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沿著馬路邊一直跑,我和她。我們丟下電動車,沿著舊時的那條道,荒蕪的幾近廢墟。她跑的有點喘氣,我知道她近來身體不是太好,不像十年前,她總是跑在我的前頭,然后回過頭對我做鬼臉,那真是我見過最丑的鬼臉。我那會并不很能跑,她總是半拖半拽的帶著我。
她的喘氣聲越來越大,臉部漲的通紅,我問她是否停下來走走。她搖搖頭,沒去在意自己的喘息聲,反而認真的看著路邊的荒蕪,我知道她也注意到了那個巨大的洞坑,干涸著向下凹陷。她問我這里以前是什么。我說是條河,從這里一直流到村莊里去。那會我們還去河里抓蝌蚪,整個夏天院子里都是青蛙的叫聲。
她說我們從小就不像個淑女,然后兀自笑了起來,很夸張的那種,露出她的小兔牙。她一向笑得很忘我,我確信如果我不打斷她,她會一直笑下去。她的笑是永恒的,和太陽的光芒一樣,和時間一樣。我們在這樣的永恒里不會長大,更不會衰老。永恒與死亡離的很遠。
我不肯讓她跑了,因為她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和她的心跳聲連在一起,那聲音在顫抖的搏動,它們想要越過落日的界限,去追求未知的一切。我是害怕未知的,于是我強行拽住她的左臂讓她停下,這次她沒有反抗,站在原地大聲喘起氣來。她的臉頰緋紅,她在幼時臉頰就一向容易泛紅,我母親說這是健康的標志,而那時我是羸弱的,蒼白的。
我一直相信健康和不健康也應該是永恒的,我應該永遠羸弱而蒼白,她應該永遠紅潤而飽滿。但現(xiàn)在她停下來調(diào)整呼吸時,臉一下變得煞白。她變得羸弱了,為掩飾這點她朝我做了一個鬼臉。她把眼睛撐得很大,我可以從她的瞳孔里看到我,是成人的面孔,還有落日。這會太陽已經(jīng)越來越接近山線,她說我們得跑回去了,車還離我們很遠。她說她還跑得動。我半蹲下身子示意她上來,她拍了拍我的背又兀自笑起來。我知道她在笑什么,這個姿勢是屬于她的,如今我做這個姿勢一定顯得笨拙又可笑。所以就連姿勢也應該是永恒的,它應該被打上標簽,它應該永遠被某個人享有。
最終我沒有背她,在這條路上不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們都拒絕對方的過分施與。我們可以接受拖拉式的,卻無法接受負重式的。將自己的羸弱施加在另一個生命上,讓她背著這份羸弱前行,我和她都是不恥的。我只好牽著她的手,在前頭拉著她,她的手心微微滲出汗,我的手心因此變得潮濕而粘稠。我沒有回頭對她做鬼臉,做鬼臉的權利將永遠屬于她。
太陽已經(jīng)只剩半圓,我開始莫名地焦慮,終點顯得很遙遠,我甚至開始懷疑終點的存在。過了會我聽到她在身后喊“車,車”,我也看到了那輛紅色電動車,它就停在空無一人的公園旁,顯得很扎眼。
我又想起過去,過去這里是沒有公園的,也沒有人行道。公園是長在荒蕪上的第一株植物,以后荒蕪也會消失的,就像村落消失那樣,野蠻將被文明取代。
這時她突然興起想去公園里待會,我只好把電動車又重新鎖上。這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公園,還有一些常見的兒童娛樂設施。還未開放的公園顯得十分寡淡,它是靜默的姿態(tài),靜默地凝視一切。我瞧見角落的沙地里有蹺蹺板和滑梯,我知道她也注意到了,因為她開始跑起來,同手同腳的姿勢這么些年并未糾正過來,我也小跑著跟上她。那塊寫著3至15歲的警示牌被我們甩在身后。
我們不知疲倦的一遍遍上下滑梯,她又重新變得有力氣了,甚至因興奮臉蛋又重新變得粉撲撲的。越是仔細看,越發(fā)覺得她實在是適合短發(fā),櫻桃小丸子似的發(fā)型不知留了多少年,以至于我一直覺得她是不會長大的。期間有段時間她開始留長發(fā),或許是熱戀的緣故,她把頭發(fā)留得長長的,快到腰部。那時我和她離得很遠,我在北她在南。下雪的時候我在朋友圈里看到她還在穿裙子,過膝的長裙,燙了卷發(fā),就像一個女人。
也是那段時間我們中斷了聯(lián)系,原因在我,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和一個女人相處。其實我已經(jīng)意識到永恒是不存在的,我和她都是會長大的,只是一直以來她都比我快,她就像跑步那樣不時回頭等等我,她愿意等我,但是我并不總能跟上她。于是我們第一次有了分歧。
等再次見到她,大學已經(jīng)接近尾聲,她站在雪地里,裹得很厚,我看得出她在瑟瑟發(fā)抖。她又剪回了短發(fā),毛絨帽子蓋住了大多數(shù),只露出短短的一小撮,她說我來看雪了。那時候我剛有了男朋友,而她已經(jīng)和男友分手,我說我們總是不協(xié)調(diào),她似乎沒在意這點不同,兀自笑開了,露出她的兩顆小兔牙。那天雪下得特別猛,把我們的帽子衣服都打濕了,我記得她在不停的說“雪,雪,雪”。她又變成了一個孩子,永恒里的那個孩子,而我像個女人。
終于我們都累了,幾乎失去了氣力,站在滑梯旁邊喘氣。她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感覺到了那種沉重,來自她的軀體,向下墜落的沉重感。這會兒天色已經(jīng)暗沉,公園也顯得更加荒涼,我打開手機看時間,發(fā)現(xiàn)盡是母親的未接來電,一種不安的感覺漸漸填滿胸腔,我戳了戳她搭在我肩膀的手臂,指尖微涼,我說回去吧。
她坐在我身后,半邊臉貼著我的背,她說醫(yī)生說得多運動,她說太累了,過會又笑起來說我騎車太慢。然后漸漸沒了聲音,我想她是睡著了,像個孩子一樣。
開了一段路后,車似乎是沒電了,越來越慢,終于一步也動不了。我停下來想喊醒她,但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徒勞的,車后座一個人也沒有。我獨自推著車朝黑暗里走去,她已經(jīng)離我太遠了,她已經(jīng)屬于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