,提著馬燈循聲找去。

狂風暴雨早已偃旗息鼓,月亮和星星也許是累了,溜到夜幕之下打盹去了,夜空寂廖,仿佛天地萬物都睡著了。山上的一切,成了黑呼呼的一片,根本辨不清哪是路哪是溝。啞巴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果林里尋找,竟然在那積滿了累累落葉的水溝里找到了一條灰色的小狗,它在那哀叫著,顫抖著。

啞巴將小狗塞進自己的衣服里面,用體溫溫暖著已經凍僵的小狗?;氐礁C棚,用毛巾擦干它身上的水,用自己干凈的衣服包好小狗冰涼的身子,把它偎進暖暖的被窩里。

啞巴救活了小狗,從此與小狗相依為伴。孤寂難熬的日子有小狗乖巧柔順的繞膝承歡,啞巴不再感到凄涼與悲哀,那無邊空曠的黑夜有小狗“吭吭吭”的叫聲把它填滿。仿佛日子已經苦盡甘來,仿佛是苦盼了一生的幸福,終于一點一點地回到了他的身邊,他覺得自己已擁有了全世界。

他們喜歡玩捉迷藏。他先讓它在草棚里等著,他跑得遠遠地爬上一棵高高的果樹,躲在茂密的枝葉間或躲在哪座山石后面,聰明的小狗每次都準確無誤地找到他,得意地撲在他身上上躥下跳。輪到啞巴找它時,卻往往老半天也尋它不見,總是他找得惱火發(fā)脾氣時,小狗才悄悄從哪個角落里鉆出來,冷不防地從他背后抱著他的腿,啞巴假裝生氣不理它,它就一口將他的手含住,雖不痛不癢,但也休想抽出來,必須啞巴親昵地在它頭上拍幾下,對它露出笑臉,它才肯放過他。他們玩得那么開心,像兩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原本啞巴不叫啞巴,他有一個特霸氣的名字——張偉強。偉強生活在一個貧窮但溫暖的家庭里,在他五歲那年,一場厄運奪去了他的雙親。一向好吃懶做的二叔接管了他們家的所有財物和偉強。慢慢的,偉強就失語了,失語之謎,鄉(xiāng)親們心照不宣,卻絕口不敢提。漸漸的,偉強的名字就被啞巴之名給替代了,啞巴長到十歲就被二叔趕上了荒山上,為他照看果園。

一間草棚,一床破被、幾件舊衣、一口破鍋,這些就是啞巴的全部家當。

時光流逝,小狗已經長大,啞巴也長成了一個年近三十歲的壯小伙。啞巴的二叔送上山來的幾十斤糧食已不夠兩條旺盛的生命果腹,啞巴只好挖一些野菜將究著吃,也學著鄉(xiāng)親們種些蔬菜,往往也讓狗吃飽了他才舍得吃。在果實將熟未熟時,摘點果實充饑。在果實成熟之后,二叔就會率領一幫人上山,像鬼子進村,掃蕩一空。在他看來啞巴只是他每月用幾十斤糧食喂養(yǎng)的一條照看果園的“狗”而已。是凍是餓,是病是災,從不過問。村里除了老弱病殘,青壯年都外出打工賺錢,其他人也不敢過問。二叔買通關系,多年來穩(wěn)坐本村村長這把交椅,誰敢招惹他?誰敢不唯命是從?在宗族主義盛行的偏僻小山村,村長就是絕對權威,何況山高皇帝遠,他就是這個窮山溝里的太上皇。

二十幾年了,啞巴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從未下過山,對山下的世界一無所知。

山下的人們也已經忘了還有這么一個人的存在。

悲哀嗎?似乎已經習慣近乎麻木。

孤獨嗎?只是夢中常依偎在媽媽懷里,醒來樹還是那些樹,山還是那些山。

它來了,不知從何而來?為何闖入這荒涼的果園中來了?

它的到來,才使他的生命中充滿了一些色彩,感到這個世界不再悲哀,不再凄涼。他也有“人”在愛著他,陪伴著他度過一個個難熬的白天黑夜,度過凄苦冷寂的歲月。

綿長的冬夜,寒風從破舊的草棚縫隙吹進來,凍得啞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們一起圍著果樹跑圈子,跑得周身暖和了,他們就走進茅屋里,狗就躺在啞巴的身邊,相互擁抱著取暖入眠。

夏夜,小蟲唧唧,晚風習習。他們就睡在茅屋旁的青石板上,以大地為席,天空做被,頭頂上月亮朗照,群星燦爛。夢里啞巴和狗一左一右偎依在爸爸媽媽身邊,一家人其樂融融。

淫雨綿綿,好像下了幾個世紀的雨,把個果園澆得凄凄惻惻,籠罩在愁云慘霧里。陰冷的風吹得梨樹上的花紛紛揚揚,猶如飄飄灑灑的雪絨花。

花飄滿園,啞巴坐在梨樹下,不一會兒他的頭上身上全是白色的梨花瓣兒,花瓣飄進水溝里,沉甸甸地打著旋。他呆呆地看著水溝里的花瓣在水里浮浮沉沉,被水流帶去了遠方。虛弱的他突然悲從中來,淚水噴薄而出,雙肩劇烈抖動,身上的花瓣簌簌地往下掉。

原本在花瓣雨里撒歡的狗興沖沖地向啞巴奔來,在他背后猛地一撞。啞巴卻一反常態(tài)的沒有一把攬過它,和它一起滾在草地上嬉笑打鬧。狗發(fā)現了他的異常,悄悄地偎在啞巴身邊,不解地看著他??吹絾“湍樕系臏I,狗也低吠著,淚水溢出了眼角。

啞巴一病不起,躺在木板床上痛苦得牙關緊咬,輾轉反側。多年來的饑寒交迫,積勞成疾,身體早已透支,如今他再也挺不過去了。狗也幾天沒吃東西了,它幾次下山去找二叔。二叔認得是啞巴的狗,他懶得理它,現在不是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它一次又次地找去,一次又一次失望而歸。

看著日漸衰弱的啞巴,狗心疼得吠吠地叫,淚水如斷線的珠子。狗孤注一擲,飛奔下山,咬著二叔的褲腿就往山上拽,二叔掙脫不開,順手操起旁邊的一個大鐵鍬沒頭沒腦地給一陣亂打,狗吃痛不住,哀叫著跑回草棚。它趴在床邊細細地添他的手、用頭蹭蹭他的臉,好像這樣能減輕他的痛苦。啞巴看著這唯一的親人,撫摸著它背上的傷口,“嗷嗷”地哭叫著,淚水不斷地往外涌。狗輕輕地為他舔去淚水,它自己的淚水也成串地往下滴,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好像在向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發(fā)出強烈的控訴。

啞巴虛弱地看著這只陪伴著他度過最美好時光的小狗,由于他的臥病不起,餓得東倒西歪的,不由得痛徹肺腑,他掙扎著起來想要為它做一點吃的。

他的身體枯瘦,身子輕飄如水溝里飄來蕩去的花瓣。他將米缸里最后一碗米倒在鍋里。他佝僂著腰,不斷地咳著,不時吐出一口血來。狗趴在地上靜靜地看著,他虛弱地忙碌著。它沒有動,沒有叫,只是默默地看著;也沒有像以前一樣躥到他的腳邊“嗚嗚”撒歡;它像一位懂事的孩童安靜地看著父親為他操持午飯。

啞巴把米飯放在小狗面前,拍拍它的頭,指指米飯,指指山下的村莊。他是示意它吃得飽飽的,下山去尋找新的主人,好好活著。啞巴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使命一樣,疲憊地倒在床上放心地睡了過去。

狗目光呆滯地看著啞巴,面前的米飯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它看都沒看一眼。它走到啞巴身邊,舔著他漸漸冷卻的臉,眼淚不停地滴到啞巴的臉上又不停地被它舔去。

它默默地走出草棚,蹲在它經常呆的那棵老梨樹下,萬分悲哀地看著黃昏里的果園,遙望著大山下的村莊與田疇,霧靄慢慢地升了起來,黑暗慢慢籠照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經全黑了。它走進草棚,用前爪拔出灶內還未熄滅的炭火,它的皮毛被炭火燒得滋滋地響,它好像失去了痛覺,神情是那樣決絕安詳,灶邊堆放的柴草被引燃,火也越燒越旺,它走到啞巴身邊,緊挨著躺了下去。火勢繼續(xù)蔓延,慢慢淹沒了他們,整個茅屋燃燒起來,火光沖天,映紅了黑暗中的果園。(一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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