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沒有一天不做夢。但父親過世兩年有余,極少夢見他。
前些天,居然夢見父親。在夢中,我與他通電話。
每遇好夢,在將醒未醒之際,我會有意識地重溫夢境,想極力留住夢中的每個細節。但往往徒勞。一旦醒來,夢中的情景便像水滴跌落滾燙的鐵板,瞬間蒸發,了無痕跡。
這次一樣,夢中父親說的話隨夢而逝,只是那熟悉的聲音和語氣似乎還氤氳在暗夜里。于是,隱痛如潮水般涌來,令人窒息。
父親在世時,我們相互間的電話并不多。每每重要日子,會打個問候電話,或是有事說事的寥寥數語。這是男人間的矜持與內斂。
年少時,父親嚴厲威儀,使我憚于與其交流,遠不如與母親的隨意與無所不談。
及至成年,特別是我畢業即至廣州后,有了彼此親近的感覺,但似乎又有一絲絲令人別扭的客氣。
但無論何時,與父親電話,即使遠隔千里,我也能感知電話那端他無法掩飾的平和的喜悅。
2013年端午,我照例打電話向父親問好。這次,電話中父親聲音疲憊,感覺不到往日的歡愉。掛完電話,我思忖:不是父親對我有什么意見吧?不幾日,接到家里電話,告知父親突發腦溢血。
半年多后,父親舊疾未愈,又添新病。隨后兩年間,問候的電話自然多了。但僅止于詢問病情。其實,遠離親人不在他近旁的愧疚,讓我每每電話時都心生忐忑--這種關心是多么蒼白無力??!
記不清從何時,病中的父親有了原來不曾有的習慣--撥通電話后又立即掛掉,等我打過去。父親他是為節約話費嗎?我這樣想。
但其中連續好幾次,等我撥過去。他卻說:沒事,剛要打你弟的電話,撥錯了哩。我說:哦!隨之也便聊上幾句。
父親過世后好久,我才領悟并確信那是父親善意的謊言。一定是我太久沒打電話,他想聽聽遠在千里之外大兒子的聲音。而一個大男人的自尊心讓他編了一個理由-一"我撥錯了"。
前年端午前,父親的病不見好轉,疼痛日益加深,身體每況愈下。大家心中都有帶著隱痛的心照不宣。節前,我早早給家里去電話,說端午會帶妻女回家。那段日子,父親電話很勤,三番五次問買票沒有?日子定了沒有?后來,父親打電話給我:紹山,如果她娘兒倆實在回不來,你就一個人回來吧!我聽出了懇求的語氣,心里一陣酸楚。
端午節前回到家,停留兩天,那是父親病中我為數不多陪伴的日子。也是我們共度的最后一個節日。兩個多月后,父親走了。而他的電話號碼在手機里存了好久,只是不再響起。
后來,母親無意中告訴我:你們不在家的時候呀,你爸手上總拿著手機,時不時拿起看看。有時翻開手機蓋,好像要打個電話,隨后又蓋上,一天好多次喲!
我瞬間明白,我的父親,數著時間等天黑,又數著時間等天亮的父親,孤獨與疼痛相伴。在預知不多的最后煎熬的日子里,他是在等電話響起,他是想多聽聽后人的聲音,可是??
但我,因為父親尚在而致忽略。然而,我的忽略與虧欠,又何止這些?--所以,一直感謝有姐姐和弟弟在父親身旁。
自我南下廣州至父親過世,整整二十年。這二十年間,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那斷斷續續短暫相處的時光,已然定格為一幀幀特寫畫面。而畫面是那么少,一如參差在厚重歲月之書的插畫。
二十年間,父子各守一方,兀自勞碌。父親走后的兩年多光陰中,我偶爾回味,便感覺二十年間,日子稀疏,懷念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