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3月19日傍晚,夏禪海整理好醫案,照舊不吃晚飯,在書房打起坐來。妻子趙紅梅獨自吃了些點心,收拾好餐具,便往臥房休息去了。正隱隱有些睡意,忽然聽見有人打門。夏禪海問:“是誰?”一個聲音陰沉沉地說:“叔,是我。”
夏禪海收了腿,出了書房。
從門孔里看,外面有三個人,兩個人的臉孔比較生,另一個卻是張廣才。張廣才問:“怎么睡得這么早?”
夏禪海咳了一下,說:“都十點了還早?有什么事?”
張廣才說:“我有個外甥,昏厥過去了,叔趕緊去看看吧。”
夏禪海打開了門,擺了擺手,便徑自去藥房里取急救箱。只見張廣才跟了進來,站在過道里彎腰候著,另外兩人卻不進門,也不說話。夏禪海整理好藥箱,快步走到趙紅梅窗前,說道:“我要去鄰村張廣才家,他外甥出事兒了。”便急急忙忙去了。
趙紅梅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打開燈看時,已經十二點多。其時月亮照得窗外一片光亮,大半夜的,連聲狗叫都沒有,靜得嚇人。再熬了一會兒,到了兩點多,丈夫仍不見回來。趙紅梅便擔心起來。穿了衣服鞋襪,準備去尋人。
張廣才的家在兩條街開外,并不太遠,也需走十多分鐘。夏禪海熟門熟路,在前小跑。張廣才也低著頭悶不做聲。那兩個同伴卻無聲無息。
夏禪海邊跑邊問:“你怎么有個姐姐?”
張廣才沒有作聲。此時村子里面黑燈瞎火,便似停電了一般。街上也無行人,也無貓狗,家家閉門閉戶。夏禪海又問道:“你姐姐不是死了好幾年了嗎?”
這一問又似石沉大海。夏禪海覺得不對頭,猛地停住腳步。回頭一看,打了一個冷戰。一塊濃云遮住半邊月亮,天空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黑色。借著半盞月光,只見那兩個同伴臉色慘白,每人架著張廣才的一只臂膀。張廣才垂著腦袋,半張臉汗涔涔的,看不太清楚。只聽他鼻子嗡嗡兩聲,幽幽地說:“快到了,繼續走吧。”
夏禪海不敢停步,轉過一個胡同,胡同口有一個廢棄的磨盤,后面那兩扇薄薄的木門,便是張廣才的家了。張廣才掙脫兩人,悄無聲息的進了門,也沒聽見門響,大門便打開了。夏禪海跟了進去,回頭去看那兩人,卻在門口呆著,并不進去,面無表情。
夏禪海跟著進了堂屋。黑漆漆的沒有燈光。湊著月色看見窗戶下的床上躺著一個人,安安靜靜,也聽不見鼻息。再湊近一看,夏禪海嚇了一大跳,床上躺著的,正是張廣才本人。那個領自己進門的張廣才卻已不見蹤影。這才想起,張廣才獨身已久,是有名的光棍兒,哪里來的親戚,哪里來的外甥?
夏禪海退出堂屋,輕輕掩上門。一個聲音傳了過來,說:“叔,救救我吧。”
張廣才已經站在了他身后,耷拉著腦袋,看不清表情。
夏禪海嘆口氣說:“不是我不救你,你已經死了,若是再早個把鐘頭,興許還能救。”
張廣才說:“叔,我不該死的,那兩個公差抓錯了人,我求他們給我個重生的機會,知道你是神醫,所以才來請你。”
夏禪海心下嘀咕,原來那兩個是公差。他一生行醫,救人無數,可是救鬼卻從無經驗。這時已經漸漸恢復了膽量,打開大門,拜了一拜,說道:“公差大哥,這是怎么回事,還請指教。”
一個公差說道:“我們在陰世任職,你是陽間的醫生,本來不能和你交接,但是今天破個例。我弟兄兩個執掌整個豫州生死,按照生死薄,秉公辦事,拿人從不有錯。只是在這幾個破落的小村子里有過幾次失手,每次到了時辰,人都沒死。因此心下疑惑,后來暗中查訪,得知他們都是被一個叫做夏禪海的醫生救活的。”
夏禪海聽得直冒冷汗,只得說:“沒想到竟然妨礙了公差辦事,以后決不敢了。”
那公差繼續說:“這不要緊,陰府也不會事事追究。陰世和陽世一樣,都講因緣際會。既然被你救了,延續一時壽命,也是他們的造化。你能救活他們,也算積了陰德。”
張廣才嗚嗚咽咽地說:“叔,救救我吧。”
那公差繼續說道:“最近出了一些怪事,一夜之間,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死亡。害得我弟兄兩個好一陣忙活,我們還沒敢上報,只是過來調查。是否有哪位瘟神降臨?你既然是有名的醫生,也替我們操點心,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夏禪海聽到這里,連忙應聲答應。又搖頭說道:“這個廣才,死去太久,怕救不活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公差開口道:“這好辦。”伸手照張廣才的腦袋上拍去,疾如閃電,張廣才大叫一聲,縮成一團。那公差像抓皮球一樣徒手提著,抬腿進了堂屋,往張廣才的尸身上一拋,那尸體仿佛動了一下。
夏禪海趕忙跑過去,伸手去摸,身體有了些許溫度。便打開藥箱,取出一寸針來,照著人中斜刺下去。又用十宣法給手指腳趾放血。過不多時,張才厚便哼了一聲。
夏禪海給他喂了一些開水,他眼睛張開,清醒起來,問:“叔,你怎么在這里?”
夏禪海知道他已不記得前事。便不多語。只是囑咐他躺著休息。便出了房門。
其時月空浩蕩,北斗星卻黯然無光。村子被照得雪亮,剛出張廣才家門,便見磨盤上坐著幾個女人,披著頭發,仿佛正在睡著被人叫醒,來不及梳頭便出門似的。又有一男一女從東邊過來,衣衫不整,睡眼惺忪,被兩個公差壓著。夏禪海細細辨認,竟然是自己的哥嫂。不由得不吃一驚。
一個公差走到夏禪海身邊,說道:“這些人都在一夜之間暴斃,原因不詳,眼下我們先來救治吧。”
忙活了大半夜,總算一一救活。天也快亮了。兩個公差對夏禪海道:“今日之事,有勞醫生。不過此事還望醫生保密。陰陽相隔,不要輕易打破界限。我們兄弟兩個已經犯了規矩。”
夏禪海道:“我一定會保密。不過,調查橫死的原因,也太煩難,我一介凡夫,怕沒有這個能力。只能盡人事,救治未亡人了。”
公差道:“如此也好,醫生多救人命,才是天職。我們兄弟會盡快將此事報上去。以后不會有這么多橫死暴斃。請放心。”頓了一下,又從懷中拿出一件物事來。遞給夏禪海。只見這是一枚小小的玉墜,標準的長方體形狀,在月光下隱隱泛著綠光。
公差說:“既然相見,總是緣分,這枚玉墜給你當做紀念,可以趨吉避兇,不受意外災禍。”
夏禪海竭力推辭,公差執意要送,只好收下。把藥箱打開,翻來翻去找不出什么東西,便把用了多年的一套銀針贈與兩位。二人當下告辭,往一個墻角的陰影里退去,隱沒不見。夏禪海撫摸著玉墜,思索良久,村里就有雞叫聲,此起彼伏。
當下回到家中,見房門大開,燈光亮著,妻子從堂屋出來,說:“怎么去這么久?我到張廣才家找你,他說你早回去了。到大哥家敲門,又不見應聲。”夏禪海隨口應付了幾句,便到屋子里睡了。
第二天一醒來,臨近中午,夏禪海滿頭大汗,仿佛剛剛干過一些很重的體力活。他讓妻子把老黃歷拿來。喃喃道:“噢,原來今天是春分。怪不得呢。再過半月就是清明。”妻子問:“怎么了?”
夏禪海鄭重其事地說:“今年清明祭祖時,讓閨女請兩天假,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