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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胡水仙看到爹的尸首時,顯得格外平靜,臉沉似水地對目瞪口呆的游三一伙說,我男人回來了,我去給你們拿房契地契去,你們好生在門外等著。不過,在你們拿到房契之前,這房子仍然是我家的,你們——說著,又用手指了一圈臥虎灣的人,接著說,還有你們,誰也不要進來,否則我就告你們私闖民宅。說完,也不看任何人,自顧自地把鬢角一縷亂發抿到耳后,又抻了抻衣服的前襟和后擺,然后才從容地向院里走去。
走進院門,娘才發出一聲瘆人的尖叫:“天殺的!你們老劉家的男人咋都一個德性啊?!”院外游三一伙和臥虎灣看熱鬧的眾人,聽了娘像曠野里野狼般凄厲的尖叫聲,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就連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漢宋魁也兩股戰栗不止,膽小的猴兒更是褲襠都洇濕了,只有游三咬著牙鐵青著臉兀自撐著不退縮。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已經無力大放悲聲的我,眼見西天上血紅的太陽,把咸水河都染紅了,仿佛流淌著一河血水。
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半個太陽都已隱藏到鳳凰山的山尖尖后面去了,呆若木雞的眾人才如夢方醒,意識到該不會出什么事了吧。劉善人拉了拉還在失神地盯著河水抽抽噎噎的我,說,蕓娘,快,快去看看你娘!
當我邁著快要沒有一點力氣的雙腿,跑進我家大門時,最后一抹夕陽余暉倏爾消失,黑暗像水一樣漫進了院里。我驚叫了一聲“娘”,腦海里印下余暉消失那一瞬,娘嬌小身軀掛在石榴樹上,凸眼吐舌的可怖畫面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來我醒了過來才知道,聽到我的一聲驚叫,外面的人一擁而進。游三一伙趁臥虎灣的人們手忙腳亂救人之際,在我家到處踅摸東西,最后還是鬼精的猴兒在石榴樹下,發現幾張放得整整齊齊的紙張,拾起來一看,正是娘臨上吊前放到樹下的房契和地契,四周打量了一下,發現慌亂的人們根本無暇顧及他們,就悄悄地踹在了懷里,然后對游三點了點頭又把腦袋向大門方向一擺。游三心領神會,打了一聲呼哨,一伙人就都向院外跑去。臥虎灣的人們這時才想起了游三一伙人,眾人愣了一愣,幾個劉氏家族子弟才發了一聲喊,向大門外追去,但哪里還追得上,游三一伙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那一夜我家石榴樹下,并排放著爹和娘的兩具尸首。劉善人安排了幾個本家婆姨留下來陪我守靈,說了聲其他事明天再說就走了。幾個婆姨從前面鋪子里翻出一包蠟燭和一些線香,點起了長明燈和追魂香。聽見了消息的王鳳池,也從河對岸的教堂匆匆趕來,一襲黑布長袍,手里還拿著一本厚厚的小書,輕輕撫了下跪在石榴樹下的我的頭,就著搖曳的燭光,翻開書唧唧噥噥地念了起來,念了一通又悄然離去。
一天之內家里遭遇如此重大變故,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女兒家,沉重的打擊已讓我欲哭無淚,腦子里一片空白,渾渾噩噩到了后半夜,竟然半夢半醒,看見爹背著褡褳從外面進來,手里舉著個糖葫蘆,興奮地高喊,蕓娘,蕓娘,看爹給你買什么了?我興高采烈地蹦跳著,想從爹高高舉起的手里搶那糖葫蘆,可是怎么夠也夠不著;坐在石榴樹下縫補衣服的娘,捂著嘴“嗤嗤”地笑著說,快別逗妮子了,快給了她吧;跳著跳著,我就長高了,眼看著就能夠到爹手中的糖葫蘆了,突然一陣陰風吹來,院子里漫起了陰沉沉的迷霧,爹和娘都不見了;我驚恐地在霧中打著轉,嘴里焦急地叫著爹和娘,叫了半天,飄忽的迷霧后面,才轉出了爹和娘,爹渾身上下濕得透透的,頭上還掛著幾縷水草,娘更嚇人,眼睛凸起,吐著血紅舌頭的嘴里“啊啊”的叫喊著,雙手捏起拳頭有氣無力地在爹的后背上捶打著。我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呆若木雞,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爹剛說了聲蕓娘,爹對不起你和你娘,就老淚縱橫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上前一手扶著爹一手拉著娘,哭著說爹,娘,你們這是怎呢了?爹抹了把眼淚,才斷斷續續地把他和游三一伙的那檔子事說了一遍,娘聽了瘋狂地捶打爹的后背,收不回舌頭的嘴里吐出一連串含混不清的“嘎嘎嘎”,我卻聽得清清楚楚,是說,羞先人哩!你們老劉家男人遺傳吃喝嫖賭敗光家產的毛病……
我正要說,爹,你和娘可千萬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啊,你們走了我可怎么活呀!就聽見遠遠近近響起了此伏彼起的雞叫聲,那迷霧倏地就散了,爹和娘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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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剛剛在東邊臥虎山露出頭時,劉善人就帶著幾個后生來了。一進院門,劉善人就嚷嚷起來了,人呢?人都去哪兒了?幾個婆姨聽見劉善人的聲音,才從我家堂屋和廂房里鉆了出來,還一個個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劉善人見狀破口大罵,一個個死眉蹙眼的,叫你們來干甚來了?蕓娘還是個小女子,讓你們陪著她,省得她晚上害怕,你們倒好,鉆到屋里睡大覺躲清閑。他媽的還愣著干甚?踅摸踅摸家里有甚,湊乎著做點飯,一會兒幫忙的和親戚就要來了。
“蕓娘啊,家里的錢放在哪兒啊?這辦事總得花錢吧。”劉善人罵完婆姨們,又轉過來對我說。
“十三爺,我也不知道家里的錢放在哪兒,那可怎么辦?”劉善人在本家兄弟里面排行十三,爹一向管他叫十三叔,我就管他叫十三爺。
“那,那這樣吧,咱們一起找一找,好嗎?”劉善人遲遲疑疑地說。
于是,我帶著劉善人和幾個劉氏家族的后生,把堂屋廂房的箱子柜子籠子翻了個遍,就找見娘的一個銀簪子和一副小的可憐的銀耳環,后來又在前面鋪子里的錢匣子里找到幾吊銅錢。
劉善人看了看手里的財物,又瞄了兩眼正在燒火做飯的婆姨們,一臉的狐疑,可是什么也沒說,只是轉頭對我說,蕓娘,這點錢可根本不夠啊,不說老衣、紙扎還有燒埋的一應物事,光是棺材就得兩副,再說你家的地也沒了,你爹娘又是橫死,按族規是不能進祖墳的,所以還得買塊地,這花費可不是仨瓜倆棗啊。這可咋辦啊?蕓娘你說吧。
聽劉善人這樣說,我急得哭了起來。劉善人看我哭了,嘆了口氣接著說,唉!也是的,你一個小妮子,碰到這天大的事,能有什么辦法。說著,一邊搓手轉圈一邊自言自語,這可咋辦哩,這可咋辦哩?!轉了幾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說,胡家溝你外爺家還沒去報喪吧?快!你們幾個看誰腿腳快,到蕓娘外爺家報個信,他老人家來了興許就有辦法了。
報喪的人剛走,龍泉宮的王道長帶著兩個小徒弟來了,幫忙寫了喪榜,放了兩吊錢說,等改天過來貼了封棺符再做法事。又聽說正為錢的事發愁,嘆了嘆氣說,我和你爹也是多年的朋友,可是也只能幫這么多了,道觀的財產是大家的,我也做不得主,不過這幾天做法事就不要錢了。說完,又嘆了口氣跺了跺腳,拂塵一揮飄然而去。
快中午時,胡老財帶著一個伙計,趕著一輛大車來了。進了門二話沒說,抱著女兒的尸首胡老財哭得是昏天黑地,花白的山羊胡子上掛滿了鼻涕眼淚,哭著哭著就罵了起來,作孽啊作孽,你們老劉家男人都是敗家子,害了自己是活該,還連帶害了我女兒性命,真是作孽啊!我他媽瞎眼了,把女兒嫁到你劉家……
劉善人見胡老財罵得不像話,把他劉家男人都捎帶上了,上前把胡老財拉了起來,話說得就有點重:胡老東家,人都死了,還是積點口德吧!胡老財聽了果然惱羞成怒:口德?積口德?積他媽的什么口德?他劉秀才怎么不積積德……
我噗通一聲,跪在了從小就沒怎么親近過我的外爺面前,忍不住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滴在了他的腳下,悲痛欲絕地說,外爺,我爹不管有什么錯,畢竟人已經死了;娘既然嫁了劉家,就生是劉家的人死是劉家的鬼,你還是給我劉家留點臉面吧!你放心吧,我就是賣身,也要把爹娘入土為安,決不給你老人家添麻煩,你老請回吧!
聽我說完,胡老財冷哼了兩聲說,誰愿意管你劉家的破事,我今天來就是要把我女兒接回家,我女兒絕不進你劉家墳地,也絕不和羞先人的敗家子合葬。說完,就招呼伙計和他一起抬起娘的尸首,要裝到門外的馬車上。
我一個箭步沖到門前,張開雙手堵住了大門,斬釘截鐵地高喊,她是我娘!死了也是我劉家的鬼,我看誰敢把她帶走,除非要了我的命,不信試試!
看我一副拼命的架勢,劉家一干子弟也嚷嚷著蠢蠢欲動,胡老財心里面也怯了,不敢來硬的,那伙計更是嚇得戰戰兢兢地話都說不利索了:東、東、東家,咱們這、這樣做也不、不合適,嫁、嫁、嫁出去的姑、姑娘,潑、潑出去的水,還、還是算了吧。胡老財借機就坡下驢,嘴里卻不服軟:好,好!不與我相干,我還不管了!說完,扔下一把碎銀子,奪門而去。
胡老財走后,劉善人埋怨我不該沖動,說頂走了胡老財就更沒人管了。此時此刻,我已知道世態炎涼,指望誰也沒用。于是打定了主意,就一字一頓地對劉善人說,十三爺,小女子謝承你老的一片好意,這是我家的事,就是天塌下來,也由我一人承擔,不敢勞煩各位爺們了。
這話一說出來,就沒有任何回旋余地了。劉善人一聽也覺得不是個味兒,就跺了跺腳走了。幾個本家后生一看族長走了,也跟著走了,那幾個婆姨更是早就溜了。
不過此時我反倒鎮靜了許多,撿起胡老財扔下的銀兩,央及留下來的王鳳池到教堂冰窖里買些冰塊回來,把爹娘的尸首冰起來。然后到前面鋪子里,找了張白紙寫了幾個大字,在頭發里插了幾根草棍兒,出了院門往官道旁一跪,把那張紙攤在了面前。
跪到第三天半上午頭上,官道南面來了一隊馬車轎子,前面一對粉牌上寫著“肅靜”和“回避”,中間車轎上插著一桿旗,上面寫著“赴任烏水縣令張”。
等到車隊走到我的面前,車轎里跳下個官老爺模樣的人,湊到我面前的白紙跟前一看,失聲地念了出來:“賣身葬爹娘——”又看了一眼早已麻木的我,轉身問旁邊看熱鬧的人:“咦——這是咋回事?”聽起來是一副濃濃的河南口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