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一無所有,他在我身邊。
如今坐擁天下,我卻再沒見過他……
(一)冷宮里的孩子
煥帝三十五年冬天,離國大寒。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輕盈,松軟,帶著冰冷,靜默著,無聲落下。
大雪連續下了一個月,好容易天放晴,都城的百姓紛紛上街各掃門前雪。
王城內,宮城下,一個偏僻不起眼的宮殿里,年僅十一歲的景行,抱著比他個兒頭還高半截的掃帚,一下一下,吃力地清掃著庭中積雪,半天,才清掃出一小塊兒地方。
都說化雪之際是最冷的,比大雪紛飛更冷,景行衣著單薄,卻滿頭大汗,呼吸時的熱氣,在空氣中迅速冷凝,化為一道道白煙,清晰可見,又很快消失。
“景行,過來喝口水吧!”一個身著素簡宮裝的婦人站在屋檐下,身影那樣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可她望向庭中孩子的眼神卻充滿憐愛。
“好的,母親。”
景行放下掃帚走向母親,婦人掏出素巾替他擦著額頭上的汗。
“你先休息一下,母親去打水。”
景行急忙放下水杯從婦人手中奪過木桶,“我來吧!母親,我來!”
到了井邊,景行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打上來兩桶水。拎起一桶往回走,回到住處,桶里的水卻只剩下一半,原來這木桶年久失修,漏了。
拿著空木桶回到井邊,留在井邊的那一桶水也變淺了不少,這只桶也漏了。
林楓經過這里的時候,便看見景行一個人待在井邊,對著兩只水桶發呆的情景。
本以為是哪個宮里做雜役的小太監在偷懶,他從不多管閑事,便欲轉身離開。出乎意料的,那個小孩兒把兩只木桶疊加在一起,放進井里打上一桶水來,調整幾下木桶交疊的角度,便雙手合力拎著水桶往回走。
林楓心生疑慮,不覺跟在小孩兒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母親,我回來了!”景行走進庭院,古老的宮門虛掩,門上紅漆斑駁,把手上一層暗紅色銹跡,如同干涸已久的血跡,林楓抬頭望了望門口的牌匾――清秋院。
這里不就是冷宮么?聽說冷宮住著一位蘭夫人,當年深受煥帝寵愛,后來卻在深宮暗斗中遭人陷害,從此打入冷宮。那么,那個孩子是?
林楓輕輕推開那扇宮門,沉重而緩慢,他走進庭院,這里偏僻簡陋,冷冷清清,卻收拾得干凈整潔。
“母親,水桶漏了!我想了個辦法,把兩只桶疊加在一起使用,一只桶的漏洞就能被另一只桶遮住,這樣我們還能用很長時間。”
景行歡喜地向母親展示自己的發現,林楓聽了,這才恍然大悟,這孩子聰明伶俐,是個可造之材!
“在下翰林學士林楓,唐突造訪,敢問堂上可是蘭夫人?”
景行隨母親循聲望向林楓,一個身形頎長的年輕人立于庭中,合手作揖,態度恭敬而誠懇。
婦人牽著景行慢慢走下臺階,在林楓面前站住,上下打量了一番,點點頭道:“我是。大人到此,有何貴干?”
……
(二)你想不想要君臨天下
“林大人來了。”
“是,夫人。”
林楓把手上拎著的一些吃食用品交給蘭夫人。
“景行,快去洗手,洗干凈了跟大人去念書!”
那一日,林楓遇見景行,便覺得這孩子是可造之材。他唐突造訪清秋院,見到了傳說中的蘭夫人,并向她確認――景行,是煥帝親子!
煥帝膝下六子兩女,順利長到成年的卻只有一子一女,其他盡數夭折,或死于疾病,或死于宮廷暗斗。余下的一子一女,卻都不是正宮嫡出。
皇后將唯一幸存的二皇子過繼到自己膝下,作嫡子撫養,可這二皇子天生駑鈍,卻是個不學無術難當大任的主兒。故此,煥帝至今未立儲君。
此后林楓便時常過來教景行念書,充當起了景行師父的角色,他想,未來離國的江山,只能是交到景行手上!
……
“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
……
“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
“景行,你要記住,一個賢明的君主坐在朝廷上向大臣們詢問治國之道,若能垂衣拱手,謙遜好學,那么他毫不費力就能使天下太平,功績彰著;一個賢明的君主應當愛撫、體恤老百姓,四方各族人自當俯首稱臣,天下百姓都歸順擁戴于他。”
景行似懂非懂地點頭,林楓摸摸他的頭:“景行,你想不想要……君臨天下?”
君臨天下?景行瞇起眼睛,望向宮墻之外的天空,他知道這世界遠不止有清秋院這一方天地。可是,他只是一個被視為野種,甚至連自己父皇的面都沒有見過的庶子,與母親在這冷宮之中相依為命,他,有機會君臨天下嗎?
仿佛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林楓把手放在景行肩頭:“相信我,只要你想要,一切都會實現!”
隔著衣衫依舊能感受到林楓掌心傳來的溫度,寬厚而溫暖,景行滿腔熱血仿佛被點燃,他堅定地點點頭:“多謝先生!”
……
尋訪舊人,幾番查探,林楓終于查明當年蘭夫人被陷害的真相。
“夫人。”
“哦,是林大人啊!”
林楓幾度思索,終究忍不住開口:“夫人當年遭人陷害,為什么絲毫不為自己辯解?”
蘭夫人愣了愣,前塵往事一齊涌上心頭,她最終嘆了口氣:“大人,你是個好人。可是你不懂!陛下,是我的夫君,他就是我的天,我今生所有的依靠,無數個夫妻恩愛的日子,卻敵不過他人處心積慮的挑撥離間,他不信我!”
紅了眼眶,卻沒有眼淚落下,蘭夫人拭了拭干澀的眼角:“你可知道深愛之人不相信自己的那種感覺,比絕望還要深一點。隔閡已經存在,間隙已經產生,他已經不信我了,辯解再多,他也不信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多言?”
林楓沉默,他確實難以理解,他只是為景行不平。
“可景行他分明就是陛下親子,這樣對他不公平,您應該讓陛下知道您根本沒有背叛他!”
蘭夫人有些錯愕地望著林楓,又望望屋里專心念書的景行,她似乎沒有想過,剝奪了景行原有的人生軌跡,這樣對他是否公平,而這樣平平淡淡與世無爭的生活又是否是他想要的。
“景行,有資格拿回原本屬于他的一切!”
……
(三)陛下不只有一子
議政殿內,煥帝伏在案前,雙手扶額,愁眉不展。今日朝堂上,多位大臣聯名上奏,再次要求他立二皇子為太子。
這些大臣雖然大多是皇后一黨,但要他早立儲君的要求也是無可厚非。他何嘗不想立太子,只是……唉!
“陛下!”
煥帝抬起頭,殿里燈火幽暗,一個年輕人立于殿前,煥帝瞇起眼睛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認清來人。
“是林愛卿啊!這么晚了,你還沒走啊?”
林楓向煥帝施了一禮,緩緩開口:“陛下可是有什么煩心之事?臣愿為君解憂!”
煥帝搖搖頭,似乎清醒了一點,“唉……”
一聲長長的嘆息,讓林楓真正覺得,面前的君王已經老了,這聲嘆息里,滿是對江山后繼無人的擔憂。
“陛下,可是為立儲之事煩憂?”
“今日朝堂上,愛卿也都看見了……可惜啊!上天不垂憐,只留給朕一子一女,皆不成器,我離國江山,后繼無人啊……”
“陛下并不只有一子!”
林楓突如其來的打斷,卻是語出驚人,驚得煥帝甚至忘了他的不敬之罪。
林楓盯著煥帝的眼睛,一字一句把剛才的話復述了一遍:“陛下,并不只有一子!”
煥帝疑惑地望著林楓,林楓臉上無波無瀾,“陛下……可還記得清秋院的蘭夫人?”
如一顆石子投入湖心,回憶如漣漪一層一層蕩漾開來,從聽到那個名字,煥帝按在桌案上的手便開始慢慢收緊,握拳,青筋暴出,十多年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個人。
砰的一聲,煥帝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桌案上,“朕說過不許再提這個人,信不信朕砍了你!”
觸怒天顏,林楓跪下,磕了一個頭,“今日陛下即便要砍了我,臣也要拼死諫言!蘭夫人當年是遭人陷害,臣已掌握充足證據,蘭夫人所生之子乃陛下親子,臣請陛下滴血驗親!”
煥帝藏在袖間的手幾度握緊,又幾度放下,林楓從懷里掏出他搜集到的證據,一一擺在煥帝面,這個年老的帝王,漸漸癱坐在椅子上,心力交瘁。
“明日三更,帶那孩子……來這兒吧!”
林楓知道,證據面前,煥帝動搖了,畢竟是自己的深愛過的女人,畢竟求子之心迫切,現在有機會還母子清白,于他而言無異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有一絲可能,他也會去做。
“臣……明白!”
第二日夜。
林楓等在門外,屋內蘭夫人正替景行整理衣衫,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正在捋平景行衣領上的褶皺的手卻細微地顫抖著。
景行握住母親的手,輕聲安慰:“母親莫怕,孩兒是去見自己的父皇,孩兒見了父皇,定要父皇替母親洗掃冤屈!”
蘭夫人整理衣衫的手頓了頓,眼中淚水滾燙卻忍著終究沒讓它落下,背過身去。林楓說得對,景行自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作為母親,她能做的便是放手!
“夫人,時候不早了!”
林楓在門外提醒,蘭夫人領著景行出來,“去吧!一切……就拜托大人了!”
林楓陪著景行,兩個人在通往議政殿的路上慢慢地走,兩道暗黑的影子鋪在地上被昏黃的燈光拉得很長。
林楓轉頭看看身旁并肩而行的景行,與那年初見時相比,這兩年他又長高了不少,已經到自己肩頭了。
“緊張嗎?”
景行搖搖頭,光線昏暗里看不清少年臉上的表情:“不!”
林楓忽然牽起了景行的手,“嗯,不必擔心,有我在!”
他就那樣牽著年少的他,在黑暗里,一步步走向議政殿,走向少年未知的命運。
……
(四)滴血驗親
又一年過去了,又到了冬天,今年冬天天氣格外的好,竟然還只下過幾場些微小雪,并不十分寒冷,連梅花都開得特別早。
后宮中這一年里卻并不安寧,流言四起,原因是原本被廢棄冷宮十多年的蘭夫人,突然復寵,搬回了她當年所住的漪蘭殿。
關鍵是,與她一同從冷宮中出來的,還有一個孩子,而且煥帝已昭告天下,景行是他遺落多年的親子!
要說后宮中其他宮嬪坐不住,不過是因為消息來得太突然,很多年輕宮嬪甚至沒見過蘭夫人長什么樣。
而最坐不住的人,當屬皇后了,原本以為,將來的太子之位,必定屬于自己膝下二皇子,哪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突然間生生多出了景行這樣一個競爭對手!
那一日,林楓將景行帶到議政殿,殿內只有煥帝一人,負手而立
“陛下!”
煥帝緩緩回身,景行仰起頭,看著面前這個被稱為自己父親的老人。煥帝也看著面前的少年,他從少年的眉眼間,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在林楓授意下,景行雙膝跪地,向煥帝磕了三個響頭,煥帝看著他,沒有說話。
林楓取來一碗清水,一把匕首,放在二人面前。煥帝先拿起匕首,在自己指尖取一滴血滴入碗中,又將匕首遞與林楓,林楓接過,牽起景行的手。
“我來吧!先生,我自己來!”
對上景行堅定的目光,林楓點點頭,把匕首遞到少年手中。
兩滴殷紅的鮮血一入水中,便如同有一股力量在引導一般相互吸引,最終,融為一體。
煥帝老淚縱橫,把景行拉到自己身邊,“孩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離景行!”景行不卑不亢地回答,隨即又補充到:“是母親給起的!”
“景行好,景行好,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林楓悄然退了出去,他想,這對初次相見的父子,還有一些心結需解開。
第二日,煥帝一紙詔書,便將景行母子二人接出了清秋院。金玉珠寶,綾羅綢緞,賞賜不斷。據說,煥帝日日去漪蘭殿;據說,蘭夫人日日閉門不見。
皇后得知蘭夫人母子復寵,背后與林楓不無關系,便將林楓召進椒房殿問話。
“聽說林大人如今是陛下身邊的紅人了?!”皇后開口便是陰陽怪氣。
林楓也不惱,輕笑一聲,道:“為陛下分憂,不過是做臣子的本分罷了,談不上紅人不紅人的,皇后娘娘抬舉微臣了!”
見林楓如此態度,分明是不將她這個皇后放在眼里,皇后惱怒,拍案而起,手指著林楓:“林楓,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楓收起一臉的玩世不恭,也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臣不想干什么,臣只是為陛下分憂,為離國江山社稷著想!”
……
距離景行父子相認,已有一年有余,煥帝時時召景行入議政殿相伴,景行自得林楓教導,加上天資聰穎,對朝政之事頗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漸漸越來越得煥帝倚重。
眼下年關將至,過了這個年,景行就滿十八歲了!
漪蘭殿內,林楓站在水榭亭前,看著宮院里的滿園梅花,聽說這是陛下新賜的。
“先生!”
林楓回頭,景行一襲紫金蟒袍,襯得少年單薄的身形竟多了幾分霸氣。林楓拱手道:“見過七皇子!”
景行趕緊扶起他,“先生不必多禮!沒有先生,便沒有今天的我,你我之間,不必在意這些虛禮,先生還是喚我景行吧!”
林楓看著身形已經和自己一般高的年紀人,點了點頭:“好,景行!”
聽到林楓如往常一樣喚自己的名字,景行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從無人問津的冷宮棄子到如今倍受皇寵的七皇子,他聽過了太多的恭維,看過了太多的虛偽,只有先生,始終待他如故。
“先生以為,我們接下來當如何?”
“等!”
“等?”
“你根基未穩,皇后一黨根大根深,即使陛下現在對你母子二人有愧,也不會輕易立你為儲。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等,等一個契機!”
林楓的眼神不經意瞟向蘭夫人所住的寢殿,眼神里有許多東西意味不明。
……
(五)你還有我
今年的除夕格外熱鬧,因為煥帝喜獲愛子,大赦天下,闔宮上下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邀后宮女眷共度除夕的詔書,早已送到各宮各殿,給各宮的年節賞賜也一并送到了。
蘭夫人看著案上的詔書,撫摸著新賞賜的一匹綢緞,極鮮艷的水紅色,她心里暗下了一個決定。
林楓說得對,景行根基未穩,能跟皇后對抗,憑得不過是煥帝的愧疚跟寵愛罷了。可是帝王之寵愛朝夕變化,為了景行,她必須賭一把,賭煥帝對她的愧疚,賭他對景行的愧疚!
筵席已開,觥籌交錯,禮樂齊鳴。景行坐在煥帝手右邊的位置,正與坐在堂下群臣之中的林楓兩兩相望。
宴會已經開始,母親還未出現,景行有些擔心,幾番欲起身張望,撞見林楓示意他稍安勿躁的眼神,又勉強安定下來。
“景行,你母妃呢?還沒來嗎?你去看看!”煥帝的一句話讓景行如蒙大赦,當即應下便朝漪蘭殿趕,林楓見狀隨他一道離席。
“先生不必陪我,回席上去吧!”
林楓面色變得凝重,不由分說拉著景行往前走:“不,我陪著你!”
走到半路,忽逢一個小宮女正慌慌張張往這邊過來,差點撞在二人身上,仔細一看,卻是漪蘭殿的宮女。
景行一把拉住那宮女:“出什么事了?你怎的如此慌張?”
宮女一看是景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七皇子,七皇子,您快去看看,夫人……夫人她……她快不行了!”
景行頭腦中轟地一下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腳下死命地朝漪蘭殿跑去,林楓一把拉住小宮女:“趕緊去找太醫,通知陛下!”
“母親――”
林楓追到漪蘭殿的時候,便聽到景行一聲撕心裂肺地痛呼,他心里咯噔一下,夫人,最終還是選擇那樣做了!
煥帝趕到的時候,蘭夫人還剩最后一口氣,太醫已經無力回天,景行守在她身邊,眼睛一眨都不敢眨,仿佛怕自己一眨眼,下一秒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陛……下……”蘭夫人發出微弱的呼喚,煥帝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一個極易破碎的紙娃娃。
“朕在,蘭兒,朕在!”
“陛下……”懷里的人努力掙開眼睛,“蘭兒……怕是不行了……陛下……這一世,你是蘭兒的夫,是蘭兒的天!蘭兒信你,愛你,敬你,可你不信我,不信景行是你的親生兒子……”
懷里的人猛地咳嗽幾聲,嘴角一絲鮮血緩緩滑落。
“蘭兒有怨啊!你若不信我,天下間蘭兒還能相信誰?還能倚仗誰?離煥,你欠我的,你欠我的……照……照顧好景行……這是……是你欠我的!”
最后一口氣咽下,頓時殿內哭聲一片,景行呆呆地望著母親,再說不出一句話。
林楓看著景行難過的樣子,也很難過,可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把那個小宮女叫到君前,厲聲問到:“說,當著陛下的面,把你知道的說得一清二楚!”
那小宮女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描述著事情的經過:“前幾天宮里賞賜年節禮物,椒房殿送來一匹水紅色綢緞,說是皇后娘娘特別賞的,夫人見那顏色著實好看,便想自己趕工做件兒新衣裳在除夕宴會上穿,夫人在殿內做衣裳,不要我們奴婢幫忙,奴婢見殿內好一會兒都沒動靜,便進來查看,卻發現夫人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煥帝越聽臉上怒容越盛,“太醫!”
太醫上前,宮女將那件未完成的衣裳拿給太醫,太醫反復檢查過后,大驚失色:“陛下,這綢緞被人動了手腳,上面浸有劇毒!”
劇毒?!景行聞言眼眶一紅,“是皇后!我去殺了她!”
說著提起劍便想往外沖,林楓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他:“景行,不要沖動!陛下在此,不得放肆!”
聽了太醫的話,煥帝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幾次三番,處處要陷害他深愛的、他在乎的人,一代帝王,如何能忍?摔了手邊一不知名器物,拂袖往椒房殿而去。
……
煥帝四十二年,正月初一,皇后謀害宮妃,證據確鑿,被廢除皇后稱號,貶入冷宮,死后不得葬入皇陵。
同年,正月初六,立七皇子離景行為太子,入主東宮,攝朝政。命翰林學士林楓任太子太傅,輔佐太子。
……
已經是太子的景行跪在母親靈前,幾日幾夜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林楓站在他身后,陪了他很久,很久,終于開口勸到:“景行,回去吧!”
如同一頭受傷的小獸,這個倔強的少年跪在地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嗚嗚地哭泣。他不想表現得如此軟弱,可是那里躺著的是他的母親,她再無法跟他說話,對他溫柔地笑。
林楓的心,也在隱隱作痛,“起來!你起來!景行你聽著,夫人舍棄自己,就是為了保全你!你要振作,要堅強,不能辜負夫人的期望!你是一國儲君,是離國未來的王啊!”
景行看著林楓,目光呆滯,林楓最終于心不忍,輕輕抱住他,“別怕,你還有我。”
……
(六)今后,換我來保護你
煥帝四十二年秋,煥帝崩,新帝登基,號景帝,自第二年始稱景帝元年。
“先生!”
“陛下!”
林楓站在議政殿內,面前的君王是他一手將他推上現在這個位置的,他突然有些恍惚,又更多的是欣慰。他沒有看錯人,新帝登基一年,廣納良言,推施新政,百姓深受其益,人人稱頌。
“先生今后,可還有何打算?”
“功成,身退。”
林楓看著景行,想起初見時他還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如今已是少年帝王,眉眼之間多了幾分堅韌和果決,少了幾分稚嫩與無措。他會是一個好皇帝!
“先生不能走,我不能沒有先生!”在林楓面前,景行始終自稱為我,從未自稱過朕,他陪著他從一無所有到君臨天下,他想要的他都盡全力都幫他得到了,他要林楓留下,陪他繼續看江山如畫。
“今后,換我來保護先生。”
“好。”
……
景帝五年冬天,又是大寒。
林楓和景行在雪地里并肩漫步,看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輕盈,松軟,帶著冰冷,靜默著,無聲落下。
“先生可還記得,當年我與先生初相識的那個冬天,也是下著這般大的雪?”
“當然記得,那時候陛下……還是個孩子。”
兩人相視一笑,繼而爽朗開懷。
經過一片梅花林,林楓不知怎的,突然興起,折一枝梅枝為劍,在這漫天雪地里舞起劍來。景行隨即也折一梅枝為劍,與他相和。紅梅,白雪,一雙人。
“我竟從來不知道,先生還有這樣的好身手!我一向只知先生搏學而多才,頗精治國之道,原來先生武學造詣也頗深!”景行贊嘆到。
林楓笑了笑,他并沒有想要刻意去隱瞞什么,只是以前沒有機會表現出來而已。
“陛下有所不知,其實臣祖上世代為武將,前威武將軍冷云,是臣娘舅。”
……
這一年的冬天,注定寒冷無比,北方邊界的天險離江江面,也被凍得結了兩尺來厚的冰,人踩不裂,馬踏不碎,車輪兒碾過去,連個印子都沒有。
方便了兩岸百姓的往來,也方便了北戎鐵騎長驅直入。北境,告急!
“陛下不可啊陛下!陛下乃萬金之軀,國之砥柱,怎可御駕親征……”
“是啊!陛下萬不可沖動,親征乃大事,望陛下三思啊……”
“陛下登基五年,后宮未納一妃一嬪,此去親征若有個三長兩短,江山后繼無人吶……”
朝堂上反對之聲一片,景行有些苦惱,他不過是想御駕親征,親自去蕩平北戎,這是他的抱負,也是他作為一國之君的責任。
“先生的意見呢?”景行寄最后的希望于林楓身上,他希望他能支持他。
“眾位大人言之有理,陛下親征,確不可行。”林楓沒有給他想要的答案。
景行有些失望地看著滿朝文武,搖搖頭:“可這滿朝上下,可有一人能挑起滅戎重擔?”滿朝文武卻都不做聲了。
“讓臣去吧!”清冷的聲音響起。
景行望著林楓,更加堅定地搖頭:“不行!先生乃一介文官,不曾上過戰場,北戎強悍,先生此去,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這短短五個字,卻擲地有聲,在空闊的大堂上方回蕩。
林楓唇邊勾起一抹淺笑:“陛下莫不是忘了,臣祖上世代為武將。”
景行猶豫了,林楓的能力,他是見識過的,如此看來,這滿朝上下,只有他去才能讓他放心。
出征之日,景行領眾官員親自送大軍至城外。林楓一身戎裝的模樣,比平時多了幾分剛健,這是景行從未見過的模樣。
“來人!”身邊隨從遞上一把劍,劍身熠熠生輝,劍柄上還鑲嵌著一顆碩大的藍色寶石。
景行將劍遞到林楓面前:“這把劍是我命人特意打造,贈予先生,愿先生此去馬到功成,早日凱旋!”
林楓接過,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仿佛他此刻要去的并非戰場,而是去游山玩水。
“謝陛下!”
“先生請滿飲此杯吧!”
……
“我等你回來!”
“好。”
……
(七)一去不回
后宮空置了五年,不曾納一妃一嬪,故而景帝膝下,至今無一子一女。迫于朝臣壓力,他不得不籌備立后事宜。如果先生在,是不是也會摧促他早日成婚?
大婚之夜,北境傳來急報:離軍與戎敵戰于白馬溝,大將軍林楓死戰到底,滅敵五萬,生生將戎敵逼回離江北岸,離軍大獲全勝!但離軍亦損失慘重,白馬溝尸橫遍野,大將軍林楓下落不明,恐怕……兇多吉少!
聽到消息,景帝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回過神來,拋下洞房中的新后,一路向宮門狂奔而去,就連身上的喜服,都來不及換。
身邊的人拼命攔住他:“陛下不可!萬勿沖動……今日可是陛下大婚吶!”
景帝怒不可遏,一掌劈開攔住他的人:“朕要去找他,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一個人一匹馬,從皇城奪門而出,疾向北去,身上還是那件沒來得急換下的大紅喜服,在夜風中翻飛,颯颯作響。
一日一夜,累死了跨下寶馬,他便冒著風雪徒步前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他!
白馬溝尸橫遍野的景象,已被大雪覆蓋,雪白一片,那樣干凈,好像戰爭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跪在雪地里,一個一個地扒著雪里的死尸,這個不是他,這個也不是他。每扒開一個發現不是林楓,他心里就又多了一絲希望。
隨后趕來的侍衛站在他身后,不住地勸解:“陛下,回去吧!”
他充耳不聞,只顧埋頭繼續查看每一具尸體。突然,他停住了,一把鑲嵌著寶石的劍就那樣出現在他眼前,斜斜地插進地下。
雪停了,陽光透過云層斜斜地射下來,照射在那把斜斜的劍身上,劍柄上那顆碩大的藍寶石,沾染著不知是誰的血,在陽光下折射出妖冶而令人心痛的色彩。
他找不到他的尸骨,只找到這把劍,這把劍上,卻再沒有他的溫度。
……
景帝五年冬,北戎犯境,大將軍林楓英勇退敵,戰死沙場,尸骨無存。
景帝六年春,景帝為林楓立衣冠冢,帝甚悲慟,撫棺而哭。棺中,只有一把鑲嵌著藍寶石的劍。
……
不知不覺,景帝走到了清秋院的門前,望著墻內遍生的荒草,不由憶起從前。
當年我一無所有,還有他在我身邊。
如今我坐擁天下,卻再沒見過他……
先生,你還好嗎?
……
<完>
文/歲歲有喬木
2017.06.21
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