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兔幾并非她的真名。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真名太過普通,且令她不明所以,因而在她識字后就將其拋棄了。當時不知怎的,腦海中自動冒出“兔幾”兩字來,她尋思這聽起來還蠻不錯,立即便決定改用這名了。
每每聽到有人以“兔幾”呼喚她,她都會恍如置身于綠色森林之中,看到陽光從葉縫中漏出,地面上肥沃的黑色泥土發出大自然特有的清新氣息,樹枝盤根錯節,影子落在一湖澄澈的湖水中,便是一幅美好的畫。大的、小的,有著不同色彩的羽毛的鳥兒停在指頭嘰喳地叫,變色龍憑著一身綠色很好地將自己掩藏,蝴蝶輕盈地飄在空中,蚯蚓在穿梭于土中,不遠處傳來青蛙的叫聲,偶爾有幾只梅花鹿在悠悠地踱步。而她,則是一只柔軟的野生小兔,睜著藍色的大眼睛,豎起耳朵縮在大樹旁。
那樣的地方,兔幾現今只在夢里看到過。自她出生之時,她的世界便被黃沙覆蓋。漫天的黃沙從東邊卷到西邊,又從西邊飄向東邊,就連天空也不再蔚藍,有時候會突然出現一片刺目的紅,看得人心驚膽戰,有時候又是大塊的烏黑,仿佛天隨時要壓向地面,把為數不多的人類一并清除了。
兔幾很小就沒了家人,她記事時,身邊只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老太臉上的皺紋連亙,兔幾甚至還沒將她的臉記清楚,她就去世了。兔幾把她埋葬在茫茫的黃沙之下,這是老太的遺愿——“不需要特別之地,我隨處可安身”,也不需要墓碑,老太的牌位立在兔幾的心中。
兔幾環顧四周,琢磨自己還剩下什么,一般來說,末日里孤身一人的,身邊總會帶條老狗,狗是如此的忠誠,永遠不離不棄。只可惜,兔幾并不算孤身一人,她的周邊還有些陌生人的存在,如她一樣在惡劣的環境里茍延殘喘;她也沒有老狗,不過有個會說話的小機器人,身高約莫一米,說話的聲音就像人類里頭七八歲的小男孩。它是老太留下來的,兔幾目前只會點兒維修的技術,她可沒那本事造出來個差不多的機器人,所以它把這個小機器人當成了心頭寶,生怕它出一點兒問題,如果它真真切切壞掉了,修也修不好了,那她可也就真真切切成為孤獨的一個人了。
她管小機器人叫阿森。她把對只在老舊的照片和圖畫上看到的森林美景的愛全寄托在身邊的各事各物上了。
“阿森,阿森?”
兔幾不知道每日要這樣喚上多少遍,因為阿森總愛四處躲藏,又不愛出聲,像只性格內向的小貓咪,不同的是,貓咪肚子餓了還會主動出來求主人給飯吃,阿森又不需要吃飯,它不動彈的時候也不怎么耗電,大多時候它都不太需要兔幾。兔幾實在無聊,為了給自己增添些存在感,便時不時要找找阿森,讓阿森陪自己說說話。
阿森每次都在兔幾叫喊了四五遍之后,不情不愿地從某個角落里冒出來,慢慢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兔幾面前,可愛的聲音說出不太可愛的話。
“什么事?”
“陪我說說話嘛!”
“要說什么?”
“說說對森林的憧憬啊,我從來沒在現實里見到那樣漂亮的地方。阿森,你說——以前的人擁有那么美好的東西,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一定是他們沒能真正瞧見咱們現如今生存的世界的模樣吧!一旦他們在這樣的環境里頭住上一天……也許不用一天,就幾分鐘……只要他們剛好聽到能把大地震動的雷聲,看到能把天空劈裂的閃電,他們就會害怕到萬分后悔曾經的所作所為吧!”
“是的。”
“阿森,你好敷衍!”
“你總是說這些。比起這個,你該擔心你的食物夠不夠。反正我只吃電,而且吃得不多。”
“哦。”
02
對于食物短缺這個問題,兔幾向來喜歡逃避。據老太說,這個鐵制的大房子還有許多吃的喝的,都是她的家人給她留下的,但是老太并不知道她的家人是如何去世的。“恰巧我沒地方住,那會你這兒門沒鎖,我想來求個安身之處,進來卻只看到搖籃里頭的你。算起來,我還占了你的家。”兔幾對此并不認同,畢竟沒有老太,她頂多也就只能在搖籃里頭再哭上個兩三天,然后就被生生餓死,或者換個其他人來,看到家中這么多吃的——末日之中,這可是萬分珍貴的——估計都不會去管她這個小孩了,說不定連帶著搖籃一同碰到黃沙里頭,被風沙卷去未知之地。何況——老太還給她留下了阿森。
家中的食物再吃個三五年也還是夠的。老太來之后,也并不是完全只靠她家人給她留下來的東西度日,老太自己也會四處尋吃的,她做了輛能在荒漠中跑動的小車子,就靠著它尋得不少吃食,不過現今那車子已經報廢了,憑兔幾的技術根本修理不了。
“哎。”
兔幾嘆了口氣,一手搭在阿森的肩膀上。
“不知道還要這樣活多久。”
阿森說:“湊活吧。難道你還有什么宏大的夢想嗎要去實現嗎?”
“阿森!”兔幾震驚地瞪著它,“你居然不知道嗎?我一直都想造一個森林出來!”
阿森并不想搭理她。
它默默地扭頭,往黑暗的角落里走去。離開的腳步顯然比過來時的快多了。
“阿森!”
兔幾悶哼一聲。
“這森林,在夢里造也是造嘛……”
她喃喃自語道。
反正阿森也不是一次兩次對她表現出無語了,兔幾早就習以為常。
兔幾看著自己好不容易養活的幾小盆綠植,帶著央求的語氣對它們說:“你們可千萬好好活著,別低頭別彎腰,你們就是我的希望。”
把里外兩塊硬邦邦的鐵皮卷上去,加厚的玻璃窗外是模糊的世界,沒有一個人影。天氣更差了,黑夜即將來臨,幾盞高高立起來的靠風力發電的黃燈日日夜夜亮著,所照之處,盡是密集的黃沙,鄰近的幾戶人家的房子都照不分明。
“真是沒什么好看的。”
很快天就暗了。白天與黑夜沒有太過明晰的界限,有時候天光突然大量,讓人以為世界恢復成幾十年前的面貌;有時候又一下子暗了下來,看不到星星也沒有月亮,像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所感受到的只有對未知的恐懼。
雷聲下來了。兔幾趕忙將鐵皮放下,檢查確保所有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雷聲之后,不知會是正常的大雨,還是碩大的冰雹,甚至可能只是打雷,打上一夜,隨時炸掉一戶人家。
“阿森,阿森……”
兔幾縮進小床的厚厚的被子里。白日熱得很,夜里卻冷得她瑟瑟發抖。耳朵也全在被中,露出鼻子用來呼吸。阿森默默立在兔幾的床頭,它的頭剛好在兔幾的腦袋邊,它的存在給足了兔幾安全感。
“阿森,還好有你。”
阿森沒有回話。
整個夜晚只剩下轟鳴的雷聲。
03
兔幾看到了幾張陌生的面孔。他們對她如此地親切,讓她第一次對自己的淡漠產生不好意思之感。他們看起來很愛她,但她對他們實在毫無感情。
他們說:“小愿,你一個人要好好的。”
小愿是兔幾的本名——陳小愿——這“愿”究竟是誰的,內容究竟是什么,兔幾一無所知。
兔幾對著他們點了點頭。
“但是怎樣是‘好好的’?”兔幾心想,“反正每天不就是那樣——如果這也算好的話。”
兔幾看著他們慈愛地想著,他們看起來很想摸摸她,可身影卻距離她越來越遠,不受控制一般飄向遠方。
兔幾還看到了老太,在他們離開后不久之時。
兔幾說:“我剛剛見到了我的家人。”
兔幾抱住了老太。這很奇怪,雖然是在夢里,她卻實實在在地抱住了對方,甚至還能感受到老太的體溫與脈搏。
“奶奶,我好想你啊。”
老太用一慣的姿勢回抱兔幾。老太喜歡一手環住兔幾,一手撫摸兔幾的后腦勺,同時會把自己的額頭貼著兔幾的,十分親昵。
“我也很想你。可是,奶奶老了,人太老了就會死的,你可不要太難過了,我真怕你會很難過,那奶奶怎么放得下心呢?”
老太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
兔幾的視線因不斷落下的淚水而模糊起來。在一片朦朧中,她看到老太腳下的黃沙正在快速流失,既而,很不常見的黑土聚集在一起,緊接著,有綠色的草從土里冒出頭,且很快地生長起來,環繞在老太的四周。
兔幾聽到各種各樣的動物的叫聲,這些聲音可比雷聲和風沙呼嘯之聲美妙多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
人是不是在離開之時,對自己所愛的人只能剩下這樣的話語?
她知道老太如何愛她,所以她現在也明了她的家人如何愛她。
只是,他們還是不得不離開,哪怕在她的夢里也沒能停留太久。
兔幾最終還是只有她自己一人。
夢里沒看到阿森。
睜眼時,昏暗的燈光下,阿森還守護在她的床前。小小的身影,大大的腦袋。
阿森輕輕歪了歪頭,它說:“兔幾,你今天怎么醒得這么早?”
兔幾抱緊阿森的腦袋。或許因為阿森是老太一手做出來的,兔幾從它的身上感受到了老太的氣息,撫摸著它的外殼,仿佛看到老太一點點把它的零件安裝上去的場景。
兔幾沒有說話。
她好像聽到了老太的聲音。
“小男孩,我把你創造出來,你要好好陪伴兔幾。”
兔幾想:“阿森都不愿意多跟我說些話……”
04
住在兔幾附近的人家越來越少。
這塊區域的天氣這些時日愈加反常,白與黑交錯不斷,這會下雨那會又干燥起來,突然烈日炎炎又突然寒風瑟瑟。
天上總是紅紅的一片,像烈焰在燃燒,兔幾憑著豐富的想象力,總能看到怪異的物種從紅色的云中竄出,直沖地面,它們各個高大兇猛,人類不過是它們腳底下的螻蟻。
“我真像活在暗黑童話世界里。”
兔幾覺得自己也是時候離開這里了。
老舊的地圖看起來并沒有太大的用處,那是多少年前的世界呢?現在處處皆是荒漠,地區之間早就沒有什么界限了。不過兔幾還是決定把地圖帶上。
“總歸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便隨處流浪去吧。地圖上有幾個地方是一片綠色,現在估計也全是黃沙了,不過心存一點念想好過于終日麻木——只是我該怎么找到去那些地方的路?”
指南針沒有用,地標沒人維護,早就不知沉眠在哪了。
“阿森,怎么辦呢?”
“算了,走到哪算到哪吧。”
阿森還不知道躲在哪兒呢。
兔幾的技術是沒法創造出一輛車來了,好在她家人給她留下的這所房子比較特別,有個小房間可以移動,像車子一般,不過比普通車子大了太多——但是兔幾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移動的房間倒是有個好處,就是可以囤放不少糧食,還可以放下她的愛床。
“我是去旅游的!”
兔幾把重要之物全塞進了房間里頭,包括那些載滿綠色森林的照片和畫冊。物品堆積到床邊,有不少跌跌撞撞地沖向嶄新的操作臺。
“奶奶從來沒碰過這個操作臺,她總是開著自己做的小車子到處跑。”
那個車子有不少地方都生銹了,還存放在儲物室里。儲物室里頭什么都有,兔幾把里面所有的可供阿森使用的電池全帶上了,也帶上了能給阿森充電的東西,車子并沒有帶走,實在是因為房間里塞不下它。
這日兔幾叫了大概有十次,阿森才從不知道何處出來,惆悵地攀登上房間里好好堆積的物品上,登到最高處時,一屁股坐了下去。它看起來心情很沉重。
兔幾欲言又止。老太雖然走了,但這個房子里充滿了老太的身影,她知道阿森不舍得離開,她自己也并不舍得走,所以她堅持了許久,可如今已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了。
兔幾把房門關上。
前幾日她一直對著操作手冊苦學,現在可算派上用場了,不過剛啟動之時,“車子”大大地踉蹌了一下,差點直接把坐著沉思的阿森給抖到墻上。
兔幾不好意思地朝著阿森笑了笑,發現阿森并不在意,按照往日,阿森該無語地嘲諷她一兩句才是,看來阿森還沉浸在悲傷里頭。兔幾也便任由它去了。
“車子”在漫漫雪花中向未知之處行駛而去。
05
有些地方的環境更加差勁,未曾見過的風暴幾乎就要把整個加重許多的房間卷到天上去。在恐怖的風暴停下之后,她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有些地方終日在酷暑中,兔幾不能讓任何光線進到房間里,因為那些光會灼燒她的皮膚,她只能憑借操作臺上小小的屏幕繼續前進。
時間混亂。兔幾不知何時進入到冰天雪地之中,“車子”在厚厚的冰層上滑來滑去。冰層之下有巡游的各種魚類,這實在叫兔幾感到驚奇,就連一向沒什么好奇心的阿森,也跟著趴在窗臺上往下看。如果可以打開窗戶的話,兔幾很想觸摸一下冰層,然而根據操作臺上的數據顯示,外部的氣溫在零下一百多度——沒等她摸到冰層,她就會被凍成冰棍。
“阿森。”
兔幾現在只需要叫一聲“阿森”即可,因為阿森總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畢竟房間也沒什么地方可供它藏身了,就連她的床底下,也被各種物品塞得滿滿的。
阿森僵硬地轉過頭看著她。
“你說,咱們在這冰面之上滑行多久了?”
這冰面就跟天空似的,無邊無際,沒有盡頭。
阿森搖了搖頭。
“不知道。”它說,“無所謂。好過被風暴追著跑。”
兔幾覺得阿森說得很有道理,于是她安然地進入夢鄉。她太喜歡睡覺了,只有在夢里,她才能看到綠色的森林,還有森林里活生生的動植物們,也許還會有人類的蹤跡,不過她還沒能到那層面上。
正因如此,當她睜開眼睛,看到窗戶被糊上新鮮的綠時,她以為自己還在夢里。
“阿森,你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夢里呢!”
阿森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它覺得這個動作不足以表達它的不明所以,因而它甚至攤了攤雙手。
“你在我的夢里跟在現實中的沒什么兩樣,難怪有人說,夢就是現實的映射。要是這樣的話,我夢了許許多多次的森林景象能被映射到現實中該多好啊。”
兔幾唉聲嘆氣地再次進入夢鄉。
醒來之時,又是同樣的場景,唯一的區別是,她床邊的窗戶外層玻璃上貼著一只透明色的變色龍。要不是兔幾眼尖,還真注意不到它。
“我的夢真是愈來愈豐富多彩、栩栩如生了!”兔幾看著宛如石化了一般的阿森,又說,“奇了怪了,阿森,我是不是睡得有點久了?”
阿森一動不動。
“不會吧,阿森,你不會沒電了吧?”兔幾立刻下床,拿了塊電池給阿森安上,可阿森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阿森,你不要嚇我呀!你這是怎么了?”兔幾幾乎要哭出來了,可轉念一想,“我還在夢里頭呢,我真是睡太久了睡糊涂了!”
“你不在夢里頭,我才在夢里。”
阿森突然發出聲音,把兔幾嚇了一大跳。
“……啊?”
尾聲——
窗外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許多植物都是能吃的,許多果實也都味道香甜,兔幾不怕死地嘗試了不少。
“能在這樣的地方死去也不錯。”
比黃沙彌漫的世界好了太多。兔幾又想念她的老太了。可自從那場夢后,老太就沒再出現過了,她只能抱著阿森,借此感受到老太留下的溫存。
阿森還是很喜歡閉目養神,很難損耗什么電量,兔幾帶的電池足夠阿森用上很久很久了,至少能用到她老死。
“反正要是我走了,也沒人給你電吃了。阿森,咱們可算是不同生卻共死的交情了!”所以你多跟我說些話又能怎樣?
阿森繼續沉默。不過要是兔幾想往森林的其他地方跑去,阿森總會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兔幾尋了不少大塊的木頭,求得阿森的幫助,在樹上搭建起一個小巧的木屋,平常就歇息在木屋里頭,大多數時候她都會帶著阿森四處跑,想在有生之年把林中一切美景全部看遍。
森林之上,是無數顆水滴凝聚而成的天空,晶瑩剔透,日夜都有光亮。水滴落下來便成了兔幾熟悉的雨水。不斷會有新的水滴補上原來的空缺,它們擠來擠去,經常會形成一幅幅不同風格的畫,兔幾總愛抬頭望著那些畫,又低頭用樹枝在泥土上繪出相差不大的圖案來,有趣的是,這些圖案大多時候能夠清晰地呈現上幾日幾夜。
“阿森,你快看!”
阿森的眼皮升了上去。阿森看向兔幾。
兔幾的右手心里有一只身體中心為綠松石色,而翅膀外圈則鍍了層墨黑的蝴蝶。蝴蝶的后翅上有五六條尾突,兩根觸角一下一下地顫動。
它靜靜地停在兔幾的手心里。
兔幾和阿森靜靜地看著它。