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我第一次遇見常餓,是在村東的小樹林,那時候她還窩在襁褓里。
她的父母把她交給我,告訴我,她叫常餓,將來會是我的妻子。
那是一個雪夜,她在懷里不哭不鬧,眨巴著眼睛望著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入手很沉,比老村長新送給我的檀木弓要重。
人海茫茫,你很難找到一個名字能這么貼切她個性的人。
她的父母高瞻遠矚,在她還是襁褓的時候仿佛就看到了她以后的一切,于是給她名字,常餓。
用來提醒以后她身邊的人,別餓著她。
在我遇見她之前 , 也就是我人生的前十年里, 我為生活而奔波 ,在我遇見她之后,我卻
要為生存而奔波 。
兩者有著質的區別 ,生存是基礎 ,而生活是在生存基礎上的的升華,就像淫欲只能是飽暖之后所想的一樣。
我不懂梅花易數,我不明白我為何會有這么一段姻緣。在我娶她以后,我遠離江湖,不再灑脫。
很多時候我得自己喂飽自己 ,然后用一天再琢磨怎么來喂飽她。
我在江湖的時候是一位射手, 我的箭能夠百步穿楊,我用它來打獵 ,然后養活我的妻子。
反過來說也可以,或者我生性灑脫卻不愛種田, 為了養活我的妻子,我必須打獵, 然后我的箭練到百步穿楊。我成了一個很好的射手。
這兩者互為條件的成立著。 這個矛盾常常讓我痛苦 。尤其在幫自己找離開她的理由的時候,
我擔心沒了她,我的箭從此不準。
那一年天下大旱。村長帶著我們開始唱碩鼠,祈禱一切的結束。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 爰得我所。 ………
我回頭望了常餓一眼,她這個時候正在抱著一個玉米棒子在啃,細膩而又憂傷的啃。
我很難過,卻沒有言語,我和著村長,唱起歌謠,
碩鼠碩鼠, 無食我麥!
三歲貫女, 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 適彼樂國。
樂國樂國, 爰得我直。
我們都唱起來,面目嚴峻,神色蒼涼。
只有她依然啃著玉米,細膩而又憂傷的啃。她是村子里唯一不會唱這首歌的人。 她那天啃的也是掛在村長門口村里最后一根玉米。
村長一直都把那根粗壯的玉米棒子當圖騰一樣高高的掛在墻上。
我很好奇在我們曠日持久的打那根玉米的主意的時候,她是怎么夠得到?
在生活都不能保證的情況下我必須放棄一些東西。
她是我妻子, 我們卻沒有過房事,原因是生計所迫,一夜之后,她會食量大漲。
這樣我必須打很多的獵 ,讓我無比勞累。循此以往,我會在她餓死之前就累死掉。
同時我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所以我和一個叫日的女人顯的那么水到渠成,日是寡婦 ,我是實質上的寡男。干柴烈火, 看一眼也會著 。
日很漂亮 。徐娘半老,技藝高超。
日也從來不會向我要名分。我們在一起 ,好像只是為了取暖式的滿足。
就這樣 我們暖過很多個日夜和日日夜夜 。
我們的關系 一直維持到一個冬天,一個前所未有的冬天。
那年,先是天下大旱,冬至之后,一直大雪,
大雪封山,不得打獵。
朝廷似乎也忘記了我們的存在,所謂的救災,也只是停留在口號上。
那是一個月夜 ,好像是十五 ,月很圓 。
我和常餓趴在雪地上吃雪球,常餓對我說 。
你看你看 ,我都餓浮腫了 ,你看你看 ,我的腿, 她伸出她粗壯的大腿。
我驚訝的發現,她的腿真的很粗很圓,還有白白的光澤。
我嘖嘖的感嘆,原來人的身體器官居然可以這么圓潤。
我鼓勵她說, 你要相信朝廷和領袖, 很快就會放糧了。
恩 ,我就相信你,你說放糧就放糧。她笑了笑 ,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
我第一次發現她的牙齒居然很細很白。
或許這也是這么多年她第一次嘴里沒含著食物對我笑。
那晚的月光很柔和,在她的臉龐鍍上了淡淡的光暈,我感覺在某種角度某種光線下忽略我妻子的體型, 她居然也很算漂亮。
美本來就是是相對的 ,但是如果和日比 ,我妻子肯定又不漂亮了 。
她忽然轉過頭對我說,我知道 ,你和日有一腿 ,你射過日 。
我對她的洞察力感到震驚,我以為能吃的女人都不能思考的。
我不知所措的點了點頭 卻又問道,不對,你怎么知道的。
她晃晃頭說,那天我去林子里找你,看到的,她依舊笑了笑。卻有點苦澀。
我繼續問她 ,你去林子里干什么???
她忽然來了興致,回想起來,開心的說,找蘑菇啊,我那天餓了。就去找蘑菇吃。
我說哦, 我比較喜歡吃冬菇,清蒸的。
她搖了搖頭說,不對,冬菇要油燜的才好吃,最好有小雞來燉,這樣就最好吃,她笑了起來。
我說,恩,你說的很對,冬菇燉小雞很好吃,上次村長嫁女兒我們一起吃過,真的很不錯。
她卻又搖了搖頭,不對,不對,都不對。
我想想又問到,哪里不對了 ,難道不是村長嫁女兒?
她低著頭認真的思考了會,不對不對。我們說的不是這個,你知道我腦袋不好用。老帶我籠子,
我們說的是日。
她忽然淺淺一笑, 她說, 我知道是我不好, 但是你可不可以答應我 ,如果這個冬天 ,我沒餓死,她餓死了的話你就別外遇了好么?
哦 ,我說,那如果 ,你餓死了,她沒死呢 ?
那我死都死了,還管什么。她嘟著嘴不滿意的說到。
我們都沉默下來。
她又嘻嘻的湊過來問說,你說我瘦下來會不會很好看,可是我太喜歡吃東西了。
我認真看了她一會,我回答說,這我不知道,要不我擠擠臉先看看效果。
她湊過來,說,好吧,別太用力擠,我用手按住她的臉龐,我說,有效果了,臉小了??墒亲彀蛥s變大了。
她含糊的說著,你真笨,這樣擠,肉又不會少。你松手啊,弄疼我了。
我應了一聲,我松開她,看見她白凈的臉頰上有兩道紅紅的掌印,我忽然有了一絲異樣的愧疚。
月亮很圓,她對我說,不如你教我唱歌吧,就那個村子里都會唱的歌。
我說,教不好,以前有力氣的時候都教不好,你沒餓過,就沒有唱那歌的感情。
她撇撇嘴難過的說,原來還要感情啊,我以為你們就是唱唱的。
一會,她又笑著對我說,你信不信,我使勁憋口氣,然后有風的話我都能飛起來。我實在餓的很腫了啊。
然后,她就真的憋了口氣 。
她總是讓我震撼, 我第二次驚訝的發現 ,原來人的身體居然可以這么圓。
她又問我,你看下哪里還不圓。
我圍著她轉了一圈,看了看,我說差不多了很圓了,
她滿意的沖我笑笑 ,說那我再吸一口氣我要最圓滿的自己。
她使勁的吸了口氣。于是我的妻子一瞬間變的無比圓滿起來 。
這是很真的起了一陣風,然后她真的在我面前垂直的飛天了。
在我有生之年里,我第一次在我舉頭三尺之內欣賞到了震撼的月全食,并且是由我妻子來扮演天狗的。
我來不及贊嘆,就聽到她叫,救我下來啊 。
我慌忙回神,對她喊,你放氣啊。
她也喊道,放了,我都說話了,早放了啊,可是風大,你射我下來吧。
射傷你了怎么辦?
沒事,傷了總比摔死好,萬一死了我也不怪你,你就和日在一起吧。
我急忙拉了滿弓,然后箭如流星,朝她飛了過去。高手出招總是毫無回旋之地,我才看見那箭射中她之后,繼續如流星,朝月亮飛去。
完了,我發現我沒掌握好力度,我急忙朝她喊 ,我不是故意的啊。
風很大,我聽不到她說了什么 。
我仰頭卻只看見她的腿。情急之下,我還是抽空感嘆了一句,真圓啊。
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后來的事情。
半空中的常餓身上突然散發的淡淡的光澤,一雙潔白泛著淡淡光芒的翅膀在她身后輕輕拍打著,她停在空中伸出手卻隔著一段我觸碰不到的距離。她對我笑笑,張嘴說了什么。
可是風雪太大,我無從聽清。
最后,她又對我笑笑,然后扇動翅膀,向月亮飛去。
冬天過后, 朝廷終于想起了救災。
老村長找到我關切的說,你要去看看,這個冬天日和一個男人走的很近。
我推著一車糧食去找日 ,我停好車,我在門前醞釀了很多對白,包括最凄慘的生離死別,也有最兒騙的山盟海誓。最后我想想還是這樣對日說。
我說,日,你跟我走吧,我有車,也有糧食。
日在門口攔住了我,她板著臉對我說,我要結婚了,就在這個冬天,夸父追了我很久 ,我們拿了簽證, 準備移民到趙國。
其實我一直在等你,可是等不到了。愛情錦上添花的太多了,這個冬天他一直陪著我。
然后她重重的關上了門,我在門外聽著重重的門聲,那些門上刷刷抖落的灰塵揚到我臉上,我還在心里想,原來是愛情啊 。
我推著我的小車黯然轉身,我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我猛烈的轉過頭 對著門吼道 日,不早說是愛情。
日在門后回應道,我沒有對不起你,請不要說臟話。
四周很空,沒人應我,暮合四野。只有回音在著重強調兩個字,愛情,愛情。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猜到了會這樣,門口放著一雙男人的草鞋,編織的狂野不羈卻又能跋山涉水。
那年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日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去了趙國
我埋了我的弓箭,因為自從沒了常餓,我再也不準了。
從此以后我記努力忘記很多東西。
我唯一記得的就是一個叫常餓的女人和一個叫日的女人。
常餓留給我的是她最后的圓滿,而日留給我的是我的遺憾 。后來久了。我覺得都是圓滿或者都是遺憾,我再也分不清了。
一個男人的成熟至少要經歷兩個女人。
如果男人是一頭亂發的話。那第一個就像是一把梳子,慢慢梳理,至少讓你不再那么扎手。
第二個就像一把剪子,細細裁剪。剪成這個世界最期望的發型。
條件好的話,可以有很多把剪刀,一天一個發型,只是再也找不到原來那把梳子了。
那年以后,天下大興。再也聽不到有人唱碩鼠。
幾個月以后,連老村長都忘記了碩鼠的旋律是怎么起的了。
村長開始唱起了新的歌曲,東東打次,東東打次。
那時候的村長正在一邊編草鞋一邊唱曲,他顯得幸福無比。
他對我說,夸父和日走的時候在他這里買了一雙草鞋。他覺得日并不開心。
村長的頭發有點花白了,他又說,感情他還是經歷蠻多的,有時候為了賭氣,還真賭上了一輩子。
夸父和日,真的去了趙國,再也不回來了。
村長搓了搓手說,不談這些了,今天馬寡婦家的豬圈側漏了,我得去修了,今晚就不回來了。
后來,我把剩下的糧食按嫦娥的樣子做成了餅。
許多人都問我,這種圓圓的餅很好吃,叫什么名字???
我抬頭,那天的晚上有一輪很大的月亮,亮晃晃的 ,離的很近,好像伸手就能觸碰的到。
我伸著手,看著天上美好的月亮,那月亮上有一塊小小的黑點。
我在想,這會不會就是常餓。
我的思緒飛的很遠,卻被人拉回。
他又問我,這餅叫啥名字啊?給我再來一個。
我又看了看月亮,看了看餅。
明明如月,恰恰似你。
我緩緩的輕輕的嘆, 就叫月餅吧。
所有的人都和常餓一樣,再也不會受餓,于是他們就忘記了以前。
可是我只是疑惑,從那個雪夜后,就再沒有人問過我,后羿,常餓去哪里了?
就好像,就好像,她從未出現過。
可是,我明明記得那個大風雪夜,漫天月光,她拍拍翅膀對我笑了笑。
風太大,我聽不見她說了什么。
或者她說,你好笨啊,這箭弄疼我了。
或者她說,我走了啊,你和日在一起吧。
或者她說,后羿,你要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