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箱蓋輕易地被我掀起,里頭是我曾經珍藏的許多好玩具。
珍藏,是以前的認為;好玩具,也是曾經天真的想法。這些都隨著黑桃鍬被埋在土里而改變了。我稱之為成長。
開箱的那一刻,后塞進去的零碎東西便搶先從開口竄了出來。
都是些破爛玩意兒,我是實在不明白為什么當時自己就喜歡玩著些破爛,和有著光鮮玩具的同齡小孩相比,顯得那么離群,那么格格不入。
然而我卻并不感到這有什么,甚至還趁機自命不凡,一個人的時候,就窩在自己幻想中的瑰麗世界里。我總覺得這個奇幻世界別人看不上,要不就是覺得別人不配,再不濟就是覺得別人理解不了。
用近廢退,一個人的時候越來越多,這個奇幻的世界也在我的好奇心驅使的努力下,疆域越來越廣遠,細節填充得越來越多,也就顯得越發真實。
一只褐色的茶包?我小時候就玩些這樣的東西,把這些雞毛蒜皮般的玩意兒視為珍寶,敝帚自珍?
我撿起一個不起眼四四方方的片,看了半天才猜出來是個茶包。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茶包還是沒什么變化,依然通體都帶著濃濃的茶色。
記得最開始接觸茶葉時,是跟著爺爺去山里摘,然后洗曬。葉片就卷了,越縮越小。一片大大的葉子,最終縮成黑不溜秋的一小條,膚色暴露嚴重,一看就像病入膏肓的植物。
那時候喜歡去搓茶葉玩,就是當茶葉被擺在大竹篾盤里,擺在太陽下暴曬時。
我會從陰涼的屋檐下走出,走進午陽燔烤的庭院,把小手壓在葉片上,來來回回搓。手中有鮮活的感覺,空里有溫熱的茶香。
是后來,同齡的小孩在學堂里像模像樣地在課桌上擺只瓷碗,碗下一只青色小碟,碟邊一小疊茶布,看起來很講究。
他得意地把我請過去,拗手掀開茶碗蓋,只見一只白里透著褐紅的方片泡在茶色漸漸暈開的水里。
我大大咧咧說一句,誰放的,你告訴我,我去會會,同時上步去幫他拿掉。
他先是笑,笑得我莫名其妙,但他臉上的表情不善,我看得出來。
他說這是茶包,說他在品茶,說上層人就是這樣的。
我得謝謝他,雖然在記憶中他的臉被糊上了“不善”兩字,以至于我只能看到他略肥的下巴。是他讓我知道了茶包這種東西。
我表現出恰到好處的興趣,從他那得了一包。
回去后就整來飯碗,大菜盤,抹布,回憶他那凸顯傲慢的手勢。
媽媽看到了,笑了笑說:“哪里學的這不三不四的城里人?”
“恩媽,這是茶包,你不懂了吧,沒見識吧,茶要這么喝才高級。”我學著那同學的腔調,指著我媽,然后平著劃一大圈,眼睛也跟著掃視一番。
媽媽只是拿走抹布去擦拭窗臺。
“包起來泡茶碎末喝,哈哈哈,要這樣喝才高級是嗎?哈哈哈。”
媽媽認為我是在學那些城里人裝高雅,我可得讓她認為她是誤解了我。
我端正姿態,調整好表情,把方才的跟風一事,盡可能地掩飾成是在模仿表演,再以言語做收尾工作:“好玩吧,我那個同學就是這樣的。”
媽媽抹凈窗臺,看了我一眼,眼角漾起波光粼粼。
“嗯!我崽演得真好,長大了當一名棒棒的演員嗎?”她拿起笤帚,掃著窗臺的角落。
“嗯……”媽媽說的話,登時就讓我定在那了。她提到了長大,提到了演員,這都是我難以回答的主題。
“那可要好好努力,崽啊,演員可是很辛苦的哦,加油。”媽媽提著笤帚,端端正正地看我一眼,看得我臉上發燙。然后,她就若無其事地走去其他房間了。
我的臉卻還在燙著,從一開始的害羞,進一步成羞赧,再到后知后覺的羞恥。
她可是我媽,我演什么戲碼她心里能不門清兒的嗎?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想曬曬太陽,一來可以解釋為什么我的臉會熱,二來可以讓自己陽光陽光。
爺爺照點來庭院翻茶葉。我走過去和爺爺聊了會兒,繪聲繪色得講述了品茶那段事。
“乖孫,城市里東西不夠的,湊合著喝喝茶,”爺爺翻著茶葉,也把手放在上面來回搓,他繼續說到:“城里的大戶人家,也是泡茶葉喝的,那有的也很講究,要先把茶葉燙一下水,叫洗茶,再倒滾水進去,叫沏茶。”
我一邊聽著新奇,一邊把手放在茶葉上搓。一邊想著要不要把這些說給同學們聽,一邊感受著干皺而扎手的茶葉。
我請爺爺用紗布做了個小布包,把茶放進去,系上,往碗里倒水,放布包,蓋上搪瓷蓋,拗一遍姿勢,這就算演完了。
撈出來,小布包正滴水,碗里的水色沒多少變化。那不行,那我的表演就不完美了,中間肯定是出了什么錯誤。
爺爺正坐在藤椅上看報紙,我把他拉起來,帶到我泡茶的地方。
“爺爺,你看,這水怎么不變色呢?”我很困惑,使勁瞪了瞪碗里平淡的水,又求助般地看向爺爺。
爺爺草草看了一眼,擺出和我一樣困惑的臉色,微皺著眉頭,額頭上歲月的痕跡淡了些。他抽動鼻息,湊近嗅了嗅,轉頭向我,一臉茫然的樣子。然后他又摸了摸碗,隨即舒展眉目。
“乖孫,你用涼水泡的吧。”爺爺慈祥地猜到,我點頭承認。
“要用滾開水泡茶,茶才香。”
“這是茶包啦,泡茶要大戶人家才用滾開水泡茶的。”
“乖孫,小戶人家的茶也是這么泡的,茶都一樣。”
“那……那滾水太危險了,媽媽肯定會說我的。”
“這么想泡茶啊,爺爺泡給乖孫看看。”
“我還想喝……”我看爺爺眼色不太順乎,趕忙再補點話:“就喝一小口,嘗一嘗嘛。”
“小孩喝茶會變成小猴子往山里跳,就回不了家嘍。”爺爺拎來暖水壺,把壺往下傾,壺口冒著白氣,碗里想起滑利的“咕嚕”水聲。
”哦!原來我那同學已經不是小孩了啊。那我什么時候能喝呢?”
”哈哈哈,什么時候乖孫能自己泡茶了,就可以喝啦。”
那之后,爺爺就又坐回去看報紙了。我悄悄碰了碰碗,手”噌”的一下往回縮,疼得我差點哭喊出聲來。
難怪爺爺不在一旁看守,原來是有滾水在護著茶呢!
我搬來小椅子坐桌邊,時不時碰一下碗,又縮回手。過了好久,碗由燙轉溫。我高興極了,跳下椅子,跑去關緊房里的門窗,寫了張字條放在茶碗旁。
“乖孫:爺爺,我沒忍住,要喝茶了,救我!”
揭開搪瓷蓋,一溜水珠落在碗里。我翕動小鼻子嗅嗅,然后學著同學的模樣,在碗邊啜飲。
清香,有點苦。媽媽說,苦味道的是好東西,那我可得多喝點。撇了撇字條,想起我那神通廣大的爺爺,銜著碗沿,咕咚咕咚幾口盡底。只剩小茶包擱淺碗邊,茶色浸染,它白潔不在。
我提心吊膽,但并沒如我所想,變成小猴子,倒是讓我睜著眼看了一晚漆黑的天花板和窗臺腳下清白皎潔的月月光。
后來,我把茶包洗了好多遍,用清水和肥皂,但總是不能恢復原來的白凈。不像同學碗里的那包,撈出來就白了,然后被丟進垃圾桶。
這是我的茶包,小時候放在我貼心口的小布袋里,想喝茶的時候就掏出來擦兩下,放水里泡一會兒。后來,我把它放進了抽屜。
再后來,它就被塞進了這只玩具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