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74歲的施元衡共有7畝地。5畝地上是梨樹,其余2畝,分別種著桃、柿子、香瓜、西瓜、小冬瓜、玉米等各色瓜果。
? ? ? ? 仲夏時節,梨子長至青棗大小,蜜桃已經成熟,柿子樹結出大量幼果,香瓜靜臥在樹下。碧綠的藤蔓中,西瓜看不出動靜,隨風搖曳的早春玉米紅穗招展,再過一個星期就可采摘上市了。
? ? ? ? 施元衡站在田間,可將這一隅植物界的若干變動盡收眼底。談及它們何時播種,何時施肥,亦或幾時整枝,幾時結果,這位七旬老人抑制不住眉角飛揚。他的精力和記憶,似乎正好夠得上將那些微小的、生長中的變動,還原到每一株作物身上。
“古典主義”種植的生命
? ? ? ? 在這片瓜果地所在的大豫鎮丁家店村,施元衡是以最早種植梨樹而聞名。30多年前,他在全村率先辟出地方種下“杭青”梨,趟出了當時農民增收的一條新路。他曾是公認的致富能手,但是30多年過去,農村發展的情勢大變。富足之戶層出不窮,率先致富的光榮已被時代稀釋。
? ? ? ? 一壟地、一雙手、一個人。光榮消逝的背后,一種信奉“勤則不匱”的古典主義種植方式正面臨沖擊。施元衡的種梨生涯始于1983年。他花了34年,將梨園從2畝擴展到5畝,將梨子從“杭青”一點點淘汰置換至10多個品種。但是對比近兩年來,蓮霧、龍眼、木瓜、檸檬這些真正稀罕的果品,在村里一下子以上百畝面積出現,全智能溫室、生態栽培、系統化灌溉等等技術取代了人工看護,他所創造的緩慢進步被輕松掠過,莫名其妙地變得廉價。
? ? ? ?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只有經歷高溫、多雨的生長年份,使得梨子減產減收之后,施元衡才會抱怨,大自然的施舍不夠穩定,也不夠仁慈。大部分時候,他還是對30多年來養成習慣的勞作形式飽含熱情。梨樹安排在最近的屋前,柿子樹栽在最遠的河邊,桃樹低矮而茂密,種在兩者之間。玉米占據著三百米開外的另一爿地,西瓜、香瓜等各排成修短的隊伍,稀稀朗朗地趴在田里。
? ? ? ? 錯落而有限的生長空間,為每一株作物接受他的檢視創造了條件。摩挲日久,他不用太費力,那些微小的、生長中的變動就能一一印入他的腦海。比如熟知二次嫁接獲得成功的那棵梨樹,在樹叢之中位于何處;或是洞悉一眾被苞葉嚴實包裹的玉米,結實采摘時應孰后孰先。收獲被分割在一年中不同的段落,果實的成熟只需仰仗自然的呼吸。接下來就是一個隨行就市的過程,他無需考慮變現能力與市場行情的沖突。
? ? ? ? 規模與現代農業在觀念和技術上的領先之處,已不足以驅使一位70多歲的老人,打破古典種植方式給予他習慣與精力的平衡。例如,栽植的瓜果種類雖多,但通常某一類只占幾分地,證明他只是愛擺弄,不愿意享清福罷了。但古典主義種植的生命力并不純然靠著感情維系,他所獲取1萬多元的畝均收益說明,如果這一古老而清新的田園耕作仍值得歌頌,則這種勞動之美,必定在神而不在貌。
放大勞動本身的價值
? ? ? ? 慢耕細作,這條“古典主義”種植的核心原則,沒有因接觸市場交換的邏輯而腐朽。從施元衡30年前種下梨樹開始,他就比如今多少種植基地或農場更早打破傳統農業的自給自足??墒巧虡I價值觀對傳統耕種的影響,卻到近20年之后方才出現。樹上那些梨子被當做商品售賣了十幾年,畝收益安分地維持在一兩千元。直到有一天,顧客對守在水果攤前的施元衡說,他們出了好價錢買他的梨,他的梨卻混雜著優劣幾個品種。希望去粗取精,單種出些好吃的梨來。
? ? ? ? 正是這句話,被施元衡用來解釋為什么自2001年往后,集中精力大搞品種改良。他跑到海門、啟東、通州等地,輾轉五六十個鎮進行調研,陸續引進“翠冠”“豐水”“圓黃”等優質品種,通過高枝嫁接,使梨子的產量、質量明顯提高。更高的交換價值伴隨相生。最高的時候,每畝梨樹的收益可達1萬2千元。
? ? ? ? 品種改良還進一步擴展到柿子、玉米等其他作物。針對一種本地人稱為“四杈頭”的柿子樹,施元衡對照從海門引進的品種,改進了三年,第一年未怎么結果,去年每棵樹只有幾十斤的產量,今年則可以達到預想中的上百斤:產量增三倍,售價可以翻一番。
? ? ? ? 不過,這種對于利益的追求,既不是通過數目擴張實現——譬如,花了三年氣力改良的柿子樹,一共不過十來棵;也無關現代農業的任何標準化操作——譬如,大部分梨樹都印上嫁接的痕跡,加上數十個品種分布在不同的枝頭,讓它們變得獨特而難于統一歸類。況且回溯這一切發生的緣由,更與謀利沒什么直接關聯。
? ? ? ? 所以,說到品種改良的動機,到底是為了賣個好價錢而去種出好產品,還是種出好的產品,故而能賣個好價錢?施元衡表述為前者,但后者也許更接近對“古典主義”種植的認知。土地的果實仍在一種緩慢、自然狀態下生長,慢耕細作的傳統被沿襲,惟在勞動精度上有了升華之處,放大的不是交易成果,而是勞動本身的價值。
勞動作為一種權利
? ? ? ? 在“古典主義”種植框架下,商業邏輯的偽裝是可以輕易撕開的。從觀念到行為,皆對泛濫的農業工業化進程敬而遠之。對規模與技術的迷信被擱置一旁,個體的勤勞和智慧在這里依然可靠。
? ? ? ? 施元衡種的所有瓜果,梨、桃、柿子、香瓜、西瓜、小冬瓜、玉米,都以最原始的方式進入交易環節。他有一輛“豪爵-125”摩托車,每到瓜果成熟,就在車身兩側掛上籮筐,一邊一個,驅車前往市場。梨與柿子,常常帶去海門,其余瓜果,則在本地售賣。所有產品皆為零售。
? ? ? ? 這種市場布局與另一種調研有關。在引進品種的同時,施元衡在海門、啟東、通州等地還詳細考察了市場。一看東西銷得快,二看產品價格高,兩項標準幫助他認定海門地區的消費潛力尚可,他種得最多的梨子,便被投放在這里。
? ? ? ? 他已經74歲了,須眉盡白。但到收獲時節,每日為兩筐梨輾轉數十公里,卻不以為苦。這種略顯笨拙的變現方式宛若一項自我修行,其背后的交易成本如何顯而易見。個中支撐的,全憑一種勤勞的品質,與此相比,生意頭腦到底是清醒還是糊涂,已然微不足道了。
? ? ? ?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边@條古訓的道理在實踐中并未失效。類似的情形還出現在施元衡的半畝玉米地里。他一再聲稱,整個鎮上再也找不出像他種得這樣早的白玉米。春節時即要播種,到仲夏能提前半月上市,可賣得5元一斤,較平時的市價貴上三五倍。不等春玉米收割,行間便栽下夏苗,俟后又有秋苗。一年三熟,銜接有序。單這半畝玉米地,一年收益可致萬元。
? ? ? ? 施元衡解釋,春玉米上市那樣早,經濟效益與培管難度成正比,而幾乎沒有人愿意像他那樣不怕麻煩。克服這樣的麻煩,除了付諸勤勞,還包括動用淳樸的智慧。為使每株玉米在合適的時刻采摘,果實紅穗時,他利用本地長牌中“條”“餅”“萬”等牌面的區別,按他自己默認的對應關系,一張張嵌插在苞米葉中。這樣等到采摘之際,應孰先孰后便一目了然,不再難于判斷。標注完半畝地,花去他四副牌。
? ? ? ? 以上種種努力,并非致力于將生產資料的經營變得扁平、抽象,從而納入工業化的某個環節,相反它們仍然具體、生動,存留一種曲折之美。勞動不是什么逐利的工具,而是一種貴重的權利。施元衡總結道,多年的習慣,讓他覺得惟勞動才會身體好,惟勞動才有存在感。此生操勞不輟,無他,喜歡而已。
道德與精神滿足
? ? ? ? 無論是出于喜歡,還是源于習慣,“古典主義”種植都保留了樂于和自然對話的形式之美。勞動作為一種權利,意味著任何行動都變得自由。施元衡可以在地里種下任何他想種的作物,選擇自得其樂的交易方式,但對他而言,更大的滿足則指向道德與精神的舒展。
? ? ? ? 他的一戶鄰居,跟隨他種梨已有20多年。他種什么,人家便種什么,他怎么種,人家便怎么種。他不辭勞苦改良梨樹品種時,也無償將技術提供給人家,甚至親自動手。鄰家共2畝7分地,180棵梨樹,這幾年,他陸陸續續幫著改良了100多棵。鄰居去年告訴他畝收入已達8000元,他說嫌少,來年,品種他再繼續改。
? ? ? ? 還是這位鄰居,他家的梨子全賴其子通過某渠道批發出去,不過施元衡從來不想著搭這個順風車。對周圍其余40多戶種梨人家,他也皆是提供無私的引導。人們看重他,往往請他親自實施整枝或嫁接,少則一棵兩棵,多則一天兩天,他去了,從來分文不取。什么時候施藥,什么時候施肥,什么時候該干什么,一整套經驗他也從不隱瞞。
? ? ? ?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古典主義”種植的一切行為,都不是秘密。這種古老的田園耕作,勞動的意義一直停留在勞動本身,也就不給施元衡施加任何利益的枷鎖。他以極大的熱情,投身一種摒棄私念的勞動格局,無意間卻在追索著“古典主義”種植的至高美德。
? ? ? ? 他74歲了,須眉盡白,自稱精力正日漸衰退。種植的面積不能再擴展,騎摩托車售貨的一幕,說不準哪天他也必須放棄。30多年來他所延續的“古典主義”種植,無論何時面臨終結,至少他仍將在精神上享受勞動的純粹樂趣。
? ? ? ? 沿著家門口那條水泥路向西走,施元衡能看到成片成片的梨樹,那些梨樹分屬鄰里。他不是擁有者,但他曾賦予它們以生命。每當打梨樹林前走過,勞動的趣味便溢滿心胸,現在站在自家田間,這種樂趣則更富層次、更為豐滿。
? ? ? ? 仲夏的梨子已長至青棗大小,蜜桃如胭脂搽在低矮的枝頭。柿子樹結出幼果,香瓜靜臥在樹下,西瓜躲在碧綠的藤蔓中。遠處,隨風搖曳的早春玉米紅穗招展,風拂過墨綠色的葉子,腰線起伏,嗚咽如在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