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傑□羅梭江畔的青苔殊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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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后來我才知道,還沒等我從景洪出發,青苔早就在那個清晨醒來。在二月的那個清晨,青苔已在曼梭醒傣寨邊的羅梭江里,自然地醒來。

? ? ? ? 照傣家人的說法,清晨是佛祖傳播智慧的時間。

? ? ? ? 青苔選擇了那個時候,我沒趕上,此刻須先補上這一課。

? ? ? ? 羅梭江其實一點都不啰唆,流水潺潺,清而冽。青苔醒來時,太陽或還沒起床。青苔是一群歡樂勤快水靈靈的女孩,喜歡跳舞,不貪睡。她們知道,去大海的路也還遠,趕路的江水從來不睡。夜深人靜,青苔或會打個盹兒,睡一小會兒,但從不貪睡。

? ? ? ? 那時我還在去勐臘的路上。霧大車擠,我們中午才從景洪啟程。沒想過,會有一次與青苔的不期而遇。羅梭江的青苔或許早就了然這一切,不知是不是有些神性?

? ? ? ? 說青苔在那時醒來,并不怎么恰切。世人正在酣睡,世界正在酣睡,青苔倒一直醒著。西雙版納的冬日溫熙如同陽春,但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寒潮兇猛,版納也冷過幾天,早晚氣溫只有幾度。那天的霧真是很大,大過了山,大過了江。瀾滄江上霧氣蒸騰。大霧把傣家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一起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就像包裹一個嬰兒。青苔比嬰兒更嬰兒,深藏于羅梭江的江水里,任何一點輕微拂動都難敵它觸覺的銳敏。我猜它篤定感到了霧在河面的拂動。霧是不是從江面升起的,青苔不知道,江面以上的紛紛攘攘燈紅酒綠,它從不關心,關心的只是身處其中的江水。但它知道,霧對江水的拂動,和一只水鳥偶爾劃過河面又蹦又唱弄得水花四濺的攪擾,完全是兩回事,霧輕柔得多。霧的腳,或是用來跳芭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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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這樣的季節,通常都是霧的天下。

? ? ? ? 從頭年十月,到次年四月,西雙版納正值旱季,干燥,有些年頭幾乎滴雨不下。恰在這時,大霧漫了起來,大地一片迷蒙,空氣變得濕潤。前些年,當整個云南讓干旱折磨得幾乎奄奄一息時,白樺先生在上海的一家報紙上憶舊,說他五十多年前在西雙版納時,大霧常常直到中午才慢慢消散。詩人公劉在一首詩里浪漫地寫道,哨位上的值勤士兵,可以扯把濃霧擦擦刺刀。沒人追究一團霧是不是真能擦亮哨兵手中的刺刀。如今,霧似乎比以前小了。但小了些的西雙版納的霧,那種真正的霧,依然很大。上天悲憫。霧是對西雙版納的旱季,對那種干燥酷熱的一點補償,柔軟而且濕潤。

? ? ? ? 曼梭醒的青苔,就在那時的羅梭江里醒來。

? ? ? ? 都說歲月是時間之河,河里流的,當然就是歲月,是時間。時間無休無知,就像江水無窮無盡。人卻不懂。青苔笑了,我猜。青苔笑了:人看似聰明,整天在忙,死忙活忙,卻無法即時感受時間細微的流逝無聲的撫弄,只會在時間過去之后大呼小叫,直到額頭嘴角多了幾道皺紋,才發覺青春已逝。青苔倒可以。常年棲居于時間之河中,青苔無懼甚至喜歡時間那種近乎游戲略帶曖昧的撫弄。在這一點上,青苔的聰慧遠甚于人。人嬌氣,怕火怕水,怕冷怕熱。青苔不怕。無論冷熱四季,青苔都在水里舞蹈——那可能是一個湖,一條河,一片灣塘,或一泓淺水。

? ? ? ? 羅梭江的青苔更是幸運,世世代代都住在那條江里。羅梭江大名鼎鼎,我聽說它已過去了好幾十年。這條外界少有人知的江,從因茶而名聲大噪的普洱流來,一路曲曲彎彎地流經景洪、勐臘,最終方匯入瀾滄江的蒼茫,一直奔向大海。羅梭江也因身在不同地方名字各異:在景洪市勐旺鄉,叫補遠江,在勐臘縣象明鄉,叫小黑江,在勐侖鎮和關累鎮一段,叫羅梭江,曼梭醒寨正好就在這段羅梭江邊,江面開闊,水流舒緩。多年前我頭次去過的,正是羅梭江環繞中的葫蘆島。我在那里度過了一個神秘果一樣神秘的夜晚。曼梭醒寨邊羅梭江里的青苔是不是聽說過葫蘆島和神秘果,我不敢肯定。那次在葫蘆島吃了一個神秘果后,再吃任何東西,不管酸苦辣麻,統統變成了甜的。那時我還不知道,吃過新鮮的青苔后,味覺也會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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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青苔或許那時就笑了。可惜我沒聽見。等我見到羅梭江的青苔,已是曼梭醒寨的黃昏,太陽已然西墜。

? ? ? ? 黃昏似乎注定是與青苔相見的最好時刻。中午從景洪出發,霧大車擠,快吃晚飯時,正好到了掩映于叢林中的曼梭醒寨。年輕的朋友沙明說,就在這里吃晚飯了。他是勐臘本地人,家在望天樹附近,當地的事無所不知。他說好吃的地方肯定好吃。一行人于是相跟著,走向曼梭醒寨。

? ? ? ? 那時我依然沒想到青苔,沒想到傍晚時分,正是傣家女到江邊洗青苔的好時光。

? ? ? ? 先看到的是曼梭醒寨的護寨神樹,高高聳立在一個不太高的小山上,枝丫自由舒展,像在畫中,祭祀水井則就在路邊,一派家常。沙明抄起水瓢,從井口舀起一瓢瓢清水,讓我們一一凈手。井水清涼,如一道小小飛瀑,從天上傾瀉而下,沖洗凈我們的一路風塵。當我摩挲著手上的水漬,那個初看上去十分尋常的傣族寨子,瞬即變得明潔而神圣。儀式不僅是儀式,儀式總讓人通向神明。而當我們穿過一片割痕累累的膠林,沿著一截土路走下去,在一家傣族人家旁的涼亭剛剛落座,夕陽余暉中閃閃發亮的羅梭江,便倏然越過樹叢撲到了眼前。隔著四五米距離,我把目光投向羅梭江,頭一眼看到的,正是掛在一根竹竿上的長長一串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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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那儼然就是一幅畫了——羅梭江的青苔是有福的:

? ? ? ? 矮樹下。江流邊。竹竿橫架。夕陽西沉。那是個蔭翳透風的去處——后來我才知道,洗凈后等待制作的青苔,須慢慢晾干,不可暴曬。如此,那便是個晾掛青苔的好地方。江水由下而上,把落日余暉亮晶晶地拋回來,如幾道底光,柔柔地打在竹竿上,竹竿霜黃,打在那串青苔上,青苔油綠。每掛青苔,剎那變身為一個綠蔭蔭的桃。背景是夕陽中的羅梭江。清冽江水,不時翻起幾片浪花,帶著羅梭江特有的那種淡淡腥澀,順著每掛青苔那個桃形的底尖,滴里搭拉地往下滴,滴,滴,其聲可聞,如笑似嗔。每滴水珠,都如一個音符,晶晶亮地好聽。

? ? ? ? 那樣的青苔,濕潤,透明,柔弱。而我起先看到的,只是綠。

? ? ? ? 那個綠,那個晶晶亮亮的綠啊!

? ? ? ? 但那只是綠嗎?我的眼睛,我的心,是想看進去,看到里面去的。

? ? ? ? 我聽見青苔們在笑,繼以竊竊私語。

? ? ? ? 我來自眾聲喧嘩不勝其煩之處,逢此清涼境,仍忍不住欲獨自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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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貓身走出涼亭,我走向羅梭江邊。

? ? ? ? 幾個中年傣族女人,正在江邊清洗青苔。水聲嘩嘩,如訴如歌。

? ? ? ? 江邊水淺的地方,兩床攤開的布單上,青苔堆成小山。女人們站在齊膝深的江水里,佝著的腰彎成了蜷曲的蝦,拎著一把把青苔,在江水里涮啊涮。粼粼清美的畫面下掩藏著的,似有她們無言的辛苦。

? ? ? ? 漣漪遠去。青味漫溢。

? ? ? ? 羅梭江貼著她們的身影,淙淙流過。

? ? ? ? 身邊剛好有個小伙子,敦厚壯實,是個典型的傣族年輕男人。我試著跟他攀談。他說撈青苔的,一般都是男人,有時也有大膽的女人,就看家境了。撈一挑青苔,少說四五個鐘頭,多則五六個鐘頭。能撈到青苔的地方,大多水流湍急,水底的石頭或鋒利或溜滑,人難站穩。即便在西雙版納,冬日江水也覺冰涼,很辛苦。遺憾在他既靦腆,又不大聽得懂漢話。當我問他有沒有上過學時,他突然跑開了,離我遠遠地站著,順手指了指我的右邊。這時我才看見,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傣族姑娘,已站在我的身旁。

? ? ? ? 我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依常俗,我可以叫她玉婻(讀nang,一聲),或玉罕。我聽見青苔們說,叫她玉婻吧!好的,就叫她玉婻——在心里。

? ? ? ? 玉婻說,曼梭醒寨只有67戶人家,不算大。天色已晚,原只想在那里吃頓晚飯,沒顧得上去看寨子里成片的竹樓。如今的景洪已高樓林立,車流蝸行,欲望之獸沖破樊籬,早把世界撞得支離破碎。曼梭醒這樣靠近公路的傣族寨子,傳統竹樓也已少見,汽車卻多了。玉婻說,寨子里幾乎有一半人家,都有了汽車,以面包車、農用車多。玉婻個子不算高,倒眉清目秀,水靈得就像一縷青苔。她說,撈青苔,洗青苔,只是制作青苔的頭兩道工序,隨后還要晾曬,撕開,再稍許加上點鹽、姜、香草和辣椒,攤成或圓或方的青苔片;做得細的,還會在青苔片上撒些芝麻,用油煎煎,吃起來更香。一挑新鮮的青苔,經過無數道工序,兩三天時間,最后送到集市上,能賣二三百元錢。也有專門收購青苔的人到寨子里來收,價格就更低。

? ? ? ? 玉婻穿一件白襯衫,外面套著一條無袖暗綠短裙,是改良過的筒裙裝。她的嗓音好聽,正如每個傣族女孩說的普通話,糯軟清亮,有點兒全然出自天性的“嗲”,就像唱歌,像我隱隱約約聽到的青苔的竊竊私語。

? ? ? ? 夕暉已然濃得化不開。

? ? ? ? 問她讀過書沒有,她說讀過,在勐侖,一直讀到高中。記得讀過一則消息:在離曼梭醒寨不遠的勐臘縣勐侖鎮,同樣是羅梭江畔,曼俄寨有個叫依莊防的傣族姑娘,2007年7月畢業于中山大學,后考入葫蘆島上的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成了一名碩博連讀生,師從生態進化生物學研究組組長、美國生態學家Charles H. Cannon Jr(中文名:柯仁卓)博士,成為柯仁卓在中國招收的第一位研究生,在當地傳為美談。我問玉婻:后來沒考大學嗎?她說沒有,能讀到高中,已很幸運了——老人說,傣族女人不用讀那么多書。至今,整個曼梭醒寨還沒一個大學生。初聞此言我有點兒傷感。又問她撈過青苔沒有,她說沒有,奶奶舍不得讓她去。奶奶說,撈青苔,洗青苔,會把女人的手磨壞的。青苔會老,女人也會老。那你奶奶呢,會去洗青苔嗎?玉婻微微笑了,是美得像青苔那樣的笑。她指了指我先前最早看到的那個正在江邊洗青苔的老人說,那就是。

? ? ? ? 那天,正是丙申年的大年初三。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正在羅梭江邊洗青苔。

? ? ? ? 我無言。

? ? ? ? 天將黑定。天,是什么時候黑下來的呢?

? ? ? ? 被我叫做玉婻的那個傣族小卜哨,真的該去讀大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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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吃飯了。其時又一撥洗青苔的人,已踏著夜色而來,或打手電筒,或戴礦燈帽,以夜色為衣,只露出眼睛,借著微弱的光亮,一直走到羅梭江畔。黝黑的羅梭江水,斑斑點點光影閃爍。我能清晰地聽到羅梭江水嘩嘩而流。青苔依然醒著。似乎,我也能更清楚地聽到青苔的竊竊私語。

? ? ? ? 晚飯時,桌上正好有一盤油煎青苔。不知為什么,我卻很不敢下箸。偶爾搛上一筷子,細嚼慢咽間,似有一種先前從沒嘗過的滋味。油煎過的青苔,顏色轉為深綠,薄而酥脆,送進嘴會發出輕微的嘎嘣聲。青苔在說話,但我無法聽懂。我說不出那是什么滋味,盡管我一直在回味。我試圖從所有那些有關青苔的詩文中找到那種滋味,但我發現不對,總是不對。

? ? ? ? 中外古今,總有人懷想青苔,或曰苔蘚。王維如是寫: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是在說,這個雨天,不想開門納客,只在庭院枯坐,忽覺綠蔭蔭的青苔,像要從地上跳起來,依偎到衣襟上來吧?現代那些有覺悟的人,也如是。日本攝影師杉本博司,索性把自己的書命名為《直到長出青苔》。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也曾寫下這樣幾行詩:如同親人相見在一個夜晚/我們隔墻交談——/直到青苔長到我們唇上/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

? ? ? ? 想想,他們言說的青苔,與我的青苔,不是一回事。他們看到里面了嗎?好像沒有。

? ? ? ? 人類已經進入后現代。世界正像美國人馬歇爾·伯曼(Marshall Berman)的一本書名所說,“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這個充滿矛盾和曖昧不明的現代世界!現代性為我們帶來的,是堅硬、快速、海量的理智,及一串讓人進退兩難的填空、選擇和判斷。悠緩、柔軟被無端排斥。可總有些看似柔弱的美,依然隱忍地存在,以它們有意無意的修行,柔韌地抵抗著這個俗世。

? ? ? ? 傣族人家大都傍水而居,喜歡就地取材,偏愛以魚類和水生藻類植物為菜肴。青苔乃自生自長的自然之物,無須種植,而種植恰是現代農業的必須。種植從來都要預先“清場”,即便最古老的燒荒播種也如此,先行排斥另一些自然之物。在江河里撈取青苔顯然與“現代”無關,那是傣族人敬奉自然的另外一種方式,是一種古老技藝,無須科研與推廣。青苔的學名叫水綿,屬藻類植物,生長緩慢。傣族人不用知道這些,只叫它青苔,每年一到四月份就可收采。一切都在自然進行。羅梭江邊的傣民收取青苔只是順應了自然,是另一種“道法自然”。收取青苔當然艱辛,但因了它的“自然”,而成了一種踐行自然美學的勞作。他們從不指望青苔會“速生”,更不會定規劃下指標,年產多少多少,只靠其自然生長。青苔在那樣緩慢的生長中,與傣族百姓達成了默契,他們的采集、加工同樣悠緩,慢手慢腳。這樣的生活方式與青苔驚人地相似。青苔本身即美,收取青苔的勞作,為青苔平添的是另一種人性的美。蔣勛說:“似乎‘美’存在于宇宙之間的每一個角落,無處不是美”,“但是,似乎沒有人不對花有美的感動”。青苔雖不是花,亦因此而有了超越“現代”的自然之美。那晚的魚來自羅梭江,雞來自神樹周圍,菜來自自家園田。甚至可不用碗筷,用洗凈的手抓一團糯米飯,在手心里揉啊揉,揉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飯團,輕輕蘸上幾絲綠色的烘干青苔,綠白相映,你咀嚼的正是自然的原味……

? ? ? ? 當羅梭江邊的那個黃昏已落在身后,青苔從此就與黃昏連在一起,成了一個自然的美意。人成其為人的路途不只在課堂。細細一想,傣族姑娘依莊防去做研究生沒錯,玉婻沒去讀書而跟青苔一起成長,同樣沒錯。

? ? ? ? 我或很難從這個俗世拂袖出離,卻對羅梭江畔的青苔殊勝滿心歡喜。

? ? ? ? 擔心惟在明天,是不是能跟羅梭江畔的青苔一起,在智慧的清晨醒來呢……

? ? ? ? ? ? ? 2016年2月19日于昆明

(此文2016.3.10原載於《北京晚報》,現已收進散文集《輕捋物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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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捋物華》,散文集,作家出版社2017.9出版,淘寶、當當、京東及各實體書店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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