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壹)
少爺十年沒有笑過了,上一次笑還是在十年前,因為梁滿月。
我和少爺遇見梁滿月的時候,她正被五六個印著可怖紋身、染著一頭黃發的混混圍住,梁滿月凄厲的叫喊聲一陣陣劃破在這魚龍混雜,住著最底層的漁民和菜販子的南街上空,卻在看見少爺時,認命地閉上了眼睛,任由那幾只手在她身上四處游走。少爺抱著我皺了皺眉,本想離開的腳步,在看到梁滿月咬著唇一臉倔強的表情時,轉身折了回來。
“放開她。”
十二歲的少爺身上總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不僅源于家族帶來的優質背景,也源于少爺自身散發出的內斂、清冷氣質。果然,那群人在看到少爺后,顯然很是錯愕。原本放在梁滿月胸前的手不自覺落了下去,領頭的混混意識到這樣過于沒面子,轉了一下眼睛,看到面前孤身一人的少爺,和他帶的幾個手下,重新將手又搭在了梁滿月并不高聳的胸上,并大聲嚷嚷道:
“洛少爺,在南城,您是高高在上的少爺,您有一個天王老子爹,您說了算,我不敢對您怎樣,可是你看看現在是誰的地盤,這是在南街,臭名昭著的人間地獄,在這兒,我說了算,你不算!”
“哦,是嗎?”少爺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背,我知道接下來是我該做點什么的時候了。
只一瞬,所有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只看見一道通體黑色的身影從每個人身上躥過,接著,陰暗潮濕的南街巷子里傳出比梁滿月受欺負時還凄厲的慘叫聲。
“啊,好疼,好疼。”
“這是什么東西,啊,我的臉疼死了。”
無視那群人發出的痛苦聲音,我輕輕一躍,跳進了少爺懷中,梁滿月似乎也忘了剛才的恐懼,用一種極其迷惑、不解的眼神看著少爺,以及少爺懷中的我。
“回去吧。”少爺對著梁滿月微微揚了揚頭,示意她離開。
“哦。”梁滿月什么都沒有問,正欲轉身離開時突然又想到什么,徑直走到那個混混面前,用她結實堅硬的小皮鞋,對著地上人的手,狠狠踩了下去。
“你這臟手,就該廢掉。”梁滿月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完全不像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那是我在這腐朽的人世間活了多年,也沒見過的陰冷。
“咔嚓~~”
“啊~”隨著一聲慘叫,那只手在梁滿月用力發狠的踩踏下,硬生生斷了。隨后梁滿月又朝著地上人的臉狠狠地啐了一口,才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她做這些時,自始至終未抬起頭看我和少爺一眼。
“有趣。”在那道鵝黃色的背影離開后,少爺收回了目光,緩緩吐出這兩個字,隨即我看到在他向來寡淡的臉上,竟浮現出了一抹微笑,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少爺的笑,因為梁滿月。
(貳)
我給了他三次生存機會,用我最后的三條命。
我叫渡,是一只靈貓,從我記事起,我所有的記憶都與南城有關,都與那個人有關,從最初的洛懷安到洛世奇,從洛家源到洛家源的曾孫子——洛軒,我一直都在這里,不多不少,整整202年。
我遇見洛懷安的那一天,下著滂沱大雨,當時正一身狼狽地東逃西竄尋找著避身之所,不經意間躥到了他的懷里,四目相對,他的眼中竟沒有一絲嫌棄,但質地極好的面料讓我意識到眼前的人不是普通人,便害怕地想從他懷中跳下來。
“這小東西,怎么長得這么丑。”那是洛懷安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話的同時挑了挑眉,原本抿著的唇竟微微綻出了笑意。
“小東西,看你這么可憐,不如隨我回府去。”洛懷安將我的頭往他胸前又稍稍壓了壓,還將外面的大衣裹緊了幾分。
我從沒有在任何一個人類身上體會過愛,洛懷安的懷抱對我而言,是足夠令我毀天滅地、不惜一切想要留住的溫暖,那一雙帶著笑意的雙眸后來也是我無數次在臨死關頭,苦苦咬牙堅持下來的支撐。
洛懷安將我帶回府后,我才知道,原來他有好幾房太太。也許迫于家族結婚的緣由,他和每一房太太之間的關系都很是疏離,甚至生分。
洛懷安平日里除了忙生意就是喜歡逗鳥,他養了無數珍貴的名鳥,和鳥在一起的時間遠遠多于那幾房太太。我時常在想,這么優秀的一個男人,還擁有四房俱是國色天香的佳人,怎么在他的臉上,很少瞧見歡喜呢?不過日子久了,我在府中倒也見怪不怪了,四房太太表面上看起來和和氣氣,實際個個心懷鬼胎,誰都不待見誰。
洛懷安自然也清楚這些門道,很多時候我被他抱在懷里,都聽到他對著那些鳥自言自語,這個精明能干的男人,什么都不說,他只會把所有情緒藏在心里,把所有秘密說給鳥兒以及懷中的我聽。
洛府產業幾乎都在海上,洛懷安作為掌舵人,常常會去碼頭交接生意。他不在府中的日子,我就看著那幾房太太天天勾心斗角,彼此厭惡,只是我沒想到不僅愛情有主宰生死的力量,金錢同樣也能讓人利欲熏心。
那一天沒來由,心慌得厲害,先是不小心打翻了大太太的茶杯,接著又不小心抓花了四太太快要繡完的女紅,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們因為洛懷安的緣故,并沒有為難我。院外陰沉沉的天氣比我見到洛懷安的那天還要壓抑,即使我縮在他房間門背后的角落里,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我突然很想見他,實際上我也是那么做的。
從洛府到南街碼頭,不短的距離因為心慌更顯得漫長,但當我到達那里時,我看到了永遠不會原諒的一幕:洛懷安被人縛著手腳,嘴里塞著布條,一群混混眼看就要把他扔進海里。
“喵~~”我用盡全身的力量飛撲過去,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是人類,但是我只是一只和他們力量懸殊的貓,好在他被扔進海的那一刻,我終于跳躍到他身上,隨他一起跌入翻滾的海浪中,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很快包裹全身。
“哈哈哈,真是一只傻貓,貓最怕水,就算它有九條命,這下也被淹死的一條不剩了吧。”那群混蛋站在停靠在碼頭的船上似乎正在看一場搞笑的鬧劇。
他們的聲音隱隱約約還在傳來,但我只有一個念頭:救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著恐懼和漫天的窒息感,一下又一下拼命撕咬著那根繩子,我只想著不能讓他死。他那雙好看的眼睛充滿悲傷和絕望,嘴里一個勁地嗚咽著,我知道他是想讓我走。也許蒼天慈悲,讓我終于咬斷了那根繩子,他重獲自由,我卻再也沒有了任何力氣,在一波巨大的浪花再次涌來時,我終于被海水吞噬,淹沒在這片深淵。
(叁)
腐朽的人世間,遍地都是連灰塵都蓋不住的丑陋。
世間歲月年年相似,不覺間兩百余載已過,洛懷安的墳上早已被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青草,我時常蹲在他墳后的不遠處,靜靜凝視著那些來看望他的人,從他的兒子,到他的孫子,子子孫孫幾代人過去,我終于等到了一個和他極為相似的后人,洛軒和他,從里到外如出一轍,盡管他今年也不過十二歲。
洛軒很少笑,我常常看著這個和洛懷安極為相似的少年,都忍不住心痛,所以我選擇繼續留在他身邊,再陪他走完這一世。
偌大的洛家產業本來隨著洛懷安的去世,開始一點點沒落,被南城的人虎視眈眈,都盯著想分這一杯羹,但只是有賊心沒那個賊膽。他們知道,洛懷安沒了,洛家的后人也都是平庸無能之輩,但南城的第二大把手粱濟巖的子孫還在,當年的洛懷安獨攬海上生意,粱濟巖則承包了幾乎所有陸地上的生意。洛粱雙絕,在南城一直被人津津樂道。
如今洛家只剩了這么一個洛軒,但粱家依舊人丁興旺,生意比起當年也是有過之無不及,梁家仗義,為了扶持洛家,甘愿定下娃娃親,將家族里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兒梁滿月,許給洛軒。有了粱家的扶持和洛家一些德高望重還沒離開的老人的幫助,洛家還不至于衰敗的厲害。作為家族的掌舵人——洛軒少爺,很小時候就知道壓在自己身上的重任。
自然,少爺也一直都知道這門親事,只是他從沒有見過粱滿月,那天在南街巷子里,是我和少爺第一次見到他傳說中的未婚妻。回來后,少爺就顯得與平時稍有不同,心情頗為煩躁,后來索性拿了一張紙,不多時,畫上便是梁滿月的樣子。
“梁滿月,梁滿月~~”少爺一遍遍低聲叫著這個名字,在他十二歲還不知道愛的年齡,第一次對一個女子有了微微的心神蕩漾,我從心底里為他感到欣慰。
只是誰也沒想到,一場大火,燒毀了一切。
那一天,漫天的煙塵漂浮在南城上空,久久都未曾散去,天空一度被遮掩到只剩灰色,我看著那快要塌下來的天,突然就想到了洛懷安,遇見他的時候,天空也像這樣陰沉可怕,好在最后,我被他帶回了家。只是如今……
我和少爺趕到粱府的時候,門口早已聚集了很多人,一具又一具的尸體被抬出來,我認得其中有梁家的當家人粱莫非,有他的左膀右臂粱莫琛,粱莫景,還有很多見過的面孔。
少爺很害怕,即使他今天沒將我抱在懷里,從他緊緊攥著的手中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害怕,他害怕其中會有梁滿月,直到最后一具尸體被抬出,他一直攥著的手才微微松了松,然后抬腳跑進府里。
平日風光無限的大宅里,廢墟成堆。少爺在一個倒著的橫梁后面,找到了梁滿月。梁滿月雙眼無神,滿臉無一絲血色,呆呆地盯著地面,就像一個沒有生氣的布娃娃。
“梁滿月,你有沒有事?”少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梁滿月,要不,我……”
“洛軒,今天這里的一切,都拜你所賜。”隨著梁滿月說出那句話,少爺本還想說的話硬生生哽在喉間,怎么也說不出口。
“洛軒,你是救世主嗎,你是悲天憫人的菩薩嗎?如果那天不是你出現,如果你讓我干脆被那群混蛋糟蹋,我爹他們根本不會死,我們洛家上上下下根本不會有今天的下場,洛軒,我恨你!”
梁滿月說完這句話,哭著跑了出去,只留少爺怔怔地呆在當地。空中的灰塵依舊紛紛揚揚,散落在各個角落,想要遮蓋一切丑陋,天暗暗的,似乎再也不會亮堂起來。
(肆)
十年后,少爺再次笑了,因為梁滿月。
數不清這是少爺畫她的第幾次,也可能是上百次了。堆在地上的畫紙越來越厚,少爺的身影越來越挺拔,只有畫上的人還停留在那一年,一點沒變的樣子。滴完最后一滴墨,少爺收起了畫。換了一身行頭,帶著我去南街碼頭收貨。
在一個巷子里,少爺突然頓住了腳步,因為我們都清楚地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求救聲,少爺抱著我飛速向巷子跑去,相同的一幕再次上演:一個女孩被五六個混混圍在中間,那些人的手正肆無忌憚在女孩身上游走。
這一次,少爺猶豫了。
“放開她。”一道清脆的呵斥出現在巷子的另一頭,我和少爺順著聲音方向看去,只一眼,我就認出那是十年前的梁滿月,梁滿月自然也看到了我們,微微錯愕后便別過臉去,如果我沒看錯,梁滿月的眼眶在看到少爺那一刻就開始紅了。
“哪里來的黃毛丫頭,也敢管我們的好事,正好一個不夠玩,又送來一個,兄弟們,上。”
其他的混混聽到指令,都餓狼般撲向梁滿月,少爺拍了拍我的背,我知道又該我出手的時候了。
只一瞬,那些人倒在地上哀嚎不止,已活兩百余年的我,爪子早就帶有劇毒,這次我沒有抓他們的臉,而是直接掏了他們的心肝。
“梁滿月,這些年,你都去哪了?”少爺沒有驚訝我的作為,徑直走到梁滿月跟前,十年過去,他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梁滿月,其實他想問的問題,我都知道,只是作為一只貓,我沒辦法告訴他那些。
“南城。”
“那為什么我到處找都找不到你?”
后面的話我沒有再聽。我知道少爺這次見到梁滿月,他們會和好,這些年,我清楚梁滿月的一舉一動,我也知道梁滿月當年對少爺說出那句話,根本就是假的,她害怕會拖累少爺,畢竟沒有了粱府的幫助,他們洛府還能撐多久呢,如果洛軒真的收留她,何嘗不是又增加了一份負擔?梁滿月的縝密心思洛軒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邁著貓步,走到南街巷子盡頭,天快黑了,這種黑壓壓的天空總讓我想起洛懷安,那個溫暖的男人,我不知道我還能記住他多久,也許兩年,也許陪完少爺這輩子,我就會死去。那一天,直到星星出來布滿天空,少爺和梁滿月才終于牽著手從巷子里走了出來。少爺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沒想到,十年后,少爺竟然會再次笑,因為梁滿月。
(伍)
他們從不會忘記你,他們會像我一樣永遠記得你。
梁滿月來到府中后,少爺一天比一天開心,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取名憶安,洛憶安,在我看到那個名字被他們工工整整寫在宣紙上時,忍不住躲在門后紅了眼,洛懷安,也許,你的后輩們從來沒有忘記你,他們會像我一樣永遠記住你。
只是蒼天妒人,少爺突然得了一種怪病,體內時不時會有火燒一樣的疼痛感,身體每況愈下,找了無數名醫也不見好,有一天來了一個神神叨叨的道士,說這病不難治,只需要尋一株天山雪蓮吃下就好,只是天山雪蓮長在極寒之地,要采來實屬不易。聽了道士的話,我撓了撓梁滿月的手,這么多年朝夕相處,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搖了搖頭示意我別去,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跑到一個巷子里,召喚出了很多同伴,打聽到了雪蓮的位置。自此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尋蓮之旅。
我跑了整整十天,在我終于找到雪蓮的那一刻,幾乎是筋疲力盡,險些暈厥,但是在極寒氣候的雪山上,我知道如果我倒下就會變成冰雕再也醒不過來,我也知道少爺還等著我回去救他。
叼著雪蓮,從跑到走,到最后的爬,一步又一步,在歷經十五天的跋涉,終于看到洛府的那一刻時,渾身再也沒了力氣,將雪蓮放在地上,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喵~”了一聲后,閉上了眼睛,任由眼前無邊的黑再次裹緊我,我知道,我即將再次死去。
世間日子永不停止,洛憶安一天比一天大,梁滿月也一天比一天老,尤其是在洛軒六十二歲那年去世后,她就蒼老得格外厲害。老了后的梁滿月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抱著我,回憶從前。
很多時候她會喃喃說起她和洛軒的一些曾經,她說的時候,我就窩在她的懷里,靜靜聽著,也默默想著一個人,我知道,梁滿月的日子不多了,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這最后一條命,如今已經活了二十多年,只是我在等,在等一個和遇見洛懷安那天,一模一樣的日子。
終于讓我等到了。
那一天啊,雨特別大,滂沱大雨,梁滿月將我抱在懷里,我能聽到她今天心跳的不正常,比平時快了很多,她一直輕輕拍打著自己胸口,喃喃自語道總感覺有什么事情發生,我不知道我的死亡,對她來說會不會算是一件事情。
我縮在梁滿月的懷里,被她用大衣緊緊裹住,回想著這三世,那些遙遠的記憶越來越模糊,那個人的面孔也越來越模糊,我努力想睜開眼,在好好回憶回憶他,但終究,沒了力氣。
你聽過一個傳說嗎?
貓有九條命,玩了三世,迷失了三世,最后三世,它為了一個人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