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
01
從四川到湖南過去，有一條官路。在這路上的湘西邊境，有一個小山城。這山城里有一個小溪，小溪邊住著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這老人撐一個渡船，接送來往的行人。這女孩子便是這老人的孫女，這女孩子名喚做翠翠，取那竹子的顏色作名字。在藍山碧水里生養，整個人也被浸染得有了靈氣，有森林中的小鹿一般。
在這小城里，一切人皆淳樸地活著。
比如那渡船老人和來往的行人，他本盡忠職守，而那渡河之人必定心懷感激，留下些散碎錢兩，那老人必定是不收的，若實在是拗不過，就買了煙葉和茶葉掛在腰包，作為敬禮。
比如那渡船老人逢年過節去城里采購，看到人必寒暄，吃好喝好，有啥好不好的，一把老骨頭快入土了，然后有人稱贊其酒好喝，必定讓給旁人喝上一口，喝完第一口，又必定會讓第二口。然后東西尚未買的齊全，那酒葫蘆便要空了。所以在酒葫蘆里灌上新的酒。
比如去攤邊買肉，那肉販看見老人必定要白送，那老人又必定堅決不要，兩相爭執之間那肉販便給了老人上好的肉，而老人也會將早已準備好的錢放入到錢褡褳里，然后兩人哈哈大笑后離開。
比如那城里養的水手，必定熱情豪放，健壯如牛犢，吃得了臭酸菜，睡得了硬床板，劃得了船劃子，吼得了船號子，給自己歡喜的女孩子唱的了歌。
就連那城里的妓女也甚是有情，每天雖接待著不同的客人，但心里總歸想著那一個水手，所以就算是在吊腳樓上跟其他客人唱著歌，只那水手一個口哨，那歌聲就立刻停了。
比如城里的每年必定有三個重大節日，端午節、中秋節、春節。那端午節必定有競渡船和捉鴨子，那捉鴨子里面必定勇敢無畏的少年，那吊腳樓上面也必定有靈巧的女孩子，張望著遠處的少年。
比如那男子女子若相愛，那男子必坦誠地表達自己內心的歡喜，托人前去提親，或者盡在有月亮的晚上，為那女子唱上三百六十五天的歌。
比如若有老人仙去，則必定全城人出動，聽得消息必哀痛，也必有那掌事人前去探望，一并安慰那傷心的家人，吃苦日子久了，是時候到地下休息了，你且放心，一切有我們。
比如那老人家里竹子一年比一年青翠，每年秋來開花，冬天出冬筍，春天出春筍，那顏色每年一樣樣的清亮。
比如那老人撐渡船，一撐便是四十年，從她女兒小的時候，一直撐到外孫女長大的時候，老人在渡船的河邊生長，又在渡船的河邊死去。不知又漢，無論魏晉。
這里才是真正的一片世外桃源。世上少紛爭，無俗擾。那邊城里邊議論的無非是誰家的老人仙去了，誰家兒在賽船勇猛了，誰家女兒嫁于誰了。但這一切議論并在乎誰好誰壞，而只在乎，你是我城里的一份子，一切皆有命定，一切皆是自然。
02
那一年他十五，她十三。
她是長在河邊被山風吹得黑黑的，眼睛被滋養得亮亮的，像森林的小鹿一般，她叫翠翠，是撐渡船老人的孫女。
他是下過水，吃臭酸菜，被溪流敲打地寬廣壯實，在水中泡的靈巧能干，因其模樣好而被當地人稱為岳云，他叫儺送，是船總順順的兒子。
那是端午節。她正好跟爺爺走散了，一個人慌里慌張的。正好聽見那些男男女女的話“她跟別人喝酒，心里想著我呢，你不信，我吹個口哨給你聽”，那歌聲果然停了。
“二老，二老，你現在這么能捉鴨子，將來捉姑娘也是一樣的”。他正捉鴨子的興奮，全身濕淋淋的。當此之時，她遇見了他。
“你是誰”（從哪里冒出來個小仙女）
“我是翠翠”
“翠翠是誰”（心中暗笑，誰知道翠翠）
“碧水撐渡船的孫女”
“這么晚不回，就不怕大雨吃了你”（覺得好玩，順便調戲下）
“我找不到爺爺了”（人家急著呢，你還來跟人家開玩笑）
“不然去我那吊腳樓上坐坐行不行”（不僅覺得憐惜起來，還是安慰一下吧）
“你這砍腦殼的”（敢戲弄我，我氣急了會罵人的）
這二老覺得更好玩兒了，喲，這小丫頭還挺有脾氣的。然后只聽那狗叫，“狗狗，你也不看那是什么還叫”，于翠翠來說，這種人就不值得對他叫。而那二老卻當做一番好意了，然后哈哈大笑中離開了。
后來那二老讓人打著火把送翠翠回家，一路還說“這二老送你，這狗卻不知叫的什么”“你不知道啊，這是船總家二老，岳云是也”。這名字在翠翠心里滾了一遍，喃喃念道，原來是他。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遇見，就像寶玉初見黛玉，第一句話便說，“這妹妹哪里見過的”。這二老不說，但是處處里頭透著。后來就寫盡了這女孩子的小心思。
從此以后，那端午節仿佛跟別個都不一樣了，只要聽著那鼓聲起，翠翠的心就跟著動起來。那一句“大魚咬你”，仿佛也成了兩人之間最動聽的情話，每每思念起來，便覺情之所系。
那年翠翠繼續去端午節上看船競賽，看那捉鴨子，但是二老不在，仿佛少了什么，但聽得身邊有人說起他“二老下青宋灘了”，于是這青宋灘也使人向往起來了，“爺爺，爺爺，我們去青宋灘好不好”。
有一年端午，已是兩年后了。那二老那邊雖是不提，但是必定是念著翠翠的。不然怎么一早就來到這老船夫家里，家長里短地嘮著，那翠翠呢，又是羞地躲起來了。最后那二老還必定得沖著翠翠問，“去我們家吊腳樓上看賽船吧”“我想跟爺爺在一起”“我找人來替你好不好”翠翠不說話了。那二老離開時還看著那翠翠。
在那吊腳樓上，偏生還有一對要來看二老的母女，嫁妝呢，是那磨坊，而那女兒呢，翠翠早生已見過，為她生的靈巧和手上的鐲子而艷羨呢。所以在那吊腳樓上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自然起來。好容易從那吊腳樓上下來，便聽見那婦人們的聊天，“他們呢，說是來看賽舟，實是來看女婿的”“但聽那二老說不要那磨坊，卻歡喜那渡船呢”“是啊，那二老就為著那黃花大閨女而拼命呢”。
翠翠臉上燒起來，這來得太突然。正好跑下去，又看見那二老，二老只能說，哎呀，你跑什么啊，怎么不去那吊腳樓上看。翠翠不語，她心里頭正一團亂，說不出話來。二老心里急，又沒辦法為她停留，只好由她去了。
這是二人第二次見面。
第三次二人并沒有見。只是二老跟同樣喜歡翠翠的大老一起在有月亮的晚上為翠翠唱歌，那歌聲柔和清亮，在夢中，翠翠去山上摘了一把虎耳草。
古有伯牙與鐘子期，今有這唱歌的二老和聽歌的翠翠。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03
十三歲的她遇見了十五歲的他，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在這山城里，兩情相悅自然是最受歡喜的。可是偏生這喚作儺送的二老，還有個叫的哥哥，這哥哥也愛上了這女孩子。這也沒什么打緊。反正可以走車路叫人來提親，或是走水路在有月亮的晚上唱歌。
然而啊，這女孩子偏生是個孤雛，只有個爺爺，這爺爺呢，有個女兒也就是這女孩子的母親，年輕時與軍人發生曖昧關系，卻不能在一起，于是兩人相約殉情而去。這樣就是成了爺爺的一塊心病，每每思及此，他便希望這女孩子得個稱心的人兒才好。
所以，這大老先來提親，這爺爺自然糾結，不知這翠翠是否歡喜。那邊的翠翠少女自然也談不出自己的心事。所以這爺爺便百般推辭。這大老便與這二老一起來到女孩子的家門口為她唱歌。那二老不但長得似岳云，唱起歌來也似那竹雀。所以這一回合自然二老勝了。
那大老便賭氣似的去下桃園。誰知卻被水淹壞了。于是這老船夫就變得里外不是人了。拿二老的話說，是辦事太曲折，大老便是他弄死的。所以啊，那開碾坊也惦記上了二老，想拿那碾子做嫁妝。
而這老船夫呢，自然也不甘心就讓這孤雛難得著落。只好每日里涎著臉皮去二老及其爹爹那里探花。縱然二老有意，但是那死去的人仍然是橫亙在兩人心里。所以這老船夫每每得不著好臉色。這老船夫在恍然聽得那二老要接受那碾坊，就在一個暴雨的夜晚死去了。只剩下這翠翠哀哀的哭。
從此，翠翠便掌管了這渡船，而那二老下桃源去了，也許明天就回來，也許永遠不會回來。
這故事倘若沒有大老和老船夫的死，你變覺著這就是世外桃源了。景色美麗誘人，山城里的人忠厚樸實，千百年來過著同樣的日子，美則美矣，然而人生的無奈一樣都不會少。就如這爺爺好像是覺著那翠翠的幸福近了，那命運的邊鼓便敲得越發響了。所以大老必然死去。所以這爺爺便越發覺著那女孩兒的命運竟然跟母親相似。
但是終究是會把日子繼續過下去，因為歲月終歸是會流淌的。那雨水敲打沖刷這古城千百年，人們受著山林浸染，自然養的淳樸性格，人們制定一套的風俗，人們過著一如既往的生活，那時光仿佛是靜止了，父親做的呢兒子繼續做，母親的命運便會承載在女兒的身上。就這樣世世代代，風雨不改，人們也一如從前般的生活，你踏入那古城，雖是在現代，但已歷時上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