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肆)

“各位旅客請注意,列車馬上就要到達終點站—宛城站……”

  廣播中的女聲,打斷了兩人漸行漸遠的沉思。她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們真的到站了。

  他直起身子捶了捶有些僵直的背,在她的攙扶下,隨著返鄉(xiāng)的人流下了車。

  宛城處于南境的最南邊,它不大,是南境諸多縣城里最小,且最靠南的一個。因常年恒溫和雨水豐沛,使得南境成為了全國家喻戶曉的“茶葉之鄉(xiāng)”。這里季節(jié)的分割并不鮮明,冬天也只是比夏天稍涼,夏天也只是和春秋相近。怡人的溫度,充滿茶香的環(huán)境使得宛城生來就拒絕工業(yè)和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生活在宛城的人們才稱得上是順應自然的產(chǎn)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飲用山泉取水,餐食五谷雜糧。農(nóng)忙采茶養(yǎng)蠶,閑淡喝茶聊天。日子雖不富裕,卻也自然自得.。

  她與他到達宛城時正值冬季,也正是宛城最為清閑的時候。下了火車,兩人乘坐票車,穿過滿是茶梗的矮山,穿過狹窄平坦的道路抵達宛城的清茶鎮(zhèn)。一下車,他便能夠輕易的嗅到空氣中彌漫的茶香味,隨時殘余卻也能溢滿口鼻。在她用文字與當?shù)厝私徽劦臅r候,他靜靜的坐在行李箱上,目視著陽光。是個晴天,他能夠感覺到,陽光溫暖又不強烈這樣的天氣在北國只能等到冬天才有,北國是那么的倔強,硬生生的分割出四季的變換,季節(jié)與季節(jié)之間的更迭似乎跳過了一個緩沖的階段,總是那么突然,那么激烈。溫潤的春天一過,著火般的夏天就盤踞在人們的頭頂,還沒有下兩場秋雨,白色的,冰涼的冬天就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他不喜歡突兀,他喜歡緩慢的過度,就像宛城,就像從宛城出生的她。他瞇起眼睛,面朝陽光,濕潤中柔軟了等待。

  她回來了,帶著一身再適合不過的味道。

  在她的引導下,他們坐上了一個拉甘草的牛車。驅趕牛車的老伯慢悠悠的,一邊說著他如何都聽不懂的話,一邊從懷中取出旱煙抽了起來,偶有興致,他還會在趕牛的同時唱上兩嗓子山歌。

  一路上,她都緊緊的攥著他的手,手是溫熱的,手心滲出的汗與時下的溫度并不相符。他明白她心中還在懼怕著什么,還在難過著什么。

  他沒有說話,只是加大了手中的力度。他想給她點安慰,或是一個簡單的微笑,但他知道,此時自己多余的表情和動作只會不合時宜。

  牛車還在顛簸,一路慢行,不曾停止。

  “快到了?”他問道。因為他覺察到她的緊張在急劇的發(fā)酵。

  這時趕牛的老伯口中吆喝道:“吁……老喲,三娃子著家了!”

  他聽到院落木門的“吱呀”聲,聽到有人走向牛車的聲音,聽到了隱約的哭聲。

  她有些顫抖,很快的下車,一下子撲到了來人的懷中。

  “三娃子,恁娘撒手了……”一個中年婦女哽咽的聲音。

  “三姐!恁終歸是著家了!”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孩的聲音。

  他坐在牛車上,無從下手,只能聽。

  這時,她松開婦女的擁抱,擦了擦眼淚,走向牛車。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攙了起來,同樣,他能感覺到,是她。

  兩人像平時一樣,她拉著他的手,他任由她引導。下了牛車,穿過木門,走過小院,過了臺階,繞過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他和她,兩人齊齊的跪在大廳里,跪向一框黑白的照片。照片很老了,應該是逝世者年輕時找的,照片定格下的逝世者臉上的微笑洞穿了二十幾年的時光,洞穿了兩代人無法逾越的隔閡。

  在親戚的指引下,他暫時離開了她的身邊,跪在左手邊,女婿的位置。雖然沒有人說明他們的關系,但是這樣也算是最為妥當?shù)姆绞健⒓釉岫Y的人并不多,且大多都是帶有血緣關系的,他從他們的談話中能夠聽出這一點。可他聽不出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是在守著母親的遺像哭泣,還是一一向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行禮,還是痛苦的忘記了一切。這些都只是猜想,他無從得知,因為她是安靜的,是一個緘默的姑娘,是一潭安靜的湖水。

  儀式進行的很快,親屬們瞻仰過逝世者的遺像后,滿懷哀傷的離開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自己家里的人。

  大約傍晚的時候,靈堂里漸漸安靜了,剩下的只有耳語般的交談。有個人來到了他的跟前,他能感覺到一股陌生的氣味,里面夾雜著年邁的、煙油子的味道。他覺察到來人正在用手在自己面前晃動。劣質的煙草味在那只手掌的表面晃蕩。他出于禮貌,伸手探去,緊緊握著,并報以微笑。

  “您好!”

  老頭嚇了一跳,抽出手,起身迅速離開了。

  他撇了撇嘴,因為不多時,他便聽到來自隔壁的竊竊私語。

  “哎呦,三娃子。好好個妞咋地非找一個瞪眼瞎呀。”

  “就是就是,咱三娃子多好看,劉叔家的阿娃,現(xiàn)在在縣里撈貨,出息大了,要不……”

  他默不作聲,低頭揉著自己有些發(fā)麻的腳踝。耳房的門簾被人撥動了,一串清脆的風鈴聲。他馬上端正坐好,雙手放在膝蓋上。突然,一雙柔暖的小手,輕輕的揉捏著他的腳踝。是她。

  他松了口氣,身體還保持著僵直。她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可以放松了。

  他塌下身子,轉過頭低聲詢問:“怎么樣了?”

  她默不作聲,繼續(xù)幫他捏腳,他能感覺到,她很痛苦,從雙手傳來了只有他能讀懂的信息。既然這樣,他也放棄了繼續(xù)詢問,索性翻過身來,將雙腳盤起,握著她的手。

  面對著她,微笑。

  她一頭扎進他的懷里,放肆的哭了起來。

  “就這樣一直安靜下去,也挺好。”他想。可現(xiàn)實怎能讓事事都如意。

  庭院里傳來了一個年輕人呼喊謾罵的聲音。

  她一驚,回頭看去,是自己的弟弟。很顯然他喝多了。她正要去制止,卻被他拉住了手。

  “我和你一起,能聽出來,他喝多了。”

  她攙扶著他向庭院走去,開門出靈堂門,他就皺起了眉頭。

  “哪個挨千刀的傻娃子,喚她回來!離家這么多年,娘死了,她回來了,誰知是不是為了分錢哩!”

  她在顫抖,從手中,從指間,從他的掌心里。她扯著他,一步邁出門欄,匆匆的向弟弟走去。

  她不會說話,只能用手比劃著,嘴里咿咿呀呀不清,但從臉上的緋紅可以看出,安靜如她,此刻也不僅僅是生氣那么簡單!

  “咿呀什么咿呀!恁可是聽說咱娘死了,有人賠錢,你才著家呢……”

  她一臉震驚,母親身體原本就不好,怎么還為別人做事情。

  “恁不知道?別裝了。咱娘去鎮(zhèn)里的磚窯攬活做,你能不知道!”

  磚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樣的地方怎么能讓母親去,那里連男人都受不了!她一把支開快要戳在自己臉上的指頭,用手比劃著。

  “哈?恁還好意思說,恁在外面掙的那點錢根本不夠折騰的,還不夠說婆子的呢!恁也就是看咱娘死了,陪了錢了,恁才回來!”

  “死者未寒,小家伙說話要注意點!”他向前跨了一步,沉聲說道。

  “哎呦!恁們大家看看呀!三娃子帶了一個瞪眼瞎著家搶錢來了!”

  “你知道她有多難過嗎?你知道你母親去世以后她有多痛苦嗎?她不惜放棄一切的回家,就是為了盡最后一點孝道!她在外風吹日曬,給人當牛做馬,你對得起她嗎?哼,換句話講,你對得起誰!”

  弟弟被他一句句質問給氣紅了眼:“恁他娘的算個啥!恁跟俺姐啥干系!俺們家的事需要你在這里攪合啥!”

  他臉色一沉:“我是她丈夫!”

  一瞬間,院子里安靜了下來。弟弟啞口無言,咽著唾沫。她驚得捂著嘴巴,家里的親戚也都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恁說是俺姐丈夫就是啦。誰知道她咋勾搭的人!”

  “啪!”她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了弟弟的臉上!這是她平身第一次打人,就連當初最屈辱的時候她都是忍氣吞聲。她自己也被嚇到了,本能的出手后,心中還是有一些不忍,畢竟是自己的弟弟。

  “恁為了他打我!恁盡然為了一個瞪眼瞎打我!”弟弟吼著,手里揮舞著酒瓶。

  他感到事情不對,馬上摸索她的身影。

  “嘩啦!”

  “呀!”

  ……

  一連串聲音在短暫的沉寂后爆發(fā),有在爆發(fā)的瞬間歸于沉寂……

  他感到后腦勺一疼,緊著一道溫熱便鉆進了衣領。

  弟弟顫顫巍巍的看著手中僅剩一個瓶嘴的酒瓶,把腿跑了出去,親戚們見狀也紛紛四散而去。

  她捂著他的頭,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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