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到高三那一年會發(fā)生那這么多事。這些事埋在我心底里,直到大學(xué)結(jié)尾時,我坐在學(xué)校心理咨詢室里的橙色軟沙發(fā)上,隨著緩慢的音樂節(jié)奏,把這些事從記憶深處一點點兒挖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會那么深地影響著我。
天氣一天天和暖,我本覺得,一切又像春天一樣復(fù)蘇、快樂起來。
可惜,
這種心境,
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每天我都會穿過二天門巷,沿著涷城的正街,步行去學(xué)校上課。
印象最深的,就是街角雜貨店的老板陳五提著酒瓶子在店門口醉醺醺地唱著黃梅戲。
這老漢,五十多歲了,不愛秦腔不愛京劇只愛黃梅戲,也算是小城里獨一無二的風(fēng)景。
他把那酒瓶抱在懷里,女聲女氣地低吟:
? ? ? ?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
? ? ? ? 我也曾打馬玉階前。
然后沖著我來一句:“紅桃K,今年……今年該給咱考個狀元吧!”
每每這個時候,路人們會“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冬天已經(jīng)過去,他們也舍得把脖子從高高的衣領(lǐng)里解放出來,以配合前俯后仰的笑樂。
我把穿破的鞋扔給修鞋的張師傅,說:“放學(xué)了來取。”張師傅兩個調(diào)皮可愛的雙胞胎兒子跑到我面前。學(xué)陳五拿腔作調(diào)地說:“紅桃K,今年該給咱考個狀元吧!”我試圖摸摸他們的腦袋,他們便一溜煙跑開,去別處嬉鬧了。
你看,一切如常。
而且,一場大雨過后,街道邊的榆樹一下子變得翠亮翠亮,讓人精神不由為之一震。
于是我趁著心情晴朗,回家看看母親。
結(jié)果,正趕上村里長生家出殯,原來是他的媽媽不小心掉進自家水窖淹死了。老婆婆老了老了,要享福了,卻死了。村里人都唉聲嘆氣,似乎新鬼煩冤舊鬼哭的清明還沒有過去。
母親還特意囑咐我,說最近邪穢之物大行,城里又亂,要多注意安全。我端詳著母親已經(jīng)顯老的鬢角,第一次抓著母親的手“嗯”了一聲。或許是人長大了,變矯情了??赡菚r候我真真切切地答應(yīng)著母親,聽她不斷地嘀咕:不到一個月,村里已經(jīng)走了四個并不太上年紀(jì)的人了!
那時節(jié),下過幾場大雨,卻并不頻繁地下。我聽說每年高考時都會下一番傾盆大雨,也就是傳說中的“雨澆棟梁材”。據(jù)說只要那兩天一下雨,高考必傳捷報。所以我便不由地在內(nèi)心里期盼下雨,下雨。如今終于盼來一場雨,我便果然感覺自己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xué)似的,心里高興,振奮。渾然忘了回村時候的遇到的不吉利。依然穿過二天門巷道,沿著涷城的正街上下學(xué)。
修鞋的張師傅看見我,打聲招呼:“好久不見啦,有沒有要修的鞋?”他那兩個調(diào)皮的雙胞胎兒子,爭先恐后地往他身上爬。
我笑著搖搖頭
“走了啊”。
雜貨店的老板陳五這次意外地沒在店門外唱他的黃梅戲。走出老遠,背后傳來:
? ? ? ? 拚卻一生腸斷
? ? ? 消他幾度回眸
呵,這老小子還在,戲文改了,不要我考狀元了。我回頭瞧了瞧,沒看見陳五醉醺醺的樣子,聽到一聲驚呼,然后人聲鼎沸,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只是我可顧不上看熱鬧,要是再慢悠悠走進教室被訓(xùn)導(dǎo)主任抓住。他會再一次把我從教室里轟出來,讓我站著看書的——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第二天中午下學(xué)后,沒看見張師傅,人們議論紛紛,說張師傅的一個兒子昨天傍晚嬉鬧時,不小心掉進了下水道,淹死了。孩子的奶奶也急得跳下去救自己的孫子,也淹死了!
“唉,叫張師傅以后怎么活呀!”
人的渺小與生死無常,讓我內(nèi)心里承受了一次沉沉地撞擊。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可愛孩子,甚至一度我還試圖想去觸摸他圓圓的腦袋,轉(zhuǎn)眼之間,便沒有了。孩子的奶奶還沒享夠天倫之樂、膝下之歡,便也跟著去了。有人說,老婆子沒淹死也會急瘋急死的。
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聽到消息的那一刻,窒息、死亡的氣息,似乎也籠罩住了我。
母親說村里不到一個月死了四個人,我太長時間沒回家,猛然聽見了,也不覺得十分悲痛。而這次,亡者昨日還在我眼前歡笑,今日卻已在地獄里做了冤魂!
我周身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要命的是,我總是禁不住想:昨日相遇時,那孩子想我做鬼臉,是在和我作別呢,然后他看著我拐過彎去,便走了。他竟是有意的!
遠方姑姑家的家里我再也呆不住,總覺得陰森森的。我又想起表姐,表姐去了南方,可她房間的窗簾還和她在時一樣,沒有拉上。有時候無意轉(zhuǎn)身看見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慢慢變成表姐的臉,便驚出一身冷汗,生病一般。從那以后,我便不再對表姐有那種奇怪的迷戀了。
我心里發(fā)慌身上發(fā)冷,不知不覺走到花丫頭的住處。
花丫頭看到我精神頭不對,急道:
“你怎么變這樣了!魂不守舍的,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癡癡傻傻的,嘴唇哆哆嗦嗦。岑秋不安地問花丫頭:“他是不是中邪了?!”花丫頭心慌意亂地說:“我也不知道!”
我意識到她真有點覺得我撞上了邪物,想解釋來著,又說不出來,心口里堵著,把話也堵住了。
要是我知道十幾年后的自己心硬如鐵,猶如地獄魔鬼,我一定會對當(dāng)時的自己狠狠扇耳光——不過死了個曾經(jīng)和自己有過一點親近的人就變成這樣!
岑秋從外邊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餃子,我吃了,才感到身體暖和起來,稍稍有點勁兒?;ㄑ绢^靠到我跟前,關(guān)切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許多的淤青,這些淤青在她俊俏的臉上讓人看著分外心疼。我說:
“你臉怎么了?”
“哦!”她有些慌亂地躲閃,“摔的?!?/p>
我一聽就知道她騙人,“摔的?摔得怎么會摔成這樣!誰把你打成這樣了?”我想象是酒吧那些五顏六色的腦袋,要是我當(dāng)時在場,一定一個個給砸爛了!“是不是酒吧里那些混蛋?!”
岑秋后來說我就像個獅子,“那些痞里痞氣的流氓?!”
花丫頭委屈得淚光閃爍,還一個勁兒地抵賴:“沒有,他們真沒打我?!?/p>
“我去找他們算賬??!”我本想“嚯”地一下子翻起來,不料力量不支,又一屁股坐床上了。
花丫頭說:“我沒事,我真沒事。挨打有什么,小時候不就挨過你打么!倒是你,失魂落魄的,到底怎么了?”
我呆呆地坐著,沒有搭言。半響才說:“沒事兒。”
“你這個樣子怎么會沒事!”花丫頭急得眼淚都下來了,“你可千萬別有事。雞蛋鼻涕蟲已經(jīng)進了監(jiān)獄了,你今天有這樣嚇我!”
我看著花丫頭這樣,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就拍了拍花丫頭的肩,說:“真沒事兒?!比缓蟪35爻隽艘豢跉?,身子往后,靠在疊起的被子上,慢慢地說:“只是聽見有人死了,心里難受?!?/p>
花丫頭說:“你是說咱們村?嗨,哪年還不死幾個人!這兩年老莫名其妙發(fā)生這樣的事,我都習(xí)慣了。這都是各人的命!”
我說:“不是,是二天門巷那兒。有個修鞋的,我天天路過了打招呼,挺熟的。他有兩個活奔亂跳的雙胞胎兒子,每天都在那一帶玩,特可愛??墒亲蛱?,昨天晚上,其中的一個小孩卻掉進下水道淹死了!你知道么,是下水道!”
聽了這話花丫頭和岑秋也呆了,讓一個小小的可愛生命隕滅在散發(fā)著惡臭,聚集著世上最臟最惡心東西頭的下水道里時,誰都難以接受。
大家嘆了一會氣,岑秋說:
“今天,今天我也聽人說過這事……”
“唉……”
花丫頭說:“你也別多想了,這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是沒有辦法的事?,F(xiàn)在離高考還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一定要靜下心來,集中注意力備戰(zhàn)高考。這才是最重要的。”
岑秋看著我,點點頭,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花丫頭,她的眼睛里放出奇異的光來。我發(fā)現(xiàn),她今天并沒有畫煙熏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