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在拜讀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孫玉文先生著作時,受到啓發(fā),有了寫作本文的靈感。
孫先生在著作《上古音叢論·〈漢語歷史音韻學(xué)·上古篇〉指誤》中提及,「迦」「佉」「伽」三個字可以用作梵語音譯字,但不是專門爲了梵語音譯的職能所造。
例 6 潘書 147 頁:
古代專爲對譯梵文短元音 ka、kha、ga 而設(shè)計的專用字母「迦、佉、伽」,到中古都變成了三等讀音,帶上了介音 i。
按:說「迦、佉、伽」是專爲對譯梵文短元音 ka、kha、ga 而設(shè)計的專用字母,不當。「迦」可作梵文譯音字,但不是專爲譯短元音 ka 設(shè)計的,據(jù)《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這個字早已出現(xiàn),揚雄《太玄?迎》:「次七,遠之??(?目后),近之掊,迎父迦逅。」「佉」也可作梵文譯音字,但並非專用於譯短元音 kha,據(jù)《漢語大詞典》,「佉」還可用於「佉苴」一詞,義爲腰帶,可能是我國古代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音譯詞,唐樊綽《蠻書?蠻夷風(fēng)俗》:「謂腰帶曰佉苴。」《新唐書?南蠻傳上?南詔上》:「王親兵曰朱弩佉苴。佉苴,韋帶也。」「伽」也可作梵文譯音字,但不是專爲譯短元音 ga 而設(shè)計的,據(jù)《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這個字早在梵漢譯音之前就已出現(xiàn),《古文苑?揚雄〈蜀都賦〉》:「盛冬育筍,舊菜增伽。」章樵註:「伽,今作茄。」這是指茄子。
孫先生引材料,說明這三個字除開梵語翻譯場合,也有其他用途。筆者在這裏很興奮,感慨要多多留心漢字的一詞多義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要麼是不同詞源而造的同形字,要麼是原有本義,後來被翻譯用字所佔用。其實簡化字和化學(xué)元素字也佔用了相當數(shù)量的古文,但這是另外的文章要講的了。
言歸正傳,筆者除了對孫先生所提的三個字,還找到了佛教三個常用字,佛、禪、梵,合計六字講講這些字的本義。我們主要查閱《漢語大字典》一書。所提到的上古漢語、中古漢語擬音,參考的是郭錫良先生《漢字古音手冊》,這是「小學(xué)」上公認比較權(quán)威的方案,同時先生對古文生僻字收納周詳,多音字也逐個說明上古的意義差別。
迦
孫先生說的已經(jīng)很好,迦在西漢就有用例。這裏「迦逅」是連綿詞,類似於「邂逅」的意思。《漢語大字典》第 4080 ?:
㈠jiā 《廣韻》古麻切,平見麻。又居伽切。
?〔迦互〕同“??(?辶枷)互”。令不得行。《集韻·麻韻》:“??(?辶枷),《說文》:‘??(?辶枷)互,冷〔令〕不得行也。’或省。”
?梵文譯音字。釋迦的專名用字。《玉篇·辵部》:“迦,釋迦如來,佛諡也。”《增韻·麻韻》:“迦,身毒國瞿曇號曰釋迦。”《五方元音·馬韻·金聲》:“迦,釋迦,梵神名。出釋典。”《文中子·周公》:“齋戒修而梁國亡,非釋迦之罪也。”明劉宗周《論釋氏》:“夫迦亦人耳,何至如後世種種幻說,創(chuàng)種種神奇。”
㈡xiè 《集韻》下買切,上蟹匣。
〔迦逅〕也作“邂逅”。解脫貌。一說不期而會。《集韻·蟹韻》:“邂,邂逅,解說〔脫〕皃。或作迦。”《太玄·迎》:“次七,遠之??(?目后),近之掊,迎父迦逅。”范望註:“迦逅,邂逅。解脫之貌也。”司馬光集註:“迦與邂同。邂逅,不期而會也。”
爲何迦逅就是邂逅呢?我們來看看上古漢語擬音。
迦 /kea/,見母歌部平聲,我們覺得據(jù)「居伽切」應(yīng)該補上 /k?a/ 一讀。邂 /?ēk/,匣母錫部長入聲(中古轉(zhuǎn)爲去聲)。孫玉文先生《漢語變調(diào)構(gòu)詞研究》一書認爲改爲去聲較好,解聲符的字原本上聲居多,轉(zhuǎn)爲去聲是語法變調(diào)的體現(xiàn)。那麼可能原本也是支部字。迦、邂聲母鄰紐,同屬牙喉音,發(fā)音方法是清不送氣塞音和濁擦音,是接近的。韻母歌、支二部也比較接近,如些(歌部)從此(支部)聲就是例子。迦通假作邂,雖然不是本義,但也確實說明這個字不僅僅是梵語音譯用途,西漢時候,佛教還未傳入中國。
再看迦的其他兩個義項。第一個義項是「??(?辶枷)」簡化後導(dǎo)致的同形,這是個二等字,古牙切,讀 /kea/。第二個義項纔是梵語翻譯用字,三等字,居伽切,讀 /k?a/。第二個義項「釋迦」對應(yīng)梵語 ????????? (?ākyamuni),這裏讀三等字正好對應(yīng)梵語的齊齒呼介音,也就是說潘書以爲迦是短元音 ka 的說法有誤,漢語的三等介音應(yīng)該很早就有的,這樣才能對應(yīng)梵語的齊齒呼。
題外話,劉宗周先生說法是對的,佛陀釋迦牟尼不是神,「佛陀」梵語作 ????? (Buddha),意爲「覺者」,就是開悟了的人。漢傳佛教後來神化了。
迦讀居伽切則是果攝戈韻三等字,與假攝麻韻二等字、三等字在中古是不同音的。戈韻三等幾乎沒幾個小韻,僅有迦、佉、伽、靴、瘸等是常用字。這可以看出戈韻三等的特殊地位,這裏的幾個字多數(shù)有特殊來源,迦讀戈韻三等的讀音應(yīng)該是後起的,本義並不是佛經(jīng)用字。
佉
樊綽《蠻書》記載的土話詞一般認爲是白語。筆者好友是劍川縣的白族,說「佉苴」這個詞他們還在用,寫成白語拼音是 kol zv,如 vux kol zv 是背東西的帶子,其中 vux 是關(guān)係詞「負」。拼音中 k 是送氣聲母,同漢語拼音,是能對得上佉讀溪母字的。這就是孫先生說的,南方少數(shù)民族音譯用字。
但其實比這更早之前就出現(xiàn)了佉字。
《漢語大字典》第 162 ?:
㈠qiā 《廣韻》丘伽切,平戈溪。
?神名。《玉篇·人部》:“佉,神名也。”
?姓。《集韻·戈韻》:“佉,人姓。”
㈡qū 《洪武正韻》丘於切。
?同“祛”。除去;驅(qū)逐。《篇海類編·人物類·人部》:“佉,去也。《荀子》註:‘佉,與祛同。’”
?梵書音譯字。如:佉盧(古印度的一種文字,橫書左行);佉沙(古西域國名,即疏勒,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喀什地區(qū))。
我們可以直觀看出,佉的用法不僅限於佛經(jīng)用字。《玉篇》成書在南朝梁,後宋陳彭年等人對其補字,但《廣韻》和《大廣益會玉篇》同期,很可能未經(jīng)修改的原本《玉篇》就有這個字,《廣韻》纔引用了。姓氏更是多數(shù)源自漢族內(nèi)部,若是外來語音譯的姓肯定會說明。
另一讀音的兩個義項,佉作祛的或體見於《荀子》,也是相當古老的用例。最後纔是音譯用字。「佉盧」是「佉盧蝨吒」的省略,拉丁轉(zhuǎn)寫是 Kharo??hī,也是送氣音,也作「佉樓」、「佉路瑟吒」。
考慮到這些材料,我們認爲佉和迦一樣,是翻譯佛經(jīng)時候用已有的字標音,而不是專爲翻譯梵語所造的新字。
伽
《漢語大字典》第 174 ?:
㈠qié《廣韻》求迦切,平戈羣。
?〔伽藍〕梵文 sa?ghārāma(僧伽藍摩)譯語的略稱。意譯爲「衆(zhòng)園」或「僧院」,即僧衆(zhòng)居住的園林,後作爲佛教寺院的通稱。《玉篇·人部》:“伽,伽藍也。”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序》:“寺數(shù)最多,不可遍寫;今之所錄,止大伽藍。”唐玄奘《大唐西域記·烏仗那國》:“舊有一千四百伽藍,多已荒蕪。”《僧史略》上:“僧伽藍者譯爲衆(zhòng)園。謂衆(zhòng)人所居,在乎園圃、生殖之所。佛弟子則生殖道菜聖果也。”
?〔伽倍〕古國名。《玉篇·人部》:“伽,《後漢書》云:伽倍國在莎車西。”
?茄子,後作“茄”。《古文苑·揚雄〈蜀都賦〉》:“盛冬育筍,舊菜增伽。”章樵註:“伽,今作茄。”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草篇》:“茄子,茄字本蓮莖名,革遐反。今呼伽,未知所自。成式因就節(jié)下食伽子數(shù)蒂,偶問工部員外郎張周封伽子故事。張云一名落蘇,事具《食療本草》。”
㈡jiā
譯音字。如:伽利略;伽倻琴。
㈢gā
譯音字。如:伽馬射線(伽馬,希臘字母的第三個字母 γ)。
顯然,第二、第三讀音是現(xiàn)代音譯用字。其中伽倻本來只作加耶,朝鮮語 ?? (ga ya)。第一讀音則是沿襲自古代。
古代讀音又記錄了三個義項。第一個義項最常用,是佛經(jīng)用字無誤。梵語 ??????? (sa?ghārāma)。第二義項則是西域國家,原文我們沒能查到,但漢代西域主流語言可能是吐火羅語,而非梵語。第三義項更有意思,就是茄子。
有的學(xué)者如劉夙博士認爲,茄子是從印度傳來,而梵語 ??????? (vātiga-gama) 有兩次出現(xiàn) ga 音節(jié),對得上「伽」。但我們認爲保留意見。
第一,段成式說了,不知道「伽」的語源。唐朝的佛學(xué)研究比漢朝等前朝興盛不少,若是梵語來源,那麼讀書人會格外註明。漢朝許多引入的物種掛名張騫,那麼茄子若是外來,肯定會有一個相應(yīng)的故事,如哪位大英雄或神仙送來的。即便不是,也會說明「本無此物」,某某年自天竺引種,等等。可見茄子在當時是很常見的一道菜,不需格外說明。
第二,若是音譯詞,一般會保留多音節(jié)的構(gòu)造。如玁狁、匈奴、柔然、敕勒等部族,葡萄、苜蓿、獅子、猞猁、兔猻等動植物。「伽」不僅單音節(jié),而且可以換偏旁爲「茄」,與揚雄同時期的王褒《僮約》:「別茄披蔥,焚槎發(fā)疇。」更可見茄子在當時非常常見,與蔥一樣是家常用菜。這大概是當時屬地土話詞,具體的語源希望後人仔細考究。
至於茄子是否中國本土作物,這是另一個問題了。至少伽字不是爲了佛經(jīng)翻譯專造,同時年代也比佛教傳入中國要早,這就足夠了。劉夙博士認爲茄子起源在印度,也不矛盾,因爲茄科植物容易被鳥類食用果實,其種子生命力強,隨著鳥糞傳播很容易建立野外種羣,如雲(yún)南省西雙版納地區(qū)的「野生」小米辣(灌木狀辣椒)多數(shù)便是鳥類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