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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咸水河快到臥虎灣時,山谷突然收窄,狀若茶壺口,后來當地人以訛傳訛,就將此處稱為殺虎口。殺虎口地勢險峻,兩面青峰夾峙,官道和咸水河相傍著,堪堪地從中間擠了過去,端的是坡陡水急。
咸水河剛出殺虎口,就從一塊光滑如鏡的大石頭上一躍而下,形成了一道飛珠濺玉的瀑布。經年累月的沖刷,瀑布下成了一汪潭水。潭水幽幽,深不可測,四周山坡上松柏森森,水面上又長年氤氳著騰騰的霧氣。饒是烈日炎炎的夏日,人們路過此處,都會有陰森森的感覺,好似潭水里盤踞著一條吞云吐霧的黑龍。慢慢地人們就將這里稱為黑龍潭。
官道在這里緊貼著黑龍潭,也變得又窄又陡。長長的坡道,一邊怪石嶙峋的陡峭山峰欲壓人頂,一邊懸崖下就是萬丈深淵般的黑龍潭,任是誰走到這里,都會有奪魂攝魄的感覺。
開始爬坡時,爹就遠遠地聽見了瀑布渹渹的聲響,知道殺虎口快到了。
酒醉的爹腳步蹣跚地爬上坡頂已氣喘吁吁,剛想靠著一側的山石歇息片刻,哪知一陣山風襲來,胃里的酒直往上涌,忍了兩忍沒忍住,就踉蹌到崖邊,想將口中的穢物吐到潭水里。
就在爹前仰后合,嘴里的穢物像箭一樣噴出那一瞬,驚訝地看到潭水里忽地冒出一團黑影,張牙舞爪地盤旋而上,拉起一道長長的水柱。霎時間,剛剛還晴朗朗的天空突然就陰云翻騰,電閃雷鳴,密密的雨滴瞬間就砸了下來;隨之更大的山風襲來,松濤怒吼,飛沙走石,頓時天地間陷入一片混沌。只聽見爹在混沌中一聲凄厲的慘叫,人作孽不可活……
不知過了多久,雨霽云散,風也停了,燦燦的驕陽下,寂寂的山谷里,只有渹渹水聲,仿佛這里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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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水河和咸水河,這兩股南山上流下來的河水,在烏水城西北的不遠處碰撞糾纏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恣肆汪洋,經常有上游沖下來的家具家畜甚至是死人,在此打著旋兒不肯遠去,時間長了,烏水人就將此處喚作“鬼打漩”。
那年發大水后,我家原來的佃戶牛兒,原本帶著一家老小到并州城去討生活去了,誰知身無長技,到了城里日月也不好熬,苦巴苦地拉了幾年洋車,交了官府的稅和地頭上的費,一家人還混不上個肚兒圓,后來只好又回烏水,投靠了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遠親——城西鬼打漩旁邊贠家莊的財主贠西。
贠西本不想收留牛兒,正要開口打發走這一家人時,看了看牛兒婆姨,卻改了主意。他發現牛兒婆姨雖然蓬頭垢面,卻有一雙眼波流蕩的桃花眼,眉宇間也似乎隱藏著一絲不經意的風流,破衣爛衫下的妖嬈身段更讓他心旌搖曳。
贠西穩了穩神,輕描淡寫地開了口說,牛兒啊,咱們是親戚不假,可我這一時半會兒也不需要人啊,再說了,你這大大小小的一家子,我也不好安頓……說著,一擺手制止了急著要說話的牛兒,嘬著牙花假裝為難地接著說,親戚是遠了點,可怎么說也是親戚呀。唉!也是可憐見的,有我一口吃的,還能讓你們餓著。我看不如這樣吧,你牛兒也是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莊稼把式,就留下來幫我侍弄侍弄地里的營生。弟妹嘛——說到這里,又借機上上下下把牛兒婆姨打量了一番,直把個婆姨看得低了頭只顧擺弄衣角,才滿足地收回目光,接著對牛兒說,就讓弟妹留下來燒火做飯漿洗縫補,也好搭幫你多掙兩個工錢,你看這樣可好?
牛兒也看透了贠西的心思,可是一家人的活路要緊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心想自己以后機密點,看得緊點,不給那騷胡可乘之機,他又能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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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水人常說,冬至餛飩夏至面。又說,吃了夏至三時面,麥子熟了好開鐮。
夏至那天晌午頭上,贠西和一干臨時雇來的麥客,一起圪蹴在院里,吃牛兒婆姨做的打鹵面。說好了美美地吃頓面,再好好地歇上一后晌,第二天開鐮割麥子。
那天,牛兒婆姨下了三大鍋扯面,做了一大盆鹵,都被一幫麥客吃了個精光。吃完飯,麥客們都吃撐了,一個個抻著脖子打著飽嗝,兩手拊著滾圓的肚子,一邊相互打趣著咥面,咥面!一邊擠眉弄眼地向前院下人們住的地方走去。大家想反正吃飽喝足了,再美美地睡它一后晌,管他明天開鐮不開鐮,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
就在麥客剛剛腆胸露乳地在草鋪上躺下,平地里就起了一股黃風。贠西正在一旁盯著牛兒婆姨洗鍋時扭動著的豐腴腰肢,就被風攪起的沙塵迷了眼睛。嘴里含含混混地罵著揉了半天,才剛睜開眼睛,就看見南山頭上涌起了厚厚的黑云,還響雷火閃的,就趕緊叫了起來,牛兒,牛兒!趕緊招呼人先把鬼打漩那幾畝水澆地先給我割了,怎呢?明天?看不見響雷火閃的嗎?那幾畝地今年收成好,要是讓雨都給撇到地里,那損失可就大了。利煞些吧……
看著前院一幫懶懶散散的麥客,在牛兒帶領下,嘴里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大門,贠西又回頭看了看還在洗碗的牛兒婆姨,心里嘀咕著,這可真是瞌睡了就給遞過來個枕頭。這一向家里那個死婆姨身子一直都不利索,死眉蹙眼的牛兒又把自家婆姨看得緊……
牛兒帶著一幫麥客剛剛走到鬼打漩,風就停了,南山上也不見了厚厚的黑云,似火的驕陽又高高地掛在了天上,正是一天燠熱難耐的午后。食困的麥客們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嚷嚷著要回去接茬睡覺。牛兒此時也惦記著家里的婆姨,可也怕現在回去,東家又是一通好罵,只得勸大伙說,一樣的活計一樣的工錢,早干遲干還不是一樣的干,反正都來了,干吧!
麥客們心里有怨氣,磨蹭了半天,才割了一小塊麥子,牛兒叱罵了半天,見沒人搭理,也是無奈。半下午時,贠西來了地里,看到麥客們磨洋工,也沒有生氣,反而中氣十足地說,伙計們,好好干,今晚上和子飯、油旋兒管飽了咥!麥客們聽了興奮得“嗷嗷”叫,手上的動作也快了許多。牛兒心里卻奇怪,向來摳摳搜搜的贠西今天咋的這么大方?又一看贠西紅光滿面精神抖擻的樣子,就知道壞了,準是死婆姨又著了贠西的道了。
牛兒正恨得咬牙切齒,就聽見有人大聲喊道,快看!那是個甚?好像是個人啊!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牛兒看見鬼打漩水面上有個黑乎乎的影子正打著旋兒。
眾人跑到水邊一看,果然是個人,幾個會水的麥客下到水里,七手八腳地把個已經冰涼的人給撈到了岸上。麥客們把個死人圍了一圈議論紛紛,有的說這是哪里的倒霉鬼啊?有的說山里最近沒有發洪水呀,保不準是尋短見的。有的說也沒注意是從烏水河還是咸水河沖過來的。
牛兒本來心里膈應贠西,剛才撈人時就落在了后面,這時擠進人圈一看,驚得“啊”了一聲,張開的嘴半天也合不攏,又愣了半天,才在眾人的催促下開了口,這不是我們臥虎灣的劉秀才嘛,那可是個大好人啊!老天爺啊,這是做了什么孽了?!啊啊啊……說著說著,竟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真他媽晦氣!”贠西低低地罵了一句,接著大聲對眾人說:“算了,算了,收工吧。哎呀,牛兒快他媽別哭了,叫上兩個人,回去把車套上,再拿一領草席,把人卷巴卷巴,送回臥虎灣去吧,誰讓咱攤上了呢,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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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兒帶著兩個麥客,把爹送回臥虎灣時,游三一伙人在我家門口鬧得正兇,看熱鬧的人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這不是你男人摁了手印的借據嗎?你看看,還有知縣老爺的判詞,少他媽給老子廢話,趕緊把房契、地契給老子交出來!”游三手里揚著那兩張紙,吹胡子瞪眼地對我娘胡水仙說。
“我男人不在家,還是等他回來再說吧,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不了主。”我娘胡水仙倒是沉得住氣,面對游三一伙的咄咄逼人,顯得不卑不亢。
“不行,不行!我們今天就要個說法,等你男人回來?你男人要是永遠不回來,我們就永遠等著?”五大三粗滿臉虬髯的宋魁,揮舞這蒜缽一樣的拳頭,唾沫四濺地叫喊著。
我娘乜斜了宋魁一眼,淡淡地說:“這位爺是怎么說話呢?你咋就知道我男人永遠就不回來了?我男人是堂堂的秀才,和知縣老爺平起平坐的人,你憑什么就咒他永遠不回來?!”
“我說各位爺,劉秀才確實不在家,你看這是天大的事,還是等到能做主的人回來再說嘛,你們何必對一個婦道人家苦苦相逼!”劉善人是臥虎灣劉氏一族之長,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緘口不語。
“呦呵!”游三一看有人膽敢幫腔,轉過身陰惻惻地對劉善人說:“我道是誰呢?原來是縣前街開藥鋪鋪的劉大善人啊,誰他媽褲腰帶沒系緊漏出個你來?!”
劉善人看游三出口不遜,覺得自己在臥虎灣父老面前跌了份子,于是惱羞成怒地指了游三說道:“你他媽嘴巴放干凈些,我還不知道你游三是個甚的東西,這里不是烏水城,臥虎灣還輪不到你來撒野!老子是劉氏族長,今天這事管定了!”
“嘖嘖嘖!還他娘的族長呢,老子們打的就是族長。”還沒等游三搭話,宋魁挽起袖子,嘴里喝罵著就沖了上去要打劉善人。旁邊一眾劉氏子弟不干了,叫嚷著就要動手。
一旁一直沒有吭氣的猴兒看架勢不對,知道雙拳難敵四手,在人家的地盤上無論如何也撒野不得,剛要勸止魯莽行事的宋魁,就聽見遠處有人一副哭腔地高喊,秀才哥呀,咱們到家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