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讀小學時候在語文課本上看到的首都天安門廣場煙花，如今早已成為尋常百姓過春節的精彩節目。
近十年來，在城市三申五令屢屢嚴禁燃放煙花爆竹浪潮中，我們這里的煙花燃放可謂方興未艾欣欣向榮前景大好。在我們的縣城和鄉村，但凡有點紅白喜事屋宇落成開張慶典乃至生辰壽誕等等，需要表達情意宣揚情感的，都少不了燃放爆竹慶祝慶祝。而煙花作為爆竹類衍生出來的高端產品，雖然已經不是爆竹，也可謂高檔爆竹了，自然成為烘托喜慶氛圍的壓軸?？芍^是無爆竹不成“慶”，有爆竹無煙花則“慶”亦“寒磣”。至于每年的春節，從大年夜至大年初一以及元宵夜，則是煙花的海洋，以點爆竹為起承，以放煙花為高潮和謝幕，一浪接著一浪，絢爛輝煌，此起彼伏，綿延不絕。
我們這里興趕早吃年夜飯，從一大早開始忙碌，趕時間盡快把年夜飯辦好，焚香點燭，敬奉祖先，燃放一封長長的爆竹，一家圍坐吃團年飯。小時候記得老輩說是年夜飯吃得早，來年做農活樣樣都能趕在別人前面。吃完年夜飯，也不用收拾碗筷，要等到初一再收拾。大人就可以坐下邊看電視邊休息，小孩則玩手機搶紅包等壓歲錢。
入夜，開始有零零星星爆竹聲響起，那是小孩放炮玩耍。到12點正，所有人家都點燃長長的爆竹，瞬間城鄉同時響起雷鳴般的爆竹聲浪，緊接著，煙花登場，匯成一片百花齊放花團錦簇五顏六色爭奇斗艷璀璨的海洋。在縣城，全城準點同慶的煙花沸騰將息未息之際，從各條街道的一頭開始，一家或幾戶又開始燃放煙花，緊接著，相鄰的一戶或幾家趁著前面的煙花還未燃完又接著燃放，默契地玩起煙花接龍，綿延不絕，從街頭燃放到巷尾，從河東燃放到河西，無約而默契，雖然總有東西南北各條街巷雜亂燃放的煙花升空點綴，但全城總體保持多條接龍燃放的樣式。鄉村也是這樣，一個村寨剛剛偃息，另一個村寨又升空，直至遙遠天邊。
小時候，家里窮，過年才能盼來幾封爆竹，100頭，200頭，500頭的，長短不一，整封的爆竹都是大人安排好時間燃放的，小孩只能拆散單個來點著玩。到80年代中期，已經開始有一些小小的煙花，都是小孩玩的，不像現在的煙花搶占了爆竹的主角地位。90年代中期，開始有沖天炮，主要功能是一個接一個沖到空中才炸響，比單獨放單個的大炮仗強。到2000年以后，花樣翻新層出不窮的觀賞性煙花逐漸成為新寵，直至獨占鰲頭，成為節慶壓軸戲。而我們，也從兒童到了中年，在放爆竹賞玩煙花的變化中感受著人生的變遷。現在的小孩，有一些男孩子和少數勇敢的女孩子還會玩一下爆竹，有的可能是惡作?。烤毮?？在人多的廣場湊熱鬧玩別出心裁？我們已無從知道他們的心理，現在的小孩好玩的東西太多，玩爆竹的是什么心理？不玩的又什么心理？比我們的童年復雜太多了。我們那時候沒有什么選擇，因為物以稀為貴，爆竹只有過年才有機會玩，變著花樣玩，有塞門縫點的，有插牛糞點的，有點了丟進水缸丟進鐵罐的，還有把啞炮的紙一層層剝開燃里面火藥的...等等不斷創新的玩法，僅僅爆竹一樣東西，便充實了整個童年的春節快樂。
今年，我們家只按照必須的數量買了三卷長長的爆竹，沒有買煙花。小巷子十來戶人家半數回老家過春節或其他原因，不在這巷子里的家過年，煙花爆竹的年味注定要淡許多。我家的姑娘也大二了，已經過了玩煙花的年齡，吃完年夜飯，就和幾個表兄弟表姐妹竄門玩去了。入夜，老父親早早休息了，只有我和妻子守著堂屋祖先神臺的香燭，聽著電視的聲音，玩玩手機，偶爾關照一下神臺上的香燭和大門口迎接先祖神明的巨大燃香。
我家的小巷子是近10年才新建起來的，大部分是機關事業單位干部職工和學校老師，另有一兩戶開三馬仔販賣活雞活鴨的小商販，當然還有一戶財大氣粗的包工頭老板，街道綜合實力總體來說一般般。剛剛建房的那幾年，大部分家庭剛剛開始感覺融入縣城真正成為縣城居民，心理憋著一股子新鮮勁，即使建房子還欠著銀行的錢，過年也要大肆燃放煙花爆竹好好熱鬧慶祝一番。有幾戶甚至大年三十在新家貼了對聯，點好香燭，放了爆竹，趕回農村老家和父母吃過團年飯再趕回新家放煙花爆竹守歲的。這一點，對于剛剛搬進縣城建房安家的，都是兩頭兼顧，雖然辛苦，心里卻是熱乎，樂此不疲?；叵肽莻€時候，小轎車還是很奢侈的，鄉村公路雖然通了不少，大部分卻還是泥土砂石路，在寒風冷雨中騎著摩托車載著老婆小孩白天黑夜大過年的城鄉之間老家新家兩頭奔波，這是對于美好生活有著多么熱切的期冀和對于已經實實在在擁有的幸福懷著多么自豪美好的感覺啊。而我自己，則是在更早更年輕的時候，多少回在臘月二十八、二十九、大年三十騎著摩托車載著妻子女兒從本縣遙遠的鄉鎮一路奔馳趕回家鄉老家，甚至大年夜吃完團年飯再趕回單位值班。在縣城安居后，每每回憶起來，已毫無成就感，拾起來教育小孩都不足為訓。此刻，和妻子斜靠在沙發上，橘黃色燈光柔和溫馨，電視里舞臺燈光璀璨輝煌，節目主持正在播報節目給全國人民送上濃情祝福以及深切關懷，正能量飄灑向全國人民幸福的心靈，各民族身著時尚、新奇、怪異或傳統服飾鮮亮的演員們，舍小家為大家正在無私奉獻上一臺臺年味十足的春節晚會。我的母親在我剛在縣城安家一年，在我花大力氣動員雙親搬來縣城同住生活成功，還沒有來得及搬過來之際，就離開了我們，后來，父親搬來和我們生活，老家就空著沒人了。安居縣城，老家只在記憶中，我和妻子都已經是中年人。真是努力奮斗才有家，有家才有年啊。
已經十一點過了，神臺上的香火已經快燃盡，我點燃三根銅錢一般粗大的年香，虔誠地插在香爐，然后沏上新茶，這幾年的新產品燭可以燃上三五天，門前迎接祖先神明巨大的香也可以燃燒十幾個小時，省心不少。今年的大年夜很安靜，街道沒有人隨意放炮，遠處也極少傳來爆竹聲，不像往年，到處有人雜亂無章亂點爆竹，連電視聲音都聽不清，而且徹夜不息，根本無法睡覺。現在大城市都嚴禁燃放煙花爆竹了，小縣城雖然沒有禁止，但是人們見識的世面多了，過大年也越來越明智了?，F在，很多城里人都不愿意把年過得那么繁縟勞累，甚至還充分利用春節假期，玩起旅游過年，就是一個很好的氣象。我想，在縣城鄉村，我們這一代人，應該還會一直守著家過大年一直過下去吧！而我的孩子這一代，應該更樂意把春節過成真正開心玩樂的假期。年年過年，家庭大掃除是必須的，從臘月二十三小年開始，就忙得不得了，家政服務這幾年剛剛興起，一到臘月一天一個價，近年關那是高得離譜了，請人搞大掃除要花半個月工資我們是請不起的，如果平時有這樣好的生意，我都怕禁不住誘惑要轉行了。年前總是要大把采購，年后發愁吃不完，然后到頭爛果子扔一堆。今年我逛年貨市場堅守原則，錢雖然沒見節約在哪里，也盡量避免了盲目采購年貨，感覺自己對于過年越來越理性了。
還差十分鐘十二點正，打開大門，幾家人都在門前擺放長長的爆竹，爆竹太長，十米地面根本不夠不，要擺放成“之”字形。今夜沒有風，不用點煙，直接用打火機點就可以了。開著手機，還差1分鐘，斜對面家的孩子就搶先把爆竹點炸了，我趕緊也點了，轉身把大門關上，霎時間，門外爆竹齊鳴，幾家人都點炸了爆竹。隔著玻璃窗望出去，硝煙彌漫，濃重的霾遮擋了一切，炸響的爆竹奮力掙扎竄跳著勉強才能透出星星點點閃亮的電光。記得幾年前，剛到縣城上班，大年夜還惦記著單位，頭腦發熱還趕去單位大院放了一卷爆竹，開著摩托車往單位去，一路上大街小巷都是彌漫的硝煙和爆竹聲，像是在濃霧的山路開車，燈光虛弱無力，車燈穿不透10米開外，回到家，頭發衣服沾滿了硝煙的顆粒，絕對是PM10以上級別的顆粒物。自此以往，再無趕去單位放爆竹的想法。
全城爆竹疾風驟雨電閃雷鳴般響徹這片崇山峻嶺間盆地河畔的每一寸空間，伴著硝煙形成的霧霾騰空直沖霄漢，緊接著，壓軸的煙花表演又拉開了劇幕的高潮。如果航拍下來，這個縣城小盆地一定似一盆不斷往上冒著白氣的璀璨的粥。而四周山上的鳥獸生物經過世世代代煙花爆竹震撼之后，也一定會在遺傳基因里烙上一個人間的“過年”。
今年，我們這條小巷貌似只有兩三家在放煙花。我覺得不放煙花也挺好的，小孩長大不玩了大人還玩這些做什么？孩子不玩自有別的玩法，反倒是我們大人，忙累一場過個年，此刻在別家的煙花璀璨中安靜守歲，過年不過如此。年年過年年年過，沒有童年時候一進臘月就開始對過年的期盼，沒有對于爆竹、美食、新衣服、壓歲錢的強烈的期待。隨著成家立業，隨著父母年邁母親離世，過年逐漸成為一種負擔，金錢開支用度的負擔，繁瑣準備的負擔，基本應酬的負擔，格式化的程式的負擔。年年重復心生厭倦，卻很少生起反抗的想法，大家都是這么過年的。千里萬里回家過年，中國年是一種多么強大的文化，是炎黃子孫血脈里萬世流淌的情結，全世界的華人，身在異國他鄉都要過一個中國年?。?/p>
我輩沒有父輩那么艱辛，努力打拼到中年，有了自己的家，有家才有年，審視半生過來，沒有干出什么大事業，所有的成就就是建立起這么一個家，卻是絲毫懈怠不得。此刻靜坐守歲，片息安逸，竟然生出一些落寞。
剛剛建起房子安居在這里的頭幾年，盡管經濟毫不寬松，過年我們也盡量斟酌購買一些煙花，帶著孩子一起放煙花，仿佛是對一年來努力打拼的慰藉，那煙花放得真是開心好有成就感?。『髞?，孩子大一些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一幫朋友兄弟姐妹自己對于過年有了主見，不再跟著大人放煙花爆竹了，我們就自己放自己熱鬧，還是按著程式奔著熱鬧過年。由于街巷狹窄，擔心煙花擊中玻璃窗，大家漸漸都習慣把煙花搬到樓頂來放了。
我們登上樓頂，默默觀賞滿城別家的煙花。
往年放煙花，先仰望自家的煙花爆出的花樣，猶如盛裝表演的主角，既有對自家表演充滿的自信，也在盛況中對比遠近別家的煙花色彩式樣，感慨煙花種類繁多，竟惜乎不可能一一囊括于己。隨著對過年的淡漠逐年滋長，籌備的懈怠，今年不買煙花，我們卻成了一場盛典中置身事外的看客。我們真的那么看淡了嗎？人到中年，真的看淡一切了嗎？難怪那么多人抓著一切能夠證明自身的名利功勛絲毫不肯撒手。
今年的壓花唱主角的是仙女撒花的式樣，紅色為主色，間雜粉紅色、橘黃色和紫色，在空中如矢車菊般綻放，然后仙女撒花徐徐下落、消失；有全方位爆炸形似繡球花的；也有快速盤旋升空如同蛟龍的；還有形似彗星的以及流星雨的......千奇百怪爭奇斗艷各領風騷難以描述。由近及遠，此起彼落，層層疊疊，交相輝映，匯成五顏六色璀璨的海洋，令漫漫星河黯然失色。今年的煙花，純粹以觀眾看客的身份來欣賞，置身事外以客觀的視角看事物就是不一樣。
我拿出手機，拍了幾張，效果一般，下樓去找出單反相機，抓拍幾張，效果也不太理想，學而不練，看來我的攝影技術也發霉了。想多練習拍照一些，煙花的倩影已漸漸疏落，漸漸就謝幕了。妻子輕輕說，今年的煙花沒有往年多啊。我說：現在人們越來越理性了，放煙花也有節制了，過年沒必要那么瘋狂；等到我們老了，孩子未必陪我們在家過年，到時候，由他們周游世界吧。忽然又想起，全國打擊電信詐騙，我們這里不久前剛剛抓了幾百個涉案人員，都說來路不正的錢，來得快去得也快，難道沒了這些臟錢，這個年才淡了煙花少了許多瘋狂？和妻子說了，相視莞爾。
今年的煙花不似往年一樣一波接著一波，高潮迭起，正點的高潮過后，還有斷斷續續的小高潮直至天明。凌晨二點，我續上神臺和大門口的香，就睡覺了，竟然一覺睡到七點鐘才被零星的爆竹聲吵醒。
初一的晚上，也不似往年煙花爆竹喧天熱鬧，感覺這個年有點冷清就過了，竟有點不適應。接下來幾天，往年走親訪友的爆竹聲也比往年冷清了許多。
初七，上班了，春節長假結束了，中年人的時光又恢復平穩流淌的節奏。我現在是既不期待過年也不懼怕過年。不過，今年過年，我想還是買一些煙花吧。不管世風如何變化，不管今年煙花開得濃烈還是散淡，我都要放一些煙花，不為名利喧囂，只是不讓春節淡出血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