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春雨初霽
【南宋】陸游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臨安春雨初霽》是陸游的代表詩作之一,在它剛寫成的那幾天,就被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讀者贊賞——毫無疑義,這首詩里最打動人心的警句,便是第二聯(lián)“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只是今天對此詩所作的絕大多數(shù)鑒賞,往往繞過了這兩句。為什么?
一般來說,人們?nèi)匀涣晳T于用“知人論詩”的方法來解釋詩歌。譬如在對這首詩的詮釋中,先是把陸游固化為一個態(tài)度單一的愛國詩人,和朝廷的關(guān)系,也簡單到只是不斷寫詩敦促著皇帝和大臣們收復失地。
在這樣標簽化的陸游像之下,我們再通過查找史料了解到,這首詩的背景是詩人62歲那年被重新啟用,任命為嚴州知州。陸游按慣例去京城覲見皇帝,客居臨安時寫下了這首詩。《宋史·陸游傳》里還有一處細節(jié),皇帝在臨別前,對陸游說:“嚴陵山水勝處,職事之暇,可以賦詠自適。”
于是,一邊是一腔熱血想要收復失地的陸游,一邊是給他一片美麗山水可以賦詠自適的皇帝,二者構(gòu)成了鮮明的矛盾,于是詩人失落、苦悶、悲憤……帶著這樣的“固定背景”來解讀這首詩,自然無法妥善地處理“深蒼明朝賣杏花”這樣明亮的意象,而只能把解讀的重點,放在“客京華”、“閑”、“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這些似乎能夠支撐事先確定的解讀意義的詩句上。
這就是《宋詩鑒賞辭典》中王鎮(zhèn)遠先生的解讀,很有代表性(鏈接:王鎮(zhèn)遠先生解讀《臨安春雨初霽》)。錢仲書先生的《宋詩選注》顯然沒有落入這樣的貼標簽的解讀,可惜錢先生只是提供了幾處重要的注釋,卻沒有就此詩的意蘊發(fā)表任何意見。
這種解讀首先遇到的困難,就是如果我們把“知人論詩”的“歷史背景”再擴大一些,史料再挖得細致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以上的解讀事實上和歷史背景頗多矛盾。
譬如,陸游一生癡愛山水,能到嚴州赴任,至少在他未到任時的想象里,不會是一次苦悶的旅程。而能到嚴州任職,和他的愛國情懷也并不矛盾,事實上,他從來沒有申請過自己去帶兵打仗、收復河山。在任何地方,他都可以用他的詩歌來愛國——對整個國家而言,這樣的意義遠大于讓一個年邁的文人去上馬殺敵。
譬如,陸游此前曾經(jīng)請求能夠回到家鄉(xiāng)附近,找一片風景優(yōu)美之地“養(yǎng)老”,這次難道不是如愿以償?
譬如,這次陸游是失官幾年后再度復得,而且是升了官——想要復出為官,事實上一直是他真實的心愿。陸游在許多詩里坦白表示,自己需要一份薪水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
譬如,在臨安期間,他和楊萬里等人詩酒唱和,甚是開心。
譬如,在陸游的全部詩句里,我們不僅能讀到不少愛國詩篇,但同樣也能讀到數(shù)量眾多的熱愛精致生活的非愛國詩篇——僅用一個愛國標簽,是解釋不了陸游的全部詩作的。
如我一貫所堅持的那樣,我認為要領(lǐng)會詩歌的意義,主要還是得回到詩歌本身。甚至對詩歌傳統(tǒng)(和前面的偉大詩歌的關(guān)系)的了解,也比掌握一首詩的歷史背景更為重要。歷史背景是理解一些詩歌的必要資訊,但本身卻不足以提供詩之為詩的理解,或者證明。
無論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詩歌總不是生活本身,也不表現(xiàn)詩人的全部心情,而是詩人用詞語、意象、音韻編織出來的一個簡潔、凝練、動人的藝術(shù)之境,并借此向世界呈現(xiàn)自己的本心、意志。而他所用的詞語,往往是一個特定的詩歌傳統(tǒng)中的“行話”,他的創(chuàng)造性,就體現(xiàn)在創(chuàng)造新的“行話”,或者用一種微妙的方式,豐富“行話”的意義。
“春雨初霽”是一個自然現(xiàn)象,但被詩人采擷進詩歌里,它就不僅僅是一個自然現(xiàn)象——而且在此之前的詩人,已經(jīng)用無數(shù)詩歌賦予了“春雨初霽”以明確的意義方向。一般來說,它不是悲憤的,即使開始有憂郁,最終也將是雨過天晴,變得明朗的。
這是詩歌的第一個意蘊清晰的暗示,但它需要在詩歌的展開過程中,和其它的意象相互詮釋,從而獲得它明確的意蘊。
這首歌確實是在一種比較低落的心緒中展開的: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但我們都知道中國律詩的四聯(lián)之間,絕句的四句之間,有“起承轉(zhuǎn)合”傳統(tǒng),所以焉能不猜測這或者是一個“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前的“山窮水復疑無路”呢?
而且即使在這一聯(lián)的兩句詩中,也并不全是黯淡。譬如這里有一個特殊的意象——騎馬。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討論過馬與驢在中國文人心目中的不同象征(鏈接:《何故作驢鳴(上)》、《何故作驢鳴(下)》),一般說來,騎驢往往和失意、流浪相結(jié)合,而騎馬往往得意(春風得意馬蹄疾)、做官結(jié)合在一起。而有意思的是,陸游恰恰更多時候是和騎驢結(jié)合在一起的,余秋雨曾經(jīng)在一篇散文中感慨:“那種揚旗排隊的旅游隊伍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最好是單身孤旅,但眼下在我們這兒還難于實行:李白的輕舟、陸游的毛驢都雇不到了……”因為陸游的詩句“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和他的愛國詩篇同樣打動著一代代文人。
如果用知人論詩的方式來強行解讀,這里完全可以解讀成另外一種模樣:誰令我騎馬到京城來?那是皇帝親自召喚啊,升了我的官,還流露出對我的詩作頗為欣賞的態(tài)度,這正是對第一句的“世味年來薄似紗”的反轉(zhuǎn),以示皇恩浩蕩啊。但這樣是不合法的,畢竟在詩句中陸游用的是“誰令”而不是“皇命”,而這種不知誰左右了我命運的問法,帶來的自然是一種“前途未卜”的悵然心情。縱然是“騎馬”,是“許諾升官”,但依然留著一些淡淡的惆悵,和對前途的茫然。
騎馬或者騎驢,和陸游事實上是怎么來到京城并無關(guān)系,按照當時最普遍的情況,陸游更多的可能是乘船從大運河(蕭甬運河)渡錢塘江到杭州,然后再坐轎子或者馬車。但這是詩句,詩人選擇能夠表達他想要表達情感的意象,而不必處處拘泥于物質(zhì)的事實。
詩人把首聯(lián)中的不安、茫然、忐忑帶到了第二聯(lián):小樓一夜……
一夜未眠,聽著風雨,這自然表明詩人依然處于不安和忐忑之中,但是,畢竟這里詩人最后采用的詞語是“春雨”而不是“風雨”,這就意味著詩意在此處可能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
聆聽風雨的傳統(tǒng)中,我們能想起諸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和“昨夜雨疏風驟……應是綠肥紅瘦”等詩句;而聆聽春雨的傳統(tǒng)中,我們則能想起“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和“昨夜一霎雨,天意蘇群物”等詩句。
詩人或許很多次斟酌著、推敲著該使用“風雨”還是“春雨”,因為他的心情本就在二者之間,在“忐”和“忑”之間起伏不定。
但畢竟最后詩人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春雨”,是“天意蘇群物”的雨,而不是“明日落紅應滿徑”的雨。
雨來自天上,是天的恩賜。
大地的復蘇與欣欣向榮,在詩歌中從來不需要費力地羅列萬物,而只需要找到最新鮮、最動人、最能夠把世人麻木了的感官喚醒的一個意象,譬如“一枝紅杏出墻來”、“草色遙看近卻無”,譬如這首詩里的“深巷明朝賣杏花”!
就七個字,萬物復蘇,整個城市欣欣向榮,更重要的是,詩人的心緒終于從不安中安定下來,從忐忑中明亮起來——這也是“天意蘇群物”中特殊的一物,而至少在這首詩里,它成了最先領(lǐng)會上天恩賜的先覺者——在杏花開放之前,他已經(jīng)道出明天將“春雨初霽”和“杏花盛開”,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肯定這雨是善意的雨,是恩賜的雨,他原本忐忑的心已經(jīng)在對雨的聆聽中安定下來,確證了天的善意,和春的信息。
于是,在京城的客居生活也就隨之安定、安寧: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陸游擅長行草,是南宋書法四大家之一,所以在沒有確切證據(jù)之前,我們不能武斷地認為一個書法家在演練他鐘愛的藝術(shù)時,心情是無聊、空虛和郁悶的。
而此處詩人明顯地使用了一個典故:張芝擅長草書,但“下筆必為楷則,常曰:‘匆匆不暇草書。’”因為草書要考慮布局謀篇,要求更高,所以張芝說自己經(jīng)常是匆匆不暇草書。而陸游是反其義用典,說自己此刻很悠閑,可以寫草書——此處悠閑,主要還是心的悠閑,而不僅僅是身的空閑,從首聯(lián)剛進京時的忐忑不安,詩歌推進到這時,詩人的心至少是暫時地安頓下來了。
這種心的閑適,更表現(xiàn)在后半聯(lián)詩里:“晴窗細乳細分茶。”宋朝時的茶藝,和今天頗為不同,遠為繁復和講究。
不同于我們的散茶(葉茶),宋朝人用的是小茶餅——由早春的新芽用煎茶法制。飲用前,先得把茶餅切下磨成粉,做成是末茶(抹茶)。然后用開水沖泡,用茶匙或茶筅打出“細乳”。品嘗時,還可以用不同濃度的茶汁,在泡沫上澆出山水花鳥等圖案(頗像今天的卡布品諾咖啡上的圖案),這就是詩人所說的“戲分茶”。
宋徽宗的著作《大觀茶論》里,記錄著分茶的相關(guān)細節(jié);宋徽宗的名畫《文會圖》,劉松年的名畫《攆茶圖》等里,我們可以看到宋人飲茶的現(xiàn)場。無論如何,這是當時文人熱衷的雅事、美事。如果沒有其它信息佐證,僅僅從把玩茶道和書法上,是不該得出詩人當時苦悶、無聊的解讀的。
但詩人表達出的明朗,也確實是低調(diào)的,安靜的,甚至是有一點點孤寂的。這是靜美、靜好的時光,是雍容、精致的歲月。此刻詩人的心,不是想起北方的悲憤與熱烈,而是靜候下一刻來臨的從容。
在最后一聯(lián)中,詩人完成了詩歌程式“起承轉(zhuǎn)合”中的“合”,也就是收攏全詩。而這種收攏往往都是有一定的程式的,回望家鄉(xiāng),就是遠行、客旅詩歌最常見的收攏方式。這種對家的必然留戀,并不意味著詩人此刻更愿意回家、辭官、隱居,而更多是為自己在漂泊中設定一個可靠的方向。就像王安石剛剛離開家鄉(xiāng)鐘山,就在瓜洲渡口吟出“明月何時照我還”的詩句,但事實上,他的精神是更愿意前行、前奔的——精神向前開拓時,靈魂需要向后,找到一處安頓的家園。
但陸游這首詩的結(jié)尾事實上要精致得多。這是詩人在詩中再一處活用典故。
魏晉時詩人陸機在《為顧彥先贈婦詩(二首其一)》的開頭四句中寫道:“辭家遠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
而陸游末聯(lián)“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完全是陸機這四句詩的反寫。
首先,陸游的家離京城很近,所以“猶及清明可到家”。事實上紹興與杭州本就是隔江相臨,哪怕坐船慢行,最多也不過兩天就可以到家。
再者,詩歌中的臨安城也并無風塵:自然環(huán)境里,它正“一夜春雨”、“春雨初霽”,當然沒有風塵;在人文環(huán)境里,“矮紙”、“晴窗”兩句,也不支持“多風塵”的暗喻說法。所以詩人說“莫起”,也就是不必起,因為命運此刻還是厚待的,心境此刻還是從容的——雖然在開端處,它顯露出過往歲月帶來的疑慮和忐忑。
但是吊詭的是,當詩人說“莫嘆”時,我們分明聽到了嘆息的余音,就像說“莫愁”時,我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喜悅,而是一點點憂愁。
而“可到家”的詞句,同樣提醒我們此刻詩人還在漂泊中、旅途上,是在客居,而不是到家。
就這樣,詩句始終把情緒放在忐忑之間,在整體的明朗明凈中,在由低到高的心境轉(zhuǎn)換中,始終保留了復雜、分歧,這增加了把握詩歌的難度,并且使得詩意最終不能被明確地釋讀。在一定意義上,正是這種復雜、多元和撲朔迷離,才使得它成為一首了不起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