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帝國(4):迷途的巨人

公元前591年,中原霸主楚莊王枕著他的霸業夢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歷史上,一代強人的離世在留下豐碩基業的同時,也會遺下真空的權利,庸色的接班人,爭權奪利的權貴和風云詭譎的政治環境。

此時,就楚國全面接受中原禮制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之久。在最初階段,中原化對一個文化尚未完全開化的國家來說有著強有力的催化力。在中原化的推動下,楚國的社會生產力和文化進程得到了尤為顯著的提高。然而,幾十年過去,當人們已經完全沉浸甚至麻痹在這片舒適的文化浴缸當中時,過度中原化所導致的副作用也漸漸展露出其可怕的觸角。

這些可怕的觸角將會遍及一個國家的上上下下,麻痹了一個民族原本血性尚武的斗志,滋養了一個階級無窮無盡貪圖享受的腐敗貪念。在楚國盛世的庇蔭下,興盛的文化、優越的物質生活讓楚人逐漸放下鎧甲利刃,步入了曾經中原貴族的享樂腐敗的后塵。

不難發現,中國歷史上的許多的輝煌一時的政權都來自于曾經地屬邊陲的偏遠民族。這些部落在困苦的環境中,秉承著一腔勇氣和熱血,能夠在短時間內制服那些在極力追求物質享樂過程中身心俱疲的中原政權。然而,由于沒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在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面前,這些來自偏遠地區的民族往往會輕而易舉被中華文化壓制直至徹底被馴服(中原化)。

這是中華文明的一個魔咒。

政權作為文化的衍生品,可以被任何力量鉗制、控壓甚至毀滅。只要文化的根基沒有被徹底的泯滅,新的政權又會像千年古榕的分支一樣,重新在文化的母體上生長出來。古代中國千年以來王朝的更迭,就是依據這個道理。那些想要侵入母體的單個異族文化,也在長此以往的過程中融入了母體,成為了其中不可分割血肉相連的一部分。

歷史有跡可循。幾百年后的西夏、遼國、金朝、清朝就是最好的例證。外族的政治入侵到頭來轉變為了文化相互融合,這也是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所在。

話說回來,中原化所帶來的副作用等到楚靈王上臺以后徹底地顯現出來。相比起前幾任楚國國君,楚靈王無疑是幸運的。晉楚兩國的弭兵會盟換來了近百年和平歲月,不過長達一個世紀的爭霸耗時賽已經讓兩個大國精疲力竭。就像彈簧一般,壓抑愈久,反彈越大,得以喘息的楚靈王趁國力迅速得以恢復之余開始極力追求享樂奢華,并慢慢沖破了理智的閘門。

原本和他的祖父楚莊王一樣,楚靈王也擁有著意圖稱霸中原的偉大野心。但他卻錯誤地將偉大解讀為物質上的富麗和奢華,并逐漸迷失墮落在追求霸業的道路上。

他勞民傷財地修建了當時世界上最富麗奢侈的章華臺,并將此作為自己彰顯權利賣弄財富的象征。富麗堂皇的章華臺寄托了楚靈王渴望追求權利霸業的癡夢,在這歌舞升平的紙醉金迷中,沉溺于聲色犬馬楚莊王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丟盔棄甲繳械投降,永遠地丟棄了創建霸業的男兒血性和責任擔當。

令人諷刺的是,楚宮,楚舞,楚繡,楚歌,這最華麗的宮廷,最妙曼的舞姿,最精致的文物,最美妙的樂曲,最令人稱贊的文明往往誕生于盛世之巔的懸崖溫床。于是,沉醉其中目不暇接的楚人,哪還有心思和工夫去留意巔峰背后的無盡深淵?

禍不單行,這看似繁花錦簇盛世也同時滋發了一些不易察覺的歷史暗角,一些卑鄙的小人開始在政治的大舞臺搔首弄姿,打開了后來楚國一系列厄運的潘多拉之盒。

到了楚平王這一代,楚王繼承了楚靈王奢靡荒唐的作風,在大臣費無極的慫恿之下迫害了楚國太子,作為太子老師的伍奢也因被誣陷密謀謀反而慘遭全家滅門的厄運。作為唯一存活的伍家之子伍子胥,懷著對楚王和費無極深深的恨,逃到了楚國的敵人吳國旗下,決心借吳國之手,以血家仇。

縱觀當時的天下疆圖,不難發現,只要有利益紛爭的相鄰國家都是彼此的敵人,而彼此不相鄰的國家就自然而然地結成了友邦。當時,分別同楚國相鄰的晉國和吳國為同盟,而楚國和西北秦國則互成一派。

經過了多年中原化的進程,東海之濱的吳國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成長為一帶強國,并在楚晉之爭的過程中經常趁機侵擾楚國的東部領土。伍子胥的從天而降給吳國帶來了先進的作戰理念和兵器技術,極大地提高了吳軍整體的作戰實力和凝聚力。這時的楚國尚還沉浸在自得其適的安逸之中,渾然不知一場醞釀了16年之久的復仇暴風雨即將的來臨。

公元前506年,眼見時機成熟的吳王闔閭派伍子胥為首的吳軍出兵征討楚國。擅長陸地水上作戰的吳軍聲東擊西,在水陸兩線加急襲擊楚軍。疲于奔命的楚軍實力早已大不如當年驍勇善戰的先輩們。吳軍找準時機,趁楚軍疲乏之時突然發動了最猛烈的進攻,勢如破竹的吳軍就像當年邲之戰的楚軍大敗晉軍一樣殺得楚軍連連敗退,同樣的而歷史畫面又在這片熟悉的大地上重新上演。

最終,擁有世間最華美的章華臺的楚國都城郾城,沒能抵擋住伍子胥復仇的焰火。這個差點在楚平王的屠刀下喪命的年輕人終于在流離的16年之后,以征服者的姿態,踐踏著這個曾經讓他遙不可及的皇宮禁地復仇歸來。

當年,楚平王用劍破碎了他的家庭,如今,他也用劍破碎了楚王子孫的廣闊疆土。

或許,歷史還對命途多舛的楚國尚留一絲的憐憫之意,在楚國面臨國破家亡的最后時刻,它及時的派出了另一位重要的歷史角色包申胥進行最后的力挽狂瀾,聯合楚國的盟友秦國,一同擊退了吳國大軍,總算保住了楚人祖先拼著性命創建的萬里河山千秋基業。

這時,再次回到曾經那個恢弘的不可一世的都城,望著殘破不堪的王宮,荒唐了大半生的楚昭王終于猛然醒悟:只有與昔日的榮耀和功勛徹底決絕,楚國才能重獲新生。

面對盲目瘡痍的山河,經歷了復雜內心爭斗的楚昭王做出了一個艱難而堅毅的決定:遷都,只要基業尚存,一切都有重來的可能。

這一次,我將不再選擇沉溺,不再逃避,昔日廢墟,東山再起。

這個迷途歸返的巨人,終于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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